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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觊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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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刚到石屋的时候,江雪寒没来由地闹了一阵脾气。

    他一身伤口刚愈合不久,依旧可怖。昏暗的石屋中,潇湘用烈酒默默地为他擦洗。

    无论是在囚牢中还是妖界,他都保持着任何一个人都觉得他应该保持的沉默和风度。但在表现淡然的潇湘面前,他更加无法面对如今的自己。

    挣扎中,他摔到石床下,愈合得不牢固的伤口重新裂开,血水流出来,浸湿了衣裳。潇湘把他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但他体力不支,挣扎不了多久就已力竭,只能仰着头任她处理。眼泪被脸上的绷带吸收,将皮肤刺得发痛。而潇湘擦洗着他的身体,手下动作不停,就像在处理一条濒死的鱼。

    鱼被刮去鳞片时,便是如此疼痛吗?意识出离于□□的痛感之上,他恍惚地想。

    剧痛过后,他的伤口被撒上药粉,打好绷带。一片寂静和黑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

    潇湘出去了,他不知道潇湘去了哪里,是否就此离开,于是另一种被抛弃的恐惧和绝望感油然而生。

    好在并非如此,过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脚步很慢、很沉重,像是背负着什么重物。

    她卸下沉重的物资,洗手,然后一个微凉的东西贴上他的嘴唇。他猝不及防地张开嘴,一颗蜜饯顺势滑到口中。

    潇湘解开被泪水浸湿的绷带,用湿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模糊中,他只看到一个影子在面前。他知道那是潇湘,却怎么都看不清。他抬起手,想确定她的所在,手便被握住,贴上她的额头。

    他听见潇湘低声说:

    “仙尊,我在,不要怕。”

    “我们活下来就好。”

    江雪寒只觉得口中酸甜的蜜饯如此苦涩,难以下咽,而那甜汁又呛得他咳嗽起来。

    这些日子,他逃避着有关囚牢的种种回忆,但发现哑药童实为潇湘所扮的那一刻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意识中。而今,那种心惊与他触到颈间伤疤的刹那手感仿佛一同烙印在了他的神魂上,令他每每后怕。

    又委屈,又震惊,又生气。

    好像心里还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告诉他,她是真的在乎自己。明明之前冷言冷语赶走她,让她生气,她还冒着一辈子痴傻的风险来到地牢。

    那时候,他觉得如果护不住潇湘,纵使死在一起也无怨了。

    他想问她,冒着神魂散失的危险,是不是因为曾经被他救过,才不惜性命前来。但他以什么面目去问?是高高在上的落难仙尊,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外界在摧毁他,高自尊从内部破坏着他,江雪寒由内而外遍体鳞伤。他潜意识里抱持着自己的自尊,而自尊使他绕了太多弯路,以至于面对这个孩子时,他不知自己应该用什么面目。

    从这个方面来说,他觉得瞎了也好,瞎了就看不到她受伤的神情,徒然承受内心的折磨。

    江雪寒逃避了,便不多说话。他听着四周的环境音,来判断究竟过了多久。潇湘也令他惊异地沉默着,一个月中,他不开口,她居然没有说过半个字。以前潇湘总爱问些什么,会打趣,而如今她和他一样沉默,这使他更加责怪自己。

    于是他决定找个话题打破沉默。

    “知道你的名字之前,我打算给你取名叫五百,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仙尊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其实我当时还想了个备用名字。”

    “是什么?”潇湘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

    江雪寒感觉她凑过来,便笑道:“叫十两。”

    潇湘笑弯了腰,小脑瓜轻轻碰在他胳膊上。

    他感觉这个笑话有点冷,但潇湘笑了,他也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吐了一口血。他听着潇湘忙活,默默地按住了胸口。

    或许很多事情都由他的心病促成,但心病致死。

    入夏后,石屋中比外面要闷热潮湿一些。潇湘打了外面的温泉水端进来,肩上搭着布巾,石床上早已铺了竹席,江雪寒静静地躺着,听见潇湘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过头来。柔软的夏布薄衣领口中,隐约露出一部分受过刑的肌肤。

    潇湘轻声打过招呼后,解开他的衣带。从颈部到指节都密布着淡化的疤痕,几乎看不出肌肤的原色,唯有一张面孔毫发无损。不知是行刑者一点怜悯,还是过于美丽,令人无法下手。

    她燃上驱赶蚊虫的草药,用布巾浸了温泉水擦洗这具身体。纵然入夏以来已被她洗过多次,江雪寒依然觉得难堪,微微扭了一下身子。然而潇湘是冷静的,手里的布巾不停,就像在擦一个花瓶。在她沉默的节奏中,他心中的羞耻感总算缓和了一点,身体也慢慢放松。

    潇湘洗他洗得手熟,很快洗完正面,将他翻到背面。布巾一次次吸满温水,从后颈一直擦到指缝,他错觉有十指相扣隔着布巾发生,又觉得潇湘没有道理做这种事。

    布巾很快从他的腰擦到脚趾,他忽地缩了缩,闷闷地笑起来。

    “仙尊怕痒,”潇湘许多天来第一次出声,嗓子有点哑,带着点发现了小秘密的笑意。忽然怔了怔,饱含忧虑疲惫的声音变得又惊又喜,“可以动了!”

    江雪寒尝试动了动腿,短短的寸许距离,却是费了好长时间。

    “太好了!”潇湘喜极而泣。

    出事以来,江雪寒一直很想问她害怕吗,除却之前的事,也因为他的身体这副模样,即使目不能视,他也能猜到,一具满是疤痕的身体,大约是狰狞可怖的。

    潇湘把湿布巾扔进水盆,再用干布巾吸去他皮肤的水珠,披上干净的衣服扶起来,搬到门口的木架上晾着。虽然不是那么舒服,每天也可以换个姿势坐一会儿,通通风,以免捂坏皮肤。安置好了人,她又把被褥抱出来,搭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然后搬了小马扎坐在门前洗衣服,江雪寒闻到淡淡的皂角味,听着身旁搓洗衣服的声音,几度欲言又止。

    “你害怕吗?”他终究是问了出来。

    话语出口之后,江雪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担心害怕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而他意有所指的这种最是微不足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处刑人打到头了才问出这种问题,但话已出口,只能静待回答。

    “害怕的。”他听到潇湘的回答。

    她把衣服拧干,晾在另一边的绳子上,回到江雪寒身边,双手轻轻笼住他的手。

    江雪寒没有说话,只是嘴唇微微动了动。现下,他既希望潇湘远远离开,别再搅进这场跨越百年的阴谋,更不要看到他这具没用的身体;又想要她陪在身边,最好呆在他心里,哪儿都不要去。她太熨帖、太了解自己了,让他心知面临的危险,却仍旧觊觎着这一点点私有的温暖,难以放手。

    “害怕什么?”

    他迟疑了很久才问,所幸山里的时光不要钱,他们几近无限地拥有着这些安谧。

    “我最害怕的是仙尊被关在牢里,生死不明。”

    “所以你就来了。”他说的是困仙牢。

    “大家帮了我很多,”她说,“我这么弱。”

    江雪寒迟疑片刻,问道:“为什么来救我?”

    “是因为过往的一切,还有你是你。”

    潇湘肯定而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一刻,他心中有层壳子“哗啦”地碎裂了。

    往日,江雪寒总觉得自己是骄傲的,但这种骄傲是被迫形成、被迫存在的,基于他人眼中“天之骄子”的名誉和“仙尊”的身份。他终于明白在这层表象下,隐藏着深深的自卑。因为自卑,他总觉得自己不配,不配得到父亲的宠爱,不配得到家族和宗门的看重,更不配让潇湘和其他人为他牺牲……

    除了父亲以外,每个人为他所作出的牺牲,都是甘愿的,不是吗?

    但他这个没用的人又报答了什么呢?他给这些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带来了什么呢?

    “该上药了,仙尊。”潇湘见他肌肤上的水差不多干了,从乾坤袋里拿出师祖秘制的灵药来,细细地涂在他手上。

    用剑之人,倘若手指坏了,再好的剑法也用不得。潇湘的手指穿插在他的指间,从指尖到手心,再到手腕,一寸寸细细地按摩着。灵药在最初的清凉后是热的,旧伤有些酸,有些痛,还有些酥痒,一直痒到心里去。

    她一边涂一边说:“仙尊真的以为我是那种说怕就怕的人啊。”涂过手臂后,她将药膏搓匀在手心,涂着江雪寒身上大面积的伤疤,就像在搓萝卜上的泥。

    “不然呢?”江雪寒反问。

    “我们可是亡命之徒啊,亡命之徒有什么好怕的,该是别人怕我们才对。”潇湘道。

    他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对,但好像他们的处境也就那么回事:“怎么说?”

    “如果仙尊有仇人的话,我们就大张旗鼓地到他那里去,放出风声说他偷偷收留我们,保准他得掏钱换大门。”

    江雪寒扑哧一声笑了,那笑容如明月初生般,一时连吹过的熏风都静了下来。

    石床干得很快,潇湘铺上干净的卧具,再把他搬回屋里躺下,按摩着他的胸腹,为他顺气。江雪寒再度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想挡住一些羞耻的部位。然而潇湘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憋了半天,小声说:“难为你了。”

    “照顾伤患而已。”潇湘道。

    以前他是仙尊,现在他是伤患,在她眼里,他究竟如何,是否仅仅止于名相?过去他没必要问,也多少有些居高临下;现在他想知道,但问出口,又好像求她怜悯。

    江雪寒心里清楚,困仙牢中的经历,折断的不仅是他的脊椎,更是他内心的支柱。这些一夜之间崩毁后,他的身边只剩下潇湘。所以他开始在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模样,好像得到她的肯定,心中就会感到一丝慰藉般。

    他明白喝盐水无法解渴,却习惯性地无法停止。

    从生命最初的父亲、师长,再到仙门世家、天下人,最后到潇湘,他一直像小时候渴求父亲的夸奖一般,渴望着他们的认同。

    或许心中的软弱是一种毒,让他不知道怎么停下这种不惜耗损自己也要博得肯定的行为。

    往昔以为是解药的认同和肯定,实际上是令他上瘾的软性药物。

    “怎么会想到假扮药童的?”江雪寒问她。

    “可能因为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吧,”潇湘一边转动他的脚踝,一边自嘲道,“师祖要和仙门世家扯皮,云华仙子闭关,江笠太显眼。比起他们来,我既不能打,又不机灵,失败了也不影响他们继续救你,做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说起来,这次日月剑在关键时刻帮了很大的忙,有机会的话,仙尊记得感谢它一下。”潇湘道。

    “如果有机会吧。”江雪寒抿了抿唇。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也许终此一生再无机会握剑。思及此处,他更觉得愧对桃二十四她们,几乎想把自己深深地埋起来,再也不要见人才好。

    他们总能得到些零零散散的消息,比如素心城还在重建,桃二十四她们的恢复情况,妖界的动向等,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道谢的机会显然是没有了——不久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他们本来的计划。

    在一个深夜,七星山发生了地动。

    “潇湘!潇湘!”先是江雪寒急促的喊声,她还没有恍过神来,便硬生生从迷糊中被晃醒。石屋隆隆作响,强烈的震感如弹簧般,让人无法稳定身体,“地动了,快走!”

    潇湘马上甩了甩头,好让自己清醒一点。蜡烛已经被晃倒熄灭了,她凭着习惯将灵石小炉一把搂住装进乾坤袋,紧接着摸向石床,心中一紧。

    江雪寒竟不在床上!

    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已将她拉往床下:“躲进来,快!”

    晃动中,潇湘艰难地钻进床下,江雪寒一把揽住她,二人缩在这狭小的空间中等待地动停止。潇湘只觉背后胸膛温热地起伏,一双手臂将她紧紧地护在身前。

    “一会儿就停了。”江雪寒道。

    地动不久即止,潇湘摸出蜡烛点亮,只见屋中一片狼藉。她小心地把江雪寒从床下挪到室外,将他平时躺的木架搬到石屋倒塌也砸不到的远处,再把他好生安置在上面。

    “有没有摔到?”江雪寒的下半身活动艰难,潇湘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床上摔下来的,摸摸他的四肢和肋骨,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膝盖青了。”

    想必是一时情急,强撑着身体下来,膝盖磕在地面所致。

    江雪寒低头沉思片刻,道:“告诉师祖这里的情况,让宗门做好救人和赈济的准备。”

    潇湘往玉牌中注入灵气,江雪寒和师祖略讲了几句。她那点儿灵气无法支持玉牌的消耗,是故他也说得极为简略。

    但那位经历了诸多风霜的老人一定听懂了。

    “我少时在此修行时,也曾遇到过地动,”江雪寒看似心有余悸,“如果下雨,或许会有山洪。镇子在山下,我有些担心。”

    半个时辰后,师祖御风而至,带二人来到一个邻近妖界、少有修士的小镇,强行敲开一家车马行的门,买了马和马车,把江雪寒抱上去,又敲了好几家商行的门,买了许多物资塞进车厢,甚至还有厚重的棉被棉衣。

    塞完了物资,他说:“接下来有得忙活,你们去北地,越远越好。那边气候干燥寒冷,或许对压制鲛人毒有益。”

    马车的车轮开始转动时,江雪寒用双手撑起身子,掀开布帘,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从车窗中远远地追随着他。

    “师祖!”他喊了一声。

    天色未明,红衣白发的老者在长街的另一端挥了挥手。

    “雪寒乖孩子,且去,不必担心!”

    江雪寒久久凝视虚空,直到想象中老者那身烈烈不羁的红衣被黎明前的浓暗夜色彻底稀释。

    江雪寒的猜测是正确的,第二天清晨,七星山一带下起了接连数日的大雨,百年不遇的山洪裹着泥石从山中泻出,阻断了通往外面的道路。

    镇子里的人们长年受惠于北斗宗,对北斗宗的预警确信不疑。先时的地动已让这些普通人惶惶然,以为是这些外来人冤枉恼害了江仙尊,天地才降灾于人。预警一发出,他们马上收拾东西,提前到北斗宗中躲避,才避过灾害。

    山洪一视同仁,将来讨说法的仙门世家众人也拦在了北斗宗。

    这些外来修士整日价吵闹,小镇居民们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却固执地认为江雪寒的突然失踪和他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于是平日自恃身份的修士们,在他们这儿吃了不少苦头和刁难。

    北斗宗的做法更有趣,安排居民们在空余的寮房中住宿,却要仙门世家去睡连条席子都没有的旧仓库。仙门中尚有吃惯了苦的,世家则愈发不忿:他们身为修士,不屑也不能去和普通人争论,更不能呼喝他们让出地方给自己——但凡有人敢做这种掉份儿的事,过几天就会变成八卦谈资,除自己和家族的名誉受损以外,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变成其他世家的笑料,连带族人都会被指指点点。

    世家子弟们享受惯了优先的待遇,越想越气恼,觉得北斗宗上下实在没眼色,不知道小心伺候着他们这些大爷。甚至开始编排,如前些日子的地动和如今的山洪,都是北斗宗为了针对他们而搞的阴谋诡计等。

    来客中有一人,名为春涧松,是为青阳宗掌门。他本对江雪寒叛逃之事存疑,目的是来求证,孰料发生这种天灾,便尽力帮忙,因而北斗宗上下对他比较礼遇。在此期间,他眼见耳闻,种种疑惑逐渐消除。

    山洪停止,道路清理、恢复后,他一骑当先离开了北斗宗。

    江父亦觉心神不宁,山洪过后,他上山查看,只见泥浆裹着障碍物冲毁了山阶,将石屋和温泉一并掩埋,温泉亦不见踪影,四周人迹全无。他探视一番,没有发现遗体,心道:居然运气这么好,给他逃掉了。

    然而,他与他的朋党怎么都打探不到江雪寒的去向,这令他日夜难安。

    自此,江雪寒的踪迹被隐去,他的余生中,也再没有见过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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