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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零四章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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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忽听四奶奶的丫头香鹊儿在外头哭喊:“太太不好了,我们爷抽大烟膏子抽过去了!”

    大爷二爷祁规先生和后赶上来的令河又蜂拥的奔至彤楒苑,果见慕逸抽的口角流涎,眼睛直直的插上去,不省人事!祁规师徒掐中催吐逆膈刺针忙了好大一会,慕逸这才缓缓醒来,随即粘痰胆汁吐的昏天黑地,闹了多半宿才安定下来,师徒俩复回香梧苑歇息。

    香梧苑有祁规师徒专用的客房,绣纹已着人收拾干净,香屋暖炕,餐饮洗漱样样调停,绣纹事无巨细早已留心,深知先生二人的起居习惯,一应物品无不齐全,师徒并不感到一点不便,与家无异。虽二奶奶沈慧是祁规的远房侄女,因是续弦,人又孤冷,平日不爱出来走动,况且祁规师徒每来看病,都是因着慕远的热毒,其他时候,先生高龄已不大出诊,所以自来只宿香梧苑,一是夜间便近诊治;二则离瀑杉苑相邻,一墙之隔,角门不闭,绣纹便于安排人手照应伺候,若论治家严谨,手下人勤快得力,是谁也比不了秦绣纹的。

    师徒二人自然住的舒适,一夜歇的极好,吃毕早饭过来探视慕远,见已能起坐侧在床上闲览着一本书,见他们来了,忙撂下书起身让座,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给祁规师徒道谢道乏。

    祁规自是问了一遍发病前的情形,并没有征兆没有来由,一直如此,慕远道:“只是睡着睡着就奇热袭身难耐,然后便上下抽搐疼痛剜心,全然不知外物……”

    然后便是大爷大奶奶来探视,大奶奶带了几样好消化的清淡食物,然后是二爷二奶奶亲来……

    慕贤见慕远情形已经无甚大碍,遂请了祁规师徒同去赤松苑,英秀、慕豪夫妻是早已在侯着的,彼此道了乏,让着祁规坐了,小辈们一边侧立。

    英秀因问:“老哥哥,你看这次的情形怎么样的?”

    祁规摇头道:“这热毒越发的消耗人了!”

    绣纹道:“足足喊了一刻钟呢!”

    慕贤道:“老伯,这热毒症虽没有以前频繁,但发作起来时间却越来越长,如何是好?”

    祁规叹气不语。

    慕豪急问道:“老伯,我以前读医案时见过的蒸疗法,是真的吗?可信吗?可否一试?”

    祁规忙拦道:“不可不可,他素来体弱,蒸疗万万不能用!”

    慕豪道:“那么寒冰镇体之法呢?”

    祁规摇头道:“这些东西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对人危害太大!况且疗效不确切。”

    英秀问:“什么蒸疗?冰镇?”

    慕贤道:“就是将人放在热药水中熏蒸,放在冷水中冰冻,单用或者更替着使用治疗些疑难杂症,虽然书中有记载,但不知真假。”

    绣纹道:“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酷刑。”

    祁规等人点头。

    慕贤道:“若发病有原因,尚能针对,只是毫无来由,既没有吃错什么东西,也没有磕着碰着,也没有外感也没有内伤……”

    众人沉默皆愁。

    绣纹道:“昨儿我抽空问了涓儿,说老五一切正常,洗漱完看了会儿书,说累就伺候着睡下了,后来就只是说了一句。”绣纹顿了顿,心道都没外人但说无妨,“他只说,赢儿妹妹许久没有来信了,老伯您说,这会不会是思虑引起的?”

    祁规道:“胎风致病或有内因或无内因,实在是不能定论。”因转向英秀道:“弟妹,不是我人老了好事爱打探,实在是因为一则咱们的交情到了,二则因关系着老五的病,故而我才事事留意,所以你别嫌我冒昧唐突,我是想那陆家的小丫头,怎还不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他们两个的事,大人们既然也都有那个意思,为什么不就挑明了呢?”

    英秀道:“老哥哥心疼老五,哪里说的上唐突这么见外的话!这件事在我心里不是一年两年的了,赢儿又乖巧伶俐,哪个不喜欢的!只是一则他两个现下年纪尚小,谈婚论嫁倒拘束了;再则我也是担心老五的身体,若真有什么,倒害了人家女孩。中霖就只这么一个丫头,赢儿可怜,她娘没得又早。”

    祁规点头道:“不妨,现在别的不敢说,用我的药敢保他性命无忧,这个弟妹你只管放心!况且,还是那句话,这胎疾会随着年岁增长慢慢减轻,成亲或有好处。”

    英秀低头想了想,遂问道:“赢儿是何时走了的?”

    绣纹答:“七月初走的,小半年子了。”

    慕豪道:“娘,要我说,咱这就去和中霖叔下聘提亲,没有不成的,陆妹妹跟着中霖叔在军队里也不方便。”

    祁规点头。

    慕贤自道:“前几日给中霖叔的信不知何故从重庆退回来了,正想着去南边看看。”

    绣纹问:“怎么从重庆退的?”

    慕贤道:“中霖叔刚升任到重庆了。”

    众人点头。

    英秀问:“翠屏街那边还有谁?”

    绣纹道:“赢儿和她姆妈走了之后,只有她那寡妇表婶带着儿子和几个人看房子。”

    陆中霖身在军中,早年曾在陆军学校任教,故京里翠屏街有一所宅子,后换防几次各地奔波,最终驻军内江已经七八年了,因独女年幼带着不方便,且陆赢正在京城女子学校读书,就由姆妈带着住在京里一直未走,更兼安全起见,将寡妇失业的表嫂和侄儿接来供养,也正好陪伴,自然也能也借着赵家的照应。七月里,赢儿中学毕业,才随姆妈一起回内江父女团聚。陆家人丁稀薄,当年中霖爱妻病故,赢儿不足十岁无人照看,也曾托付在赵家住了一年,上中学后虽回陆府居住,但逢假期多也是英秀婆媳接过来住下照顾陪伴。

    慕贤与中霖虽是叔侄辈,但因二人年龄相近最为投缘,中霖丧妻一应事宜也都是慕贤妥帖办理,且慕贤常年与军中有生意往来,所以二人联系不断。

    英秀看着长子问道:“你看呢?”

    慕贤略想道:“下月本要也要去一趟南边,正好可以转道去重庆内江探访中霖叔。他向来器重老五,我看婚事上是有把握的。”

    慕豪点头道:“那是,咱老五的病,一直也没瞒过中霖叔,这自不是问题,咱去一提亲事准成!”

    英秀对慕贤道:“那也别下月了,出了十五就去,你带着老三一道和你中霖叔提亲去,就说我的话,他那边一切从简,我这边自然不能亏待了赢儿。”

    绣纹喜道:“依我说,不如就势把赢妹妹接回京里。”

    英秀嘱咐道:“若真定了亲,他两个可是不能见面的。”

    绣纹笑道:“娘,这可是老礼儿,自然是这么的。再说赢妹妹又不住在咱家,即便说住咱家,院子里多少房子不够,不让他们见面儿还不容易。只等一过了年,咱这边就都采买置办张罗起来,算着怎么还不得准备个小半年子!老五心里一高兴,没准儿连病带根儿都去了呢!再就等中霖叔选定下日子,一娶一嫁多好!来年再添个一男半女,咱也和姑姑家一样是四世同堂了!”

    说的英秀点头心花怒放,祁规也抖着白须笑了起来。

    一时,外头说四奶奶舒月带着妾氏星儿过来请安,大爷、三爷恭敬着亲送祁老先生师徒离开,妻妾二人方从侧门款款进来。

    舒月两个今儿都穿了素色的衣服,一反往日的鲜艳颜色,进了屋来双双跪下,并不敢高声,垂目道:“昨天我们让娘不省心了。”

    英秀道:“起来说话吧。”

    绣纹将舒月俩搀起来,一边扶着舒月坐下,星儿立在旁边。

    绣纹道:“听你三哥说,昨个也闹了一宿。”

    舒月仍面有惧色,只道:“是呢,昨天我们都吓慌神儿了,多亏了大哥和三哥在。”

    英秀问:“好没影儿的倒是怎么回事呢?”

    舒月道:“班子里封箱回家过年,走前我大师兄来跟我辞行,给四爷拿的烟膏子,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劲头大不可过食,我也都交代下去了,可还是……”

    这话一听自然明白,多半是在星儿屋里伺候的时候出的事。妻妾两个谁也脱不了干系。

    舒月自小卖到戏班学戏,本也没什么亲人,因聪明伶俐,很得大家照顾,自嫁入赵府更是金的银的没少贴补着班里,毕竟她娘家没什么人,若再和师兄弟没了走动,遇事就更没个依傍。将心比心,英秀虽觉有些不妥,但见她对慕逸倒没二心,自也并未多拦。

    英秀叹气道:“你们还是得多劝着老四,这大烟少抽为好。”英秀的弟弟英良,六十多岁,曾做赵府的管家,后来儿子长大接了班,他就只在家养老,平素烟瘾极大,人也抽的面黄肌瘦两目空洞的,英秀出面嗔斥了几次,无奈戒断不成,反白受了几次罪最后也都半途而废。

    “若赶明儿真像英良似的,那就麻烦了!”英秀是妾,按规矩小辈面前提起英良则不能称舅,须直呼其名。

    绣纹道:“舅舅有年纪了不戒就不戒吧,毕竟老四还小呢,现在不劝可不行啊。”绣纹深知因为抽大烟,英秀姐弟已有嫌隙,故而把话接过来。

    舒月低声道:“不怕跟娘和三嫂说,我们也换着方儿劝过,实在劝不住啊,反倒越来越专捡劲儿大的才过瘾。”

    英秀叹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虽然抽的起,但毕竟不是好东西,男人女人都碰不得。”

    彤楒苑里抽大烟膏的不止慕逸一人,英秀心知肚明,但话点到即止。

    舒月称是,低头道:“自从我们俩的身子都没保住,四爷心里不顺当……”

    都知道舒月自进了赵家门,因想着自己比慕逸大着三四岁,又唱了这么多年戏,家里上下不免有些小瞧低看,所以成亲之后,便想着早日生个一儿半女,好在赵家立足,但迟迟不能如愿,连他师兄也是处处帮她遍寻海上方,从坐胎药到保胎药,包药纸摞起来足足一尺高,仍不见效,无奈才同意纳了慕逸房里的大丫头星儿。星儿自小就伺候慕逸,如今收房纳妾随了心愿,只是心里看不上这位正主儿,心道不过是个唱蹦蹦儿的角儿,平素抛头露面,出身比个丫头也差不多,自也想着如能早日开枝散叶,倒也扬眉吐气,妻妾二人比赛似的,各使神通,去岁竟先后有了身孕,谁知不到三月里先是星儿小产,未经半年舒月一直精心保的胎竟也没能保住!

    舒月此言一出,戳了屋里几个女人的心!

    赵家少奶奶少姨奶奶加一起超过一打,却无一个孙辈!

    绣纹道:“也只能你们多劝解劝解他,找他喜欢的事儿做,打打岔才行呗。”

    忽的想起一件事来,笑着道:“今年过年家里请了锦辉班儿,你三哥可说下了,要什么踩跷唱小寡妇呢!让我问问老四想不想上台,你三哥可说要和他搭戏呢。”

    慕逸平日里喜欢胡琴弦子,摆弄的极好,慕豪喜欢票小花旦,唱的时候都是慕逸给他拉弦子。

    舒月点头道:“难得三哥有兴致,慕逸平日在家也是老摆弄那些东西,就好这些热闹。”说着看了婆婆一眼。

    英秀道:“过年吗,还不就是这样,越热闹越好!”

    ……

    赵家的大年是从腊月二十二开始的,二十二是太太英秀的生日,南北两路人马必是在之前回京的。北路是二爷慕卓,专管东三省加上河南河北的生意;南路的是三爷慕豪,江浙湖广等全在南路。

    按府里的规矩,年前二位爷均要去下面照应生意,出账入账,犒赏外派的掌柜伙计,几乎是遍寻一圈,北路需一个月,南路人多事杂时间更长;这两路人马返京途中,便沿途购置各地的新鲜物件儿拿回来,赵家就有了喜气洋洋的年意。

    二爷慕卓,照例都是按人数备办年节礼物,左不过皮货药材补品饰物,二爷人敦厚而实在,比如每年给英秀选参都是亲力亲为,没有半点粗心,从来都是选最好的。

    而一家上下心心念念盼着的,是南路回京的三爷赵慕豪一行人。他一回来家里边就真正热闹起来了。

    赵家五位少爷里,大爷话最少,平日里温和谦恭,却是不怒而自威;二爷人最厚道的,遇事不急办事也最卖力;三爷虽是脾气暴躁但不惹恼他却又是最孩子气的一个,头脑活络爱玩爱闹心无城府;四爷虽木讷,但脾气好最为随和,从不争是非;五爷则是大家眼中公认没长大的孩子。

    三爷慕豪是最会取乐的。每年过年,家里堂会,他都粉墨登场唱一出,他的小旦戏唱得极好,连班子里的角儿都夸,十几二十岁上还曾下海玩票,因唱扮身手俱佳,结果惹得很多人捧,甚至有戏园子里陌生客人以为他是普通伶人,不知身份上来轻薄于他,他竟觉得好笑也纵容不恼,最后惹得两拨子人拉着阵势为他争风吃醋打群架,还重伤了人!他才懒得去料理便自顾溜了,回到家被英秀知悉后一顿罚跪数落,自此不敢再出去外面胡闹,只过年过节时在家里粉墨登台票戏过瘾,众人也都是喜欢看的,绣纹更是他的忠实戏迷,南方人本不大能听得懂京戏,但绣纹却极爱看慕豪唱。

    慕豪争强好胜,每年春猎秋猎也是一样,本来英秀已明令家里不再举行围猎,但若有亲友相邀,慕豪等倒不托词一律参加,毕竟这是多年的传统。每每围猎,慕豪都是被前后簇拥,他人仗义朋友多,大家涉猎比赛,他总是能拔头筹,不仅马上功夫好,手上工夫更好,只要有他在,点子多气氛活跃,无论什么危险游戏,他喜欢便可上手,上手定是能赢!慕豪便是这样一个外表豪横,实则爱玩,天真烂漫不管不顾又坦诚的人。只要是三爷出的招数,一定参与响应的人最多,也最受伙伴爱戴追捧,就连年下各处下人发节赏,他也能搞得与众不同!

    旁人给下人发年赏,除去一些特别人头,一般都是按例行事,老太太、太太屋里的多少钱,少爷们屋里的多少钱,贴身的大丫头和小丫头们都各有区别,每人按例发放。

    但三爷偏偏不是。年下回来,已经带回了各处的好东西,哪里的瓷儿;哪里的玉儿,哪里的细料子,哪里香袋子,哪里的水粉胭脂儿,哪里的佳酿烟草儿……南路新鲜奇物最多,好玩的好吃的数不胜数,然后他让人这些把赏赐的东西排成数编好号儿,个人抓阄抓到什么号就是什么,叫作“抓赏”。手气好的不乏镏子坠子,手气差的可能就是个荷包绢帕,无论是谁只凭运气,人人都玩的不亦乐乎。

    各处下人大年俱得了赏钱赏物,采买厨房杂役都一律一个不落,大家倒也乐呵。到了除夕守岁夜,除了各院留看家的,便齐聚到赤松苑里,一百多人摆十几桌酒菜,吃喝玩乐一整晚。

    初一烧香祭祖,自嫡公子慕远起,一一给英秀拜了年得了压岁钱后,爷们各院自过,大家乐得随心歇半日闹半日,堂会也是年年必备的,赵家爱戏的人多,慕远是不过问这些的,不过是各苑各处逛逛就混过去了。初二时,各位奶奶姨奶奶本家近的,早早就梳洗装扮着邀车搭辆拖着礼物回娘家了,爷们或随着妻或随着妾一同前往。而三爷这边最热闹,正室绣纹娘家远自是守家的,下剩的七个,除了八姨奶奶娘家远,其余均是要回省的,陪哪个不陪哪个,谁的节礼多了谁的赏赐少了,谁借了谁的步摇没还,谁的车帘子没换看着没面儿……闹闹哄哄的,三爷有时用抓阄的法子决定各位娘家的年节礼,有时全凭自己高兴给谁陪谁……慕豪看着女人们边争论边埋怨边慌乱边收拾自乐在其中,毕竟都是跟着自己忙了一年的女人们,虽有吵闹,但都不隔心,也是有趣的,最终女人们总能个个喜笑颜开满意而去,晚间或第二日又都陆陆续续高兴而回。

    大爷和二爷四爷却是年年一贯,没什么新花样的。大奶奶白佩芝父母没了,大爷每至大年初二都是陪着去大奶奶哥哥的府里,后晌便回;二爷也是一样,按例备礼陪夫人沈慧回省半日;四爷更是省事,舒月娘家远不得回省,星儿是家生奴才,父母弟弟都是府里人,自不必特意回省,只多得些实惠东西便都有了。

    初三例行是去姑太太若倩的澹台府拜年,慕远喜欢去姑母府里,大些以后,那里也是英秀肯让他出去的唯一去处。澹台府除三位表哥不算,下面这九个侄辈,和他是最能玩到一起去的,平日见了谁也不拿他当长辈拘束着。若倩拢共是十六个孙男女,长子雍是一子二女,行二的尚昭,行八的云习,行九云过是双生女;二子芾共生了九个,夭折了五个,只留了行一的尚暇,行六的云舒,行七的尚晖,行十一的云卷,三子敏生了四个,落地的一对双生子没保住,剩了行五的云婉,行十六的尚映。其中,大房里的八姑娘九姑娘和慕远是同年,都在父亲澹台雍创办的学堂里读书,慕远是他们的英文讲师。两人也和慕远最为亲近,在学校是老师,在家里长辈的面前是表叔,私下便是朋友玩伴。五姑娘云婉、和六姑娘云舒都已经嫁人,虽在不舍得远嫁都聘在京里人家,毕竟仍不能常见。大哥儿尚暇、二哥儿尚昭、七哥儿尚晖都已经娶了亲,侄媳妇也都是活泼伶俐人,并不见外都在一起玩,一应人中只长孙尚暇人承重孙尚昭沉闷些,不爱玩笑,但他们对众弟妹确也是百般体贴照顾一应妥协宽容,很有为长的样子。

    慕远一去,云习云过几个便围上来,唧唧的说个不停,一面问新学年是不是还去学里教书,还带不带他们那个班;十一姑娘云卷比慕远小二三岁,也和慕远宣布要去外阜上自己喜欢的学堂,不然就要离家。

    尚暇道:“别瞎说,过不了两年就要定人家儿的,哪里能出远门。”

    慕远也道:“在你大伯的学堂也很好啊。”

    云卷道:“连古时祝英台都能去杭州求学,我为什么去不得?不然的话我就学花木兰去从军去!”

    尚昭道:“男儿那么多,哪里轮到你个小女娃娃。”

    不到十二岁小十六尚映也过来凑热闹的说要去当兵,听的慕远心里着实羡慕,自己像小十六这么大时,姨娘还严把着不肯松口,他获准出大宅门的次数,两个手绝对是数的过来的!和这些子侄一起,慕远是快乐的,因为家里除了四哥之外,另三个哥哥都比他年长十几二十多岁,总觉得他们是长辈,需毕恭毕敬的才行;而澹台家与他同龄的哥儿姐儿们,与他彼此随意嬉闹说笑,大家无拘无束,只有在给他拜年收压岁红包时,才把他当作长辈敬重的。

    初四上午,慕远要随大哥拜谢师门的。

    赵家尊师,慕远十岁时身体已渐渐壮实,祁规点了头英秀才准许,他每年正月初四遂大哥或二哥去老师家拜师行礼。

    第一站自是祁规先生家里,祁伯伯教授慕远医理脉案;再就是教外文的宁先生家;交国文的廖先生家,也偶尔去教授图画书法、天文史地、琴棋心算等的各位先生家。

    带着节礼三五家走访完毕,上午便过去了,而慕远的年假便也结束了。

    初四下午起,别人还在过年玩耍,而慕远就要开始整理几日的功课,因为初五起一切课程照常开始了。

    而大哥慕贤自己也开始料理账务,部署生意和资金预计流向等事。

    若说慕远过年至少还能玩耍三四天,而慕贤的年,只有和娘的守岁夜是放松的一晚吧。

    慕贤做生意是有独特的眼光的,他早年留洋期间,学习的专业和做生意毫无关系,他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了军用武器装备制造专业,回国后正值父亲和主母去世,他只得接手了赵家生意,一直以来却也做的得心应手风生水起。

    慕远大些时,曾问大哥为何选择武器制造专业,他说喜欢这个领域,而且武器制造过程中的统筹军事化管理系统,让他受益匪浅,专业虽然很关键,但留洋让人最能提高的是眼界、经历和心胸。

    “大哥,姨娘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国上学,我去学军事专业可好?”慕远和大哥边读书便聊天。

    慕贤笑道:“你喜欢就好。”他边答边读一份英文的铅字小报。

    正逢年节慕贤难得在家,下午时光他从不午睡,定是在“喜阅斋”度过的,喜阅斋藏书众多,古籍保存的也好,慕远开蒙后逢着后晌没有排课的日子便也会凑到大哥这书斋来,选自己喜欢的书阅读,兄弟两个边读书边探讨,是慕远最高兴的事。

    慕贤读书称得上博览,慕远学着他的样子,也会涉猎医学书和各方杂书,全凭兴致,一次他喜滋滋的寻了一本手绘沙燕图谱翻看,竟无意发现了一张临摹图在里面,便笑嘻嘻的问慕贤,慕贤看了道:“是我小时候临的,以为随手丢了呢。”

    还有一次,慕远翻看《百年绍兴花期志》时赞叹道:“不想一个锁却有这么多学问!”遂也一时兴起,照着书中描述,做了一幅花期锁的图样,大哥看了笑着赞不绝口。

    有大哥在的喜阅斋,是慕远最爱的地方。

    有时他选了高深些的书目,遇到不懂之处随便拿来问,大哥也能深入浅出的讲解,而且思路清晰引经据典依据凿凿。慕远叹服大哥的记忆力!

    慕贤读书一大特点是博闻强记,虽不能一目十行但真的过目不忘,他的书可能会爱不释手,但多数是不会读第二遍的。

    喜阅斋藏书共三室,每室二十七栋,每栋九架,不管什么书大哥均知在哪一室哪一栋,甚至哪一架第几层第几个!慕远淘气曾特意试探过几次,慕贤从不出错。

    下午的静谧时光,就像是画中一样,两个安静的人,各坐一案,各执一卷,凝视细度,有时几个时辰互相不发一言;有时慢声细语相互交谈。没有严厉的老师,只是随意的阅读,读一整本书也不会粗漏,品一两页纸也不嫌滞慢,或遇有趣处往来探讨乐在其中。

    慕贤读书的第二大特点是能一心二用的!又是慕远发问,他可以手上不停止写东西而同时回答慕远的问题!甚至有一次慕远发现他在写一段英文批注!

    慕贤的脑力令慕远佩服而觉不可思议。

    “大哥,你说读心术是用于熟人容易些还是陌生人容易些?”慕远正在看《伽蓝断意谱》合本。

    慕贤本在笺子上做着批注,也是密密麻麻的写满外文,他道:“因人而异。相熟的人,未必易于陌生人。”

    慕远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

    慕贤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对这个弟弟慕贤是过于溺宠的,不亚于英秀。

    慕远道:“陌生人读心的难点是缺乏对他的了解,但了解的,一旦不全面而出现偏颇,更影响最终的判断。”

    慕贤坐到慕远身边,讲道:“所谓读心术就是分析判定,事物环境心境等等影响下人们所作的反应。反应的结果,并非一是一二是二。比如一个浅显的问题,有人会答对,有人会答错,有人根本不作答,对的人还或者蒙来的或者窃取的;不对的人还可以是故意,疏忽,不屑,不忿,多少情形;再者,人心反转在瞬息之间,谋略下,忧虑下,颠倒反转几层,遮掩程度不一,所有反应折射出来都会给主观评判造成牵制。所谓全面了解后的判定,这全面二字,又难上加难了。所谓熟人读心,误在随俗,生人读心,亏在无识。”

    慕贤在读心术摄心术方面很有造诣,慕远试过几次,佩服的五体投地。

    有时看书乏了,慕远便弄些花样出来,大哥也不会恼他。比如慕远随便选看一本书,大哥只需知道版本和页码,便能成篇背诵!慕贤虽然无意于卖弄,但慕远毕竟年幼,只当是游戏取乐。慢慢的,慕贤见他乐此不疲,便也开始有意训练慕远,他惊异的发现五弟亦有此长,所谓李清照赌书泼茶,这样的记忆力是难得的天赋和后天的培养而成,缺一不可!

    兄弟二人有时玩得兴起,慕贤会叫人去取一把豆子,案上一摊,遂遮住问:“多少颗?”

    慕远摇头,“九十九。”慕贤略看一眼便能报出数来!惊得小慕远眼神吧嗒吧嗒,思谋大哥是不是作弊,加减后再试大哥仍是对的!

    见弟弟有兴趣,慕贤便开始从易到难一步步循序渐进去训练他,没过多久慕远也能精准报数,和慕贤一样强识强辨。

    至于平行思维一脑二用这些能力,慕贤也潜移默化的让慕远一点点接触慢慢掌握。

    ……

    赵家历来男子十六七岁后开始议亲,十八岁即娶妻纳妾,按例为一妻一妾,自祖上几辈皆如此。偏到了慕字辈,情况发生了不同。

    大爷慕贤,娶了大奶奶白佩芝,夫妻二人齐眉举案恩爱非常,后来虽膝下无出,大奶奶心急如焚,多次劝说丈夫再收一房均未果,特别是在慕贤留学回来,接受了新思想的他再不肯纳妾。

    二爷慕卓的正室也是皇族血脉,嫁进赵家不久就过世了,和正妻一同纳的妾原是姨太太英秀的丫头叫彩玉儿,而正室过世后,二奶奶的位置一直空虚。

    后来秦允做主,娶了祁规的远房侄女沈慧续了弦,二人却也恩爱非常,但传言,妻妾之间彼此多有不睦,果然不多久沈慧竟做主把彩玉儿另许了别家,便是祁规的徒弟令河。可谁知,再走了主儿的玉儿,却和二奶奶沈慧来往走动频繁,彼此亲厚,大家也弄不清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爷不同之处自是这一妻七妾,大大超乎了常规定制,但他行事随意,哪里是规定束缚得住的,只是瀑杉苑人虽多却最为和睦,自然也就没有持续的议论了。

    四爷这边是严格遵从了一妻一妾制的,不过娶纳比常规的早了一两年,倒不算些什么。

    五爷刚进十七,是个活在世外桃源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哪里知道什么妻啊妾的,一门心思的只知道书。

    书,之于慕远与别人不同,别人只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而慕远活在几乎是与世隔绝的香梧苑中,书里所读到的知识见闻,曾是他生活的全部,若说书就是他的命也丝毫不为过。

    所以,就像盲人去触摸一样,他从不放过书里所有的东西。

    看《神仙录》时,慕远会就仙法佛法向大哥发问,大哥从不隐晦,知无不言,但有时也只能笑道:“不能深得,敬而远之。”

    有时他高兴了,便会给慕远讲故事讲各种新鲜事,大哥的逻辑慎密字简意骇,言语诙谐有声有色,慕远听得津津有味,从不觉得枯燥疲累,一个下午就像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慕远向往道:“大哥,我要是能亲眼看看电影是怎样的该多好!”

    慕贤道:“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慕远道:“西洋人的先进不佩服是不行的!宁先生并没有过誉西洋科技!”

    慕贤道:“只要国人能正视现状,不再坐井观天自夸自大,加之我辈努力勤奋,总有赶上超过的时候。”

    ……

    慕远翻读着一本《富居山外十二篇医案》,停下问慕贤,道:“大哥,真的有神医圣手,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吗?祁伯伯可以做到吗?”

    慕贤过来看他正读到“秦越人记”,便道:“人体是气血滋养的整体,新陈代谢运转传输,如果外力能扶住本源,大概活死人是可以的,但肉白骨我认为是前人的夸大,这也是我们医书学术或是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弊端。至于后人,百年后的科学是怎样的,谁都不可估量。”

    慕远低声道:“若真能有扁鹊再世,如能亲眼一见该有多好。”说时小脸上满是失落。

    大哥在慕远的小书案边坐下道:“我听见说你昨晚身上不好,上午没和老师请假吗?”

    慕远道:“没有,上午是廖先生的课,还有岳先生家里有事下月回乡,所以天文学要往前赶一赶,而且我的病闹过去了,早上起来也就没什么大碍的。”弟弟的勤勉,慕贤是心悦又心疼的。

    慕贤抚着他道:“熬不住了,歇一天学也是可以的。等你再长几岁,身体再结实些,我带你去英德找西洋大夫看看,一定能好。”

    慕远满是期待道:“真想现在就去,只是姨娘说今年一年都不许我出二门。”

    慕贤道:“再忍忍,等你十八岁成年,娘自然放你去。”

    慕远拍手:“太好了,大哥说行就一定行。”

    慕贤握着他白而枯瘦的手道:“只是你得再结实些才行,好好吃饭!”

    慕远笑道:“我还每天都锻炼呢,围着香梧苑跑到沐欆苑,每天近一个时辰。而且石师傅也教了我一套拳,秦二说我是花拳绣腿,石师傅说我没有力道不要紧,就像做操一样,伸展身体也是好的。等几年之后,我一定壮实得能和大哥一起飘洋过海。”

    慕贤道:“那一言为定。”

    慕远高兴的点头,忽又掠过一点愁色,轻声问:“大哥,为什么别人都没有我这样的病?真的有前世今生吗?大哥,我会不会前世做了很多恶,所以今生……”

    他说不下去了,他原本想说“所以今生累死爹娘,而且受病受痛”。

    慕贤搂着他道:“胡思乱想不是致学之道,生命轮回我们尚无能认知,但我相信,上天对人无可厚非,比如古时先贤大才,虽然得天独厚有高于常人的天赋才干,就也一定有常人没有的缺憾短板。大智慧就有大磨砺,人都是在磨砺中蓄积能力。”

    “姨娘年年都为我去庙里求佛布施,真的有神佛法力吗?”小孩子都曾有过对神佛仙术的渴望和疑惑。

    “不问因果,一心向善就好……”

    兄弟二人天南地北话题众多,谈论西洋先进的电话电报甚至电影;谈地球另一端的奇闻异趣风俗习惯……

    再到后来,慕远长到了十五岁,眼见已然玉树临风,学富五车,正值澹台雍的中学里缺少英文老师,慕贤便向娘亲几番提起,又请祁规侧面说和,终于英秀点头同意了他去学里教书,但有一样,车来车去不可在街上多做逗留,不可与外人多做结交,按时出门到点回家,一应由秦二几个人全程守着,不可任性,即便这样也把慕远高兴的不行,这算是迈出了一大步,正像笼里的鸟儿,终于可以飞出去多见见天日了。

    ……

    慕远白天在喜阅斋的时间比大哥还要长,毕竟除了学里他无处可去,而大哥忙于照应生意出门奔波。日日与书为陪伴,偶尔还能找到几张书中夹杂的大哥作的文字批注,他便会格外惊喜。

    他喜欢琢磨大哥给书目做的批注,他发现少有几个批注页竟是类似问答文策,而且是两个人的笔迹。

    他曾问慕贤另一个批注的人是谁,慕贤答道:“也是一个爱书的朋友。”却不再多谈。

    慕远此时看着书中沙燕图示好看,不觉也来了兴致,取过纸笔也趣味盎然的作着一幅,边绘边更觉有趣,正待拿给大哥看,忽听旁边大哥案上啪的一声,寻声看去,只见大哥竟将手里的茶杯失落跌在案上,人却愣在那里,任茶渍污了正在读着的刚刚收到的一封信,双手微颤。守全慌忙着过来擦拭水渍收拾料理,慕远也忙过去握着他的手急问:“大哥你烫着没有?”

    慕贤目不转睛的盯着弟弟,并不答话,忽的拿过案上的信纸信封,不顾起身时撞了一下书案,自顾急急的走了。

    慕远从未见过大哥曾有如此慌张失态!因问守全道:“大哥怎么了?他方才读谁的信?”

    守全思忖道:“守业刚送来的,重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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