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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零八章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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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慕远和阿美正在铺子里聊着,只见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衣着不华丽但齐整。阿美忙迎起来,口里叫着:“徐姨,您怎么自己来了,旺年哥还没回来?”一面让着座了,又端了热茶出来。

    那妇人上下打量着慕远问:“你是谁呀?以前我怎么没有见过。”

    慕远早起了身笑道:“我是才来不久的。”

    阿美快人快语:“徐姨,他是京城里来的赵大哥,是教书先生。”

    徐姨笑道:“好俊的后生,年纪轻轻的竟是教书先生吗!那今日学校没有课吗?”

    慕远摇头道:“本来是朋友介绍来教书的,但是不巧,路上不好走到得太晚,学校里没有空缺职位,要等下个学期才能差事。”

    徐姨道:“京城路可不近,这一往一返的很辛苦呢。”

    阿美道:“我们才说呢,赵大哥想着在这边先找个地方住下不回去呢。”

    正说着,墙上的自鸣钟“唧唧”响了两下,徐姨笑道:“呦!这小雀的钟又走起来啦!你爹舍得花钱去修啦?”

    阿美笑道:“爹才舍不得,店里说要二十块钱才能给修呢!这个也是赵大哥昨儿才给修好了的。”

    徐姨向慕远道:“这自鸣钟原是我们府上的,坏了一直就扔在那里,我看摆着也挺好看就给了阿美的。赵先生这么年轻倒有这样的才干,还会修理这个?”

    慕远笑道:“您可千万别这么称呼,叫我慕远就好了。我也是凑巧给鼓捣好的。”

    徐姨转头对阿美道:“林团长说了,若能再搞到些京梨,多少都要。”

    阿美道:“阿爹让往北边贩货的给带回来,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京城这会还可冷可冷的呢,咱南边的商客都吃不消。过年的时候,都不知道会冷成什么样呢!我盼着以后也能上京城看看去。”

    徐姨笑道:“你这么个小岁数,上京城还不容易,说不准找个京城人嫁了呢!”

    “哎呀!”阿美红了脸。

    徐姨问慕远道:“在这边可住的惯吗?”

    慕远道:“住的惯,所以都不想走了。”

    徐姨道:“那今后怎么打算呢?”

    慕远道:“没有差事,这个学期学校的宿舍是不让住的,本想麻烦何大叔帮忙先找个地方住下,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事由,等明年开学了我再去学校里碰碰运气。”

    徐姨道:“学校里的薪水好吗?”

    慕远道:“一个月八块钱,都差不多。”

    徐姨道:“挣得也不算多啊,站一天也很辛苦吧。”

    慕远笑道:“慢慢习惯下来就好了。”

    阿美笑道:“徐姨,你认识的人也多,要有合适的事由,多想着赵大哥些。”

    徐姨笑道:“事由倒是有,只怕屈了你赵大哥的才干。”

    慕远笑道:“您快别笑话我了,我哪有什么才干,正满世界抓瞎呢。”

    徐姨道:“那我说一个,你要不嫌弃的话,能不能过来帮我几个月?”

    阿美道:“旺年哥一时还回不来吗?”

    徐姨道:“可不,捎信回来说,他爹身子是不行了,郎中说熬不过这一年半载的。”

    又转向慕远道:“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也在我们府里做事,帮着记记账每天一次采买,活儿要说是不累的,可毕竟是听差怕你心里瞧不上。”

    慕远刚才一听见阿美叫“徐姨”,就知道是林府的管家太太,便把谈话内容引到差事上。见徐姨这样说忙笑道:“哪里,谢您还来不及呢!这年头有差事就是很难得的,我都愁了好几日了。”

    徐姨道:“旺年大约明年也能回来,到时候,你学校有了差事你愿意去就去,或者你不愿意去我再求团长安排别的差事都好办。薪水和旺年一样是一个月十块钱,包吃包住包换季衣裳,怎样?”

    慕远道:“当然好了,您这么照应我,我只有感激的呢!”

    徐姨道:“那什么时候能来呢?”

    慕远道:“随时可以,看您方便。”

    徐姨道:“那正好,我顺路还要去一趟粮店,正好带带你。你随身的东西现在哪里?”

    慕远道:“我东西不多,在旅店。”

    徐姨道:“把旅店退了吧,白白的花钱,这边府里空房子有的是。”

    慕远道:“谢谢徐姨!”

    徐姨向阿美道:“那我可带你赵大哥走了。”

    阿美甜甜笑道:“我也谢谢徐姨帮了赵大哥,赵大哥以后有空常来坐坐!”

    慕远道:“我肯定常回来看你们,帮我跟大叔说一声吧。”

    徐姨道:“咱们府里每月有一天假,只要不耽误了事,时间上倒是自由。”二人说着一起离了小水果铺,“对了,你可一定记住,咱府上不准饮酒,林团长自己也是滴酒不沾的。”

    ……

    宽长街47号的林团长府慕远是来过的,和阿美送果子只能在东院大门口,这次终于进到了里面。

    这内江比不得京城寸土寸金,所以宅院大而空旷些。晚上吃饭的时候,徐姨便把慕远介绍给家里人,所谓家里人,是四个门房、十来个年纪大些的管做饭和做杂活,两个年轻些的丫头,另外一个保姆,一个司机,司机是军人打扮,北方人口音故惹得慕远多看了一眼。

    这府上的主人只有两个,军团长林江浦和他外甥文宇。徐姨说,林府是东西两院,他们居住的东院,是林江浦和文宇起居用的,西院则更大些,旧时也是长官官邸,现在是部队里的人占用着,驻有林江浦的一个警备小组、医务兵,一名姓张的副官和一个姓曹的军需会计,同时也用作军资库房,有书房办公室,还有一间会议室和官兵宿舍。

    东院人众的生活开支是由曹会计统支给慕远的,慕远负责采买东西并做好收支账目。就像阿美家的水果铺一样,菜蔬粮油都是由专门的店铺给往家里送,除非有特殊的情况,大体都是固定的种类和数目,他也就是跑跑百货公司和香烟脂粉铺子而已,差事倒也非常轻松。

    东院面积不小,绿化做的很好,房屋却并不是很多,只是一幢旧式的二层洋楼,和几间围着门房的整齐的平房。楼里二层是林江浦甥舅两个居住,慕远未经允许,还没有上去过。一层西侧四间是徐姐和丫环们及保姆梅姐使用,东侧四间则是司机和原来旺年的房间,旁边是厨房和饭厅。其余的男丁多是安排居住在外围的平房。

    空余的平房也是作为储物间,沐浴房和马厩使用。

    这样的布局紧凑而且安全。

    慕远暂时住进了一层西侧旺年的房间,房间不大,光线很好,略收拾一下,又从客栈取了一些必用的物品,便算是在这里落了脚。

    不过一两天,慕远便渐渐熟悉了这府里的作息规矩,这边厨房负责东西两院大家的饭菜伙食,东院这边除去主人外,其他人出非当班或有事不在,多半准时会一起聚在饭厅用餐,徐姨人好,若是有谁错过饭点,也总是不忘叮嘱留饭。

    主人的饭菜是丫头和保姆送到二楼的,也并没有什么太特别,可见林江浦并不奢华,只是不和大家一起就餐而已,便是文宇少爷,也几乎没有太多的特殊。

    初来的几天里,慕远并没有见到林江浦,只见过几次他黑色的轿车停在院子里。林江浦很少坐车,一般出入都爱骑马。

    文宇少爷他也只是在院里远远见过几次,都是丫头和保姆护着,看着绝不到十岁的年纪,挺清秀的,已经在读小学,平时按时出门上学放学也是很少车接车送,但看着家里佣人们对他紧张的样子,想必林江浦是很疼这个外甥的,只是从未见过文宇的父母,徐姨没提,慕远也没问过。

    再就是徐姨嘱咐过,东院的人,没事不许去西院,西院里毕竟都是军人,个个都严肃神气的样子,很瞧不起东院的下人,虽然他们的吃喝用度很多是东院备办的。

    所以每次都是西院的曹会计来跟慕远交接,慕远却从未踏进过西院。

    曹会计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很精明强干的南方人的样子,除了曹会计,慕远还见过张副官。

    张登坪看着也就是二十五岁上下,若不是一身的军装,白白净净的,怎么看都会以为是挑着兰花指粉墨登台的伶人,极像是三哥那些一同票戏的朋友,而且是唱青衣小花旦的那种。

    按照东院给西院备饭的情况看,西院应该不超过二十人,而他们大部分的日常用品是军队统一采办,并不在慕远采办的职责之内。

    周天的下午,慕远闲着没什么事,借着采买的机会回榕树街和秦二汇合。慕远已经让秦二退了和煦客栈的房间,并让他在榕树街化名北方来的参客,买了一所二进小院,守着巷子角,僻静,算是有个落脚地。

    秦二不知道慕远在外面做什么,慕远不让他打听,只说是在大哥的朋友家住下了,非常稳妥,只先不让他跟着。而且慕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回来,秦二没法,只能天天憋在院里等他,饿了就随便做点吃的凑合。

    他只是奇怪五爷为什么脱了长衫,竟穿起了衣裤,不过看着倒也利落。

    慕远来时,见秦二吃着烧饼就着辣油豆干,便道:“这里柴灶都齐全,总该试着做些可口的,哪怕煮些粥来也好。”

    秦二嘿嘿一笑道:“我自己还不好凑合吗。”

    慕远道:“实在弄不来,就去外面的馆子吃,你这样再把身子饿坏了!带的钱不够吗?”

    钱财方面他确实不大知道,只来时和涓儿说了,盘缠要备足三个月的开销,自惹得涓儿一顿叹气。

    秦二道:“钱上没问题,才兑了一张银票,买了宅子余下的我看几月都使不完,下剩几张根本用不着。我只是怕,出去吃饭赶巧爷来了,我不在就不好了。”

    慕远点头道:“下次来的时间咱提前定好了,省的你不敢挪窝的等我。”

    遂问他去资阳探得的消息。

    秦二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两次奔赴资阳。第一次,是去了陆赢的姆妈家,而第二次,是去的赢儿的丫头阿香家,他们两个人都是资阳人,地址是在临来前,秦绣纹去翠屏街向赢儿的表婶帮忙问到的。

    秦二这次用了心,打听到的事情很仔细。听赢儿姆妈说,陆赢的丫头阿香和赢儿几乎同时发病,也不知道是谁过病给了谁,多半是阿香先得的,因为阿香比赢儿重些,先卧床不起,后来脖颈上隐隐出现了斑条的纹,有点像过腰龙!但没有明显突起几乎是平的。

    赢儿也和大家一起照顾她,没两日主仆两个都是上吐下泻虚汗发热,便被送去内江市立医院,医生说是叫传染病,是非常厉害的传染病,她两个就一起住了院,医院规定病人要隔离谁去也不让瞧,生怕再过给别人,饶是这样,后来也有一个丫头一并染上了。

    内江的医疗不行,毕竟陆赢是陆中霖的独生女儿,医院自然不敢有差错,急速从内江转道了重庆的医院,足足熬了有一个来月,两个女孩最后都没挺过来,前后去世了,因为这传染病势头了得,惊动了军队统一处理,主仆两个的尸体在医院就地火化了,骨灰一起葬在了陆家的泸州老家祖坟里,也算是相伴往生,而姆妈得了一笔钱自回了资阳的家里养老。

    只提起赢儿,姆妈不禁哭得老泪纵横,只道赢儿命苦,幼时丧母,自还未成人小小年纪也撒手人寰,后悔若不离京,也不会遭遇这飞来横祸!

    秦二第二次重返资阳,专程丫头阿香的老家去打探消息,但没有过多收获。他多方打听到阿香的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寡妇娘,说阿香是自小卖给林府的,当初阿香的爹爹病死没钱下葬还要偿还看病时欠下的债务,所以才把她多卖了几个钱,一直以来和本家已没有来往。阿香的寡妇娘说,阿香当初卖的是死契,生死和本家无关,所以也没有闺女的任何消息,只听着同村在外打工的人说她病死了,也有的说是嫁人了,不得而知。

    关于蜀中的这场时疫,慕远来时也略听大哥说过,而且后来也和阿美父女打听了一些。

    这次传染病,名叫“赤癍症”,也有的报纸上写作“赤斑症”,发病初期上吐下泻,与上感相类似,又多被误以为脾胃失和,故时疫袭来并没能引起重视,及至病人胸腹脖颈出现赤斑,便已一发不可收拾,所以重庆、内江大面积爆发,短时间内病患已逾万!现下,虽势头减弱,但病人数量还在增加,而且最糟糕的是,目前没有治疗药物,不明原因,故中药也不能针对其根本,只能减缓表症,而病人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慕远心绪有些烦乱,想到去年九月间,赢儿传书,确实提到入蜀后不耐湿热饮食略差,后来慕远去信再问,她只说好了很多。慕远断定她是怕自己担心,所以住进内江医院和转到重庆医院的事,她都只字未提!

    慕远和秦二分手后,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回林府,路过何计果铺,进去和阿美坐了坐,最近雨水渐多,何大叔的腰病更厉害了,又不肯花钱去看大夫,慕远采买的时候,顺便买了些伤痛膏药一起送来,见阿美在发愁,所以他就多呆了一会。

    回到林府已经是快四点了,沿着廊子路,快到小楼的时候,忽然听见几个小丫头在大声喊叫,顺着台阶往下寻声望去,果然是丫头玲子和保姆梅嫂子她们,几个人站在池子边死命的往回拽着文宇,文宇急得跺脚,慕远便快走了几步,一看不好,是文宇养的那只叫“虎子”的小奶狗,失足滑到池子里去了,小家伙奋力挣扎着却越滑越深,几个丫头顺了个杆子过去,小狗也够不到,四月的水还有些冷,小狗太小眼瞅够呛!

    慕远见状,想是跑过去需绕过整个廊子估计已来不及,便直接从池子这边跳到水里直线游过去想还快些,或许有救。

    他水性极好,几下子划了过去,拉过小狗揽在胸前,一只手快速游回。上岸的时候,几个人七手八脚凑过来,接过冻的哆嗦的小奶狗。文宇也高兴的不行道:“叔叔,你游泳游得真好,不是你,虎子就淹死了!”

    玲子几个忙的围着他进屋,又是递毛巾,又是递毯子,还有递热茶的,慕远笑道:“你们别忙了,我这边没事。”

    自离了众人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箱柜里取了一件干净衬衣,快速换了。正听见后面“哎呀”一声,回头看去,是文宇站在身后,用手指着自己惊道:“叔叔!你背上出血了?”

    慕远一惊,退下衬衫一看,果然是有斑斑血迹,想是刚才上岸的时候,被池边的树杈枝叶扫到了背上的旧伤口,竟也没觉得疼,便一笑道:“没关系。”

    文宇忙凑近看,急道:“叔叔,这是鞭子抽的吗?谁欺负你了?我让我二舅替你报仇去!”

    慕远笑道:“是我犯了错,我哥哥打的呢。若你淘气,你二舅打你,你也报仇去吗?”

    文宇疑惑道:“你哥哥打的?”

    慕远点头道:“是啊。”

    文宇撇嘴道:“我二舅可舍不得打我的。”

    慕远道:“我哥也是,以前他从来舍不得。”

    他不禁愣了下神,问道:“少爷有事吩咐?”

    文宇道:“刚才心急,忘了道谢!”

    慕远见他仁厚,笑道:“少爷别客气,毕竟那是条性命呢,他还太小,以后要多加小心。”

    文宇点头,应着跑了。

    慕远心道:“这孩子,倒是不错的。”

    晚饭之后,文宇又给慕远送了一些点心并金疮药来,慕远便和他闲聊,文宇道:“我自两年前跟着我二舅的,因为爸爸妈妈去英吉利做生意,那会我太小带着不方便,所以和二舅在这边。”

    慕远又问他想不想爸爸妈妈。

    文宇道:“想的,他们那边写信都收不到,二舅常托朋友打听说他们很好,而且说我上了大学就可以去那里找他们,我真盼着早点长大早点上大学,而且我使劲学英文,不然到了英吉利我听不懂他们说话,也帮不上爸妈的生意。”

    慕远心道,英吉利收不到信吗?骗孩子的话罢了。

    这一宿,慕远睡得不踏实,背上的伤翻身的时候隐隐的痛起来,而且后半夜有些微微发烧。慕远怕招上病根来,急急吃了一粒祁规先生临来时给准备的小药丸,一会便昏昏睡过去。

    知道慕远决定入蜀,祁规先生精心制做了六枚药丸,并用金箔包了,以免减了药力,以前都是吃一粒制一粒,从不多存,但这次情况特殊,祁规自也有万全之法。

    只是再三嘱咐道,万不可过于曝晒和浸湿!

    仍睡得轻浅,一会觉得是在阿美家的何计水果铺,一会又觉得是在京城的家里,虽昏昏沉沉但时间不短,醒来的时候,天竟已经大亮了。恍惚看见涓儿站在床前卷着帐子,便道:“涓儿,不要茶,要温水。”

    见涓儿并不去倒水,只站在那里,心里忽的明白过来,哪里有什么涓儿呢!

    但床边确实有人!是个约三十来岁的陌生男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不笑不怒,正平静的看着自己。

    慕远一惊,急急从床上起身,向对方道:“您是?”

    那人不答,反问道:“涓儿是谁啊?”

    此人竟是北方口音。

    慕远心里怪自己说话鲁莽了,道:“涓儿是我家里的……”

    那人道:“你妻子啊?”

    慕远道:“不,不是。”

    那人道:“京冀一带,不是把妻子称作家里的或屋里的。”

    慕远一笑,道:“她并不是,她是家里的一个姐姐,马上就是嫂子了。”

    那人点头,又道:“昨天文宇给你的金疮药用了吗?”

    慕远见他是北方人,又直接称少爷名字,便知了他,只道:“原来是林团长。”

    一边忙穿鞋下地。

    林江浦道:“文宇昨天晚上一直在提你,还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你的伤严重不严重。”

    慕远道:“让少爷费心了。”

    林江浦果然撩起衬衣看了看,道:“新的,鞭伤,背上和胳膊连着,捆着打的?”

    慕远摇了摇头,没回应。

    林江浦继续道:“文宇说是你哥哥打的?下手这么狠的吗?是亲哥吗?”

    慕远笑道:“我三哥自来脾气暴。”

    林江浦打量慕远,疑惑着再问:“亲哥?”

    慕远点头道:“回团长,亲哥。”

    见林江浦不信的样子,又道:“不是一个娘的。”

    林江浦点点头,问道:“为什么打你?”

    慕远道:“哥哥打兄弟,左不过是一些家事,口角了几句。”

    林江浦道:“我不是长舌妇人,好探听别人的家长里短,只是你来我这里做事,我总要考察考察你的人品,若非小事,做哥哥的会下这么重的手?”

    慕远笑道:“他做主给定了亲事,我当着人家女孩儿的面儿给退了,我三哥自然生气,所以就起了争执。”

    林江浦疑道:“那你父母呢?”

    慕远道:“父亲母亲都过世很多年了。”

    林江浦略忖,道:“既然没了父母,你哥哥给你定亲事也对啊,况且是一番好意,你怎么就不从呢?是那女子长的丑吗?”

    慕远想了想轻茉的样子,轻茉随着涓儿一起住在香梧苑也许多日子了,两人每天一起进进出出要好的很,只是丑不丑呢?

    他低头想了想,道:“长的应该是不丑吧,就是我……不愿意。”

    林江浦看了他一眼,便又道:“我听徐姐说你是教书先生?来川蜀是为了找差事的。”

    慕远道:“是,本来说好了的,可没成想路上实在不好走就耽搁了好几天,人学校那边又不能总等着。”

    林江浦道:“我看你不像平常人家子弟,说家境殷实应该不为过,不至于教书糊口吧?”

    慕远道:“团长大人说笑了,除了教书又不会别的,我这么大的人了,总该自己给自己挣口饭吃。”

    林江浦点头,道:“不瞒你说,昨天文宇他们吵嚷求救的时候,我在楼上看见你了,当时我就想,在这东院里水性好的不止你一个,可这大冷的天,肯下水救个小狗子的,恐怕就不多了。”

    慕远道:“我也是看着少爷那么心急。”

    林江浦语速略快起来:“在京城也教书吗?”

    慕远道:“是,教了一年多。”

    “教什么?”

    “教英文。”

    “今年多大了?”

    “不到二十岁。”

    “为什么来重庆这么远?”

    “因为正好有朋友在这边。”

    林江浦道:“你是京城哪所学校毕业的?”

    慕远道:“回团长,都是家里的哥哥们教了一些,我没有上过什么正经学堂。”

    几番对答下来,林江浦就不再多问,只叫了徐姐过来,道:“他背上的伤有点殷血,叫人把金疮药膏给他涂两三天。”说完竟自走了。

    慕远独自的时候,想了想林江浦的问话和自己的作答,复盘一遍,没有什么破绽,如果林江浦再问家里的情况,虚虚实实的便不能过多透露了。林江浦是个精明细致的人,一般的问题他没必要说谎,只是深浅程度上收敛把握就好。

    几天后的下午,文宇又来找慕远,手里竟拿着一对羽毛球拍子,兴高采烈的道:“叔叔,我们打羽毛球吧,我爸爸妈妈从国外给我捎回来的。”

    慕远接过拍子,一笑,拍子是美国货,而且国内可以买得到,当然价格是很昂贵的,慕远知道,所谓文宇爸爸妈妈在英国做生意的事,越发看来是子虚乌有。

    两人来到院里,慕远的技术本是不错的,闲暇时他和秦二甚至四哥没少玩这个,所以接发球处处可以照顾到文宇,两人便能打很多回合,文宇便兴致高涨,他毕竟是不知累的年龄,而慕远却已经喘息不停了,连连自称败阵,坐在椅子上落落汗休息。

    文宇本不肯停便和玲子继续玩,两个技术都差些,打不起来,文宇便又来拉慕远,慕远勉强支撑着又打了一小会,实在体力坚持不住方才罢了。

    二人便坐在院里瞎聊,不过是学校里的事。无意间,慕远抬头发现二楼窗帘边,林江浦在死死的盯着自己看,被他发现后,林江浦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从窗边消失了。

    没有几天慕远和文宇已经很熟了,文宇对慕远很是佩服,在林江浦面前不住夸赞慕远的英文。

    每每放学之后,文宇有空就来小屋找慕远,慕远也真心喜欢陪着他。文宇是个不错的孩子,没有某些富家子弟的任性,相反他人厚道,不爱乱指使人,也不乱发脾气。

    慕远意外的发现,文宇的课本上,名字写的是“林文宇”,他奇怪,难不成父母都姓林?

    会这么巧吗?

    周天的早晨,府里还没有开早餐,林江浦公事外出几日未归。

    慕远习惯早起,已沿着东院慢跑了一会儿,刚停下来,见文宇叫人牵了两匹马,一大一小,高兴的来找慕远:“慕远叔,”他已然这样称呼慕远,“你会骑马吗?”

    慕远道:“会一点。”

    文宇高兴,拉着他往外走,“你说会一点,就一定是会的!咱们去骑马吧!不然你又该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了。”

    慕远笑着任他拉出来,两人上了马,慕远想着是要防备文宇,不要有什么闪失,好在看上去小马很温驯的样子。

    保姆梅嫂子道:“少爷总骑的。”

    慕远多少才放了心。

    文宇看来是很爱骑马,他的小马也极听话,为了向慕远展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他便撒欢的围着院子跑起来,慕远不敢落后,生怕万一有什么闪失,所以也策马跟着,并故意落后一个马头。几圈下来,慕远便力不从心了道:“文宇少爷,我不行了,咱歇歇吧。”

    文宇跑的正欢,根本停不下。慕远只得又跟了一会,只觉得身上竟开始出虚汗了,头也有些晕,忙勒住缰绳,一边顾不了太多,竟自直接用手背擦了擦汗,闭目调息,仍是头晕力弱不支,干脆手背扶在额头上,上身伏在马背上休息。

    马上这个动作一般人不知,若非有一定骑术的人,是做不来的,和铁板桥一样,这也有个名字叫压缰“半挂弓”,常年马上游牧的人一般可以这样小憩。

    慕远不过略养神而已。

    “没事吧?”旁边一个声音传过来,他心里一惊,抬身一看,竟是昨晚未归的林江浦。

    此时林江浦站在慕远马下,递过一只手,似要搀扶他下马,又关切的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慕远答,对方的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忙应着道:“大人,您是要骑马吗?”说着自翻身下来。

    林江浦道:“你马骑的不错,这匹马的性子原本挺烈的,文宇并不知道。”

    边说边背着手往前走,慕远只得拉着马随后远远跟着。

    林江浦问道:“骑马是谁教的?”

    慕远只得快步跟上道:“我哥教的。”

    林江浦道:“小的时候?”

    慕远道:“是,北方孩子很多打小学骑马。”

    林江浦道:“我也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

    慕远道:“听得出,团长是保定府的。”

    林江浦笑道:“不错,定州人。你好耳力。”

    孙妈妈是保定人。

    林江浦道:“马术好,水性好,英文好,会打球,会下棋,会弹琴。”他突然停下步子望着慕远道:“告诉我,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慕远低头笑而不语,避开对方的眼神。

    他能感觉到林江浦正定睛疑惑戒备的打量着他。

    ……

    骑了马,出了汗,慕远吃早餐前,先去洗沐房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开了门栓出来,正看见林江浦和他的司机两人拿着换洗衣服也来洗澡,似是已在外面等了一会,林江浦向慕远道:“洗完了?”

    “是。”慕远答。

    “下次一起。”司机道。

    一起洗浴,慕远有一丝尴尬。

    林江浦道:“我们当兵在外,一起下河洗澡是常事,都是男人害臊什么。”

    慕远虽在家时,洗澡有人伺候,但毕竟那不是同浴,而且后来他越来越大了,越发不再用人伺候,下人们只是远远的站着罢了。

    司机笑道:“下次一起洗,还可以互相擦擦背。”

    听他们这么说,慕远仍觉得有些别扭,红了脸笑着退下了。

    ……

    来林府混熟的第二个人就是那次陪着林江浦一起洗沐的司机甄城。

    甄城和林江浦同龄,慕远后来知道二人是陆军学校的同学。他个子不高,却极为粗壮,早上起来慕远例行沿院晨跑时,总能看见他或在楼前的操场杠子上引体或者空翻倒立,做一些剧烈运动。

    甄城有时也打拳,但比秦二差远了,应该是有力道,但不好看。

    甄城是东院吃饭的人中除林江浦外唯一的一个穿军衣儿的,可见二人关系不一般。

    一天早上,慕远无事闲着扫院子,见甄城发动车子准备和林江浦、张登坪出门,看来是有要紧的公事。

    车子已经缓缓开起,慕远停下手里的扫帚看了甄城一眼欲言又止,林江浦心细发现了,让甄城停下车,问道:“怎么了?”

    慕远迟疑了一下,过去走到甄城旁边的车窗边上道:“长官,车子的声音是不是有一点儿不大对?”

    赵家有两部车子,在京城算是拥有汽车最早的人家,二哥和三哥都好摆弄车子,三哥是毁,二哥是修,慕远则更喜欢听听看看。

    甄城不耐烦道:“你懂我懂啊!着急走呢,没空闲聊啊。”说完起步,扬长而去。

    结果,慕远的院子还没扫完,只见林江浦和张登坪转回来去马厩各牵了一匹马,快速飞身绝尘而去。过了一会,又见几个应该是西院警卫组的大兵,和甄城一起,把汽车连推带打轮的弄回来,停在操场上。

    甄城沉着脸,回屋捧出来一本汽车使用手册子,打开了车前盖儿,看着手册这边弄弄那边捅捅,蹭了一脸油黑,车就是死活不启动了,旁边几个小兵本来看热闹的,都被他嫌乱呲哒走了,又高声招呼玲子帮他打盆洗脸水。

    见他烦躁,慕远识相收了扫帚远远的躲开,却被他高声叫过去,道:“赵慕远,都说你英文好,看看这个能明白不!”

    慕远只得过来,接过手册子,道:“这不是英文啊,是德文。”

    甄城道:“就说你懂不懂吧。”

    慕远道:“懂一点。”

    慕远自然看得懂德文,但他没有什么汽车方面的知识,而甄城懂车,却看不明白德文手册,结果二人凑到一起,两个臭皮匠顶了半个诸葛亮,嘀嘀咕咕捅捅弄弄的,车子竟然开起来了!

    甄城大喜,用油手拍着慕远,道:“太好了!帮了大忙了啊!厉害啊!这么多的外文字你都能看懂!”

    慕远笑而不语,他每当没想好说什么的时候通常是一笑而过。

    直隶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中,很多人的外文不错的,看来这位算不上好学生。

    甄城道:“车要坏了内江修不了,得弄到重庆去,可麻烦了。”

    慕远道:“手册上说要到期保养呢,还是趁着能开,送重庆全面保养一次吧。”

    甄城道:“对,明儿我就跑趟重庆,想不想去重庆玩玩,我捎带着你,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到。”

    慕远道:“谢谢长官,我不去了。”

    甄城爽快,笑道:“长什么官,以后你就叫我名字甄城。反正有的是机会去呢,以后有事就说话啊。”

    慕远笑道:“谢谢甄大哥。”

    ……

    于是二人熟识起来,甄城是东北人,是那种他认可谁就能无原则友好的那种,没事的时候二人闲聊。慕远得知,林江浦曾是北陆的高材生,甄城和他是同学,同年不同班。

    “甄大哥,你们都三十岁了,当兵的不能成家吗?”慕远好奇。

    甄诚道:“能成家,团长都批准我的婚事了。本来年底前就打算办事,这不赶上疫情了吗,她一直在狮子山执行任务!”

    慕远恍然道:“嫂子是大夫啊。”

    甄城道:“对,在医院工作,内江和重庆暴发疫情以后,她给抽掉到狮子山执行任务,已经半年没见着了。”

    狮子山已经集中划为了疫区。

    上万人在这里封闭治疗。

    慕远道:“怪不得你老开车去狮子山。”

    甄诚道:“去也是白去,防守好几层呢!根本见不着人,只能让熟人带个话,送个东西什么的,那边可死了不少人了,我是真的挺担心她。”

    慕远自把话题拽回来,问:“嫂子也是陆军学校的?”

    甄诚道:“不是,军校哪期招过女人?她外祖是家里几代行医的,本地人。”

    慕远点头:“哦!陆军学校有一位很知名的先生,是我们京城人,姓陆,甄大哥认识吗?”

    慕远旁敲侧击。

    甄诚道:“是不是陆中霖,陆校长?”

    慕远道:“对对。”

    甄城道:“陆校长不是京城人,他祖籍就是这边泸州的,我去过两趟呢!我们那一届学生当然认识陆校长,他是我们的恩师,给我们上过西方战略常识!后来他离开学校,就来蜀中军区当师长,驻守内江的。”

    慕远道:“这么巧啊。”

    甄城道:“更巧的你还不知道呢!西边那院,原来就是他的官邸!他以前,”甄城一时神伤没有继续说下去。

    慕远道:“内江驻军之首,令人仰慕!”

    甄城叹气道:“仰慕什么啊,半年前让土匪给炸死了,不到五十岁就英年早逝!。”

    慕远惊道:“真的?”

    甄城道:“当然真的,我和江浦是陆师长多年的老部下了,前前后后的事我都知道,他的司机就是我的师傅!而且他们就是从内江出发回重庆的路上出的事。”

    慕远更加惊愕:“怎么会?那你师傅?”

    甄城道:“他没事,遇难的就是陆师长和他的文书,还跟着俩随从。”

    慕远道:“既然是路上出的事,司机却没有事吗?”

    甄城道:“要不怎么我说我清楚呢,那天我师傅开车先送路易陈先生走了,老师没走。”

    慕远打断,他不能放过细节,问:“路易陈?法国人吗?”

    “对,法国人,公事上的。”甄城点头道:“老师没走,和江浦,和林团长谈点私事,下午呢就接着祝师长电话,说军部有要务让马上回去。江浦说让我开车送他们,他们没用我,老师喜欢骑马,到哪儿都带着他的那匹踏雪,他们下午骑马走的,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听说出事了,四个人全炸死了。祝师长派江浦和我一起过去帮着料理的后事,然后又是我们扶着老师的灵柩去泸州老家给安葬的。”

    慕远问:“又是?”

    甄城道:“可不,前不久老师的女儿生病死了,老师走有公务不开,陆小姐她们的骨灰就是我们俩送回泸州安葬的。”

    慕远心里一阵痛,极力稳住道:“陆小姐,陆小姐的骨灰?”他的声音止不住在颤抖。

    甄城点头道:“骨灰,陆小姐和她的贴身丫头是得传染病死的,所以得按规定火化了!”

    慕远道:“两个人的骨灰?”

    甄诚道:“可不,骨灰还是托关系才能弄出来的,不容易!全都埋在陆家祖坟里了。因为路上熟悉,所以老师的遗体,祝师长就派又我们俩送回去的。”

    慕远道:“祝师长很信任你们。”

    他终于凝聚了心神。

    甄城道:“舅舅和外甥,当然信任了!不然江浦升的这么快!他都是团长我还是大头兵。”甄城笑着发了一句并不走心的牢骚。

    慕远暗自点头,原来祝怀庆和林江浦是甥舅关系!

    慕远又问:“那到底是谁害的陆师长?”

    甄城道:“土匪呗,用的炸弹一看就知道!”

    慕远涉险,问了一句:“炸弹是压埋式的还是投掷式的?”

    甄城道:“投掷式的。”慕远猜到了。

    慕远问:“可他们因为什么呢?”

    甄城道:“土匪杀人还能因为什么?抢马抢东西,报复当兵的!”

    土匪用炸弹杀军官为了抢马抢东西?!

    这绝不符合逻辑!

    慕远道:“马没有被炸死吗?”

    甄城道:“对呀,马应该也会炸死!看来不是抢马抢东西,那应该就只能是报复!我们近年一直在剿匪,双方磨擦不断!不过,我们知道的晚没去现场,是重庆那边收的尸,好像是听说三匹马都炸死了,只有老师的踏雪跑没影了,那马可精着呢。”

    ……

    入蜀已经十来天了,陆家父女遇害的事情理不出头绪,但家里给的期限将至,挤出来的时间最多还能去趟泸州。

    大哥已经来信催促了,信寄到和煦旅社,秦二取回来的。慕远在想,要不要把榕树街18号的地址告诉大哥,通信会比较方便,他知道宽长街47号的这个地址是万万不能说的。

    慕远在想,如果此时自己悄然离去,林江浦虽然起疑,但很快就丢开忘了,自己是安全的;但如果自己再留下调查此事,那林江浦作为祝怀庆的外甥,对他会有很大的威胁!因为慕远心里越来越清楚,此事最大的疑点就在这甥舅二人身上!

    真的是蜀中疫情,赢儿病故?真的是土匪报复,陆叔父遇害?真的只是这么简单?慕远摇头,不会是这么简单。自己要留下查!

    留下查需要时间,一个月不归,家里必会接连催促,弄不好会派人来强迫他回去。

    绣纹姐能帮着拖延的时间毕竟也有限。

    去还是留?一边是家里的期限,和留下的危险;另一边是赢儿和陆叔父的迷案,答案很简单。

    大哥的信是十天前寄出的,一是提醒慕远不要误了归期,二是查问身体是否适应,三是问是否和克定汇合。慕远想了想回了封信,告诉家里,自己这边一切都好,只是蜀中气候开始有些不服,现已适应,所以在内江多住了几日,不日将至泸州陆叔父家乡祭拜故人,归期会稍有延迟。他要先稳住大哥,稳住家里再走一步看一步。

    慕远把大哥的信看了两遍,仔细毁掉。然后才出门寄信。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张登坪送人出来,二人边走边交谈,慕远眼尖先瞥见了,心道:不好!

    张登坪身边那人竟是胡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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