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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段家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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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政务公开的透明信息找起来很方便。范乾津按部就班, 先找省委常委。他依稀记得不是。为了验证,又搜了一遍c省的十四个常委,这老人确实不在其中。

    范乾津又开始查c省财政厅公示名单, 从上到下找了一圈, 也没有。

    然后范乾津开始查c省人大,先找现任人大常委会,有八个人, 那老人也不在里面。

    范乾津依照顺序翻阅人大下属的财政经济委员会, 总算找到了他。委员会有九个人, 主任委员一人,副主任委员三人,委员成员五人。那老人是副主任委员,叫胡明风,63岁,看样子是准备在这个位置上退休了。

    政务公开信息中, 这位老先生履历丰富, 央财毕业, 参加工作四十年,从财政厅小科员做起,中间挂职当过县委书记,后来提成某市宣传部长, 某市市委副书记,又当过前一届财政厅的副厅长,三年前换届就来到人大的财经委员会。

    部级领导,确实来头不小。至于他那个秘书林洛,范乾津倒是在十年前财政厅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公示查到了同名,排序第一。他说是搞“数据”。财经委员会下面有个办公室叫数据中心。

    范乾津基本弄清楚了他们明面来头, 至于那些网络上没公开披露的信息——比如这位老人的家庭情况,(范乾津不惮用恶意去揣测)是否有什么远方亲戚在做生意,又或者和某些商人有利益来往,范乾津嘱托王叔去找人收集信息。

    王叔的退伍战友们,做“私家侦探”工作颇有些路子,但范乾津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一定要动作很小,不可丝毫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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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正月初二或初三,姨父会来云山别墅这边拜年。但爷爷既然故去,范乾津是小辈,这次便由他去宁枝那边拜年。这样也好,范乾津心想,外人来多了,范月清会受到惊吓。

    “乖乖待在家里,我过几天回来。”别墅大门口,范乾津把小姑姑身上披着的白绒衣又掖严实了些。她试图给他戴一个熊猫发箍,范乾津乖乖低下头让她折腾。她欢快地捏了捏熊猫耳朵,目送范乾津无奈笑着坐上雪白崭新的宾利车。摇上车窗后,范乾津赶紧把发箍摘下来递给张姨。

    他过年后要住在宁枝那边,张姨跟他一起去,照顾生活起居,顺便收新的一年租金。王叔和芳姨则留在大宅子这边照顾范月清。张姨和沉默寡言的王叔不同,开车时喜欢讲相声似的絮絮叨叨。

    “少爷,这新车特别配您,高贵、典雅、低调奢侈……但第一次就开宁枝城里,弄脏了好可惜。还要去世纪新城那车库,晦气。也不知道他们把油漆铲干净没。”

    几个月前,鑫工有工人闹事,往范乾津姨父的车库泼了一大片油漆。当时范乾津在学校,这消息最早还是张姨看到姨父家帮佣的朋友圈里吐槽的,第一时间告诉范乾津。

    后来范乾津打电话去问,姨父说只是一个工人受伤闹脾气,嫌赔偿款少,已经安抚好了。让范乾津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段小鲤更是在补习班之间连轴转,一问三不知。

    姨父车库被泼油漆的事,上辈子范乾津也没听过——张姨不敢和他亲近,知道了也不告诉他。

    范乾津通过他自己渠道又去查一圈,确实只有一个工人闹脾气,但这么嚣张,背后肯定有原因。王叔那边私家侦探带回来的消息,是鑫工一个高管怂恿工人闹事,答应给一笔钱,没露脸,不知道是谁,想必那高管对段向陵很有意见。

    范乾津筛了一圈名单,心中有不少疑惑。表面上看,鑫工的十三位高管,都是姨父准备给予股权激励的心腹。

    是嫌肉少了?还是嫌迟迟没兑现?

    姨父家在宁枝也有不少房子,今天他们在世纪新城的都市别墅区。以前是范乾津小姨和姨父结婚时,外祖父给小姨陪嫁的婚房。后来段向陵的父母搬到这里住。过年的时候自然都要来见长辈。

    车子开进世纪新城别墅的车库里,油漆倒是都已经铲干净了。车库里已经停了辆玛莎拉蒂、一辆雷克萨斯,一辆捷豹和一辆凯迪拉克。段向陵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跟范乾津没有血缘关系,是“亲戚的亲戚”。以前爷爷在的时候,过年象征性走动一次,基本上是段家来拜山头。但现在范乾津才十八岁,自然得主动。

    上辈子的范乾津都没做这些事,范乾津甚至大一的第一个寒假都没回家,那时他有些抑郁,躺尸般每天呆呆看着天花板。

    以范乾津如今心智年龄,他已从爷爷过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其实从他的时间感觉来算,爷爷过世十多年了。虽然想到还是有点难过,但不会影响他理性成熟的判断。

    不过在别人的时间里,他爷爷才过世半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又有谁会真正在意他的心理状况?上辈子范乾津不来走动,他们渐渐也就觉得这外甥孤僻高傲,不再联系了。

    范乾津跟着迎接的管家走进玄关,占地900平米的别墅里,段家一大堆人在厅中摆了好几桌麻将。门口鞋子铺了一地,放眼看去老中青有二十来人,小孩子跑来跑去。

    姨父正大着嗓门在沙发上打电话,桌上的水果瓜子皮被他拍得弹起来:“怎么处理?你还好意思问我!去找雷总啊!他分管这一块,让他收拾。对!是我说的!”

    他生气地挂断电话,正看见范乾津把拜年礼物摆上桌,霎时脸色转怒为喜:“小乾来了?哎你来就成,带这些做什么。”

    范乾津带了几瓶茅台,中规中矩总不会出错。姨父热情领着他招呼了一圈亲戚,段爷爷段奶奶那褶子脸都笑成了菊花。他们从前没跟这个漂亮沉默的小范说过多少话。

    这两位农民出身的老人家和路氏连襟姻亲,已经自惭形秽得没脾气。路氏儿媳妇车祸身亡,段向陵钻石王老五鳏夫,带着小孤女一直没找二婚,两老人心知肚明缘由,心疼之余也不能明着催。

    而和路氏连襟的范家,他们去湖城云山拜过一次年,更说不出话来。本来觉得儿子发达后带给他们优渥的生活,已经可以成为所谓“人上人”,和范家一比那大概是凡人和神仙的距离……

    段奶奶迷信老黄历,心想范家是不是就是因为灵气和财运所钟,才嗣脉单薄、天年不永?老天爷可保佑她的亲孙女段小鲤健健康康。

    在段家老人看来,同时继承着范家和路家血脉的少年,再是礼貌温和,也有种难以亲近的清贵气质。老实说,他们不太懂得如何相处,明显不是一个世界的。在他面前打麻将都有些手足无措,只加倍挤出笑容,殷勤招呼他多吃点东西。

    段小鲤兴奋把范乾津扯上楼去看她的油画,她在段家这边是大姐姐,有几个更小的孩子跟着闹。范乾津一人塞了一包压岁钱,段家的几个婶婶赶紧跑过来赔笑:“怎能让你给压岁钱,你都还是大学生呢。”

    范乾津微笑:“没事,我成年了。收着吧。”红包挺厚,从大人到小孩都开心。

    段家另外的叔叔婶婶教那几个小孩子:“快谢谢表哥。”“叫表哥以后来家里做客。”“表哥学习成绩那么好,请他辅导一下你呀。”“表哥这么帅,快去跟他玩。”

    范乾津笑而不语,段小鲤却脸色一沉,对着那几个懵懵懂懂蹭过来喊“表哥”的弟弟妹妹们,露出标准笑容,“要喊小范哥哥,才礼貌哦。”

    她的声音很大,说给那几个叔叔婶婶听。他们脸色均有些不太好看,各自搂着孩子们,缩回去打麻将。段小鲤是段向陵的掌上明珠,他们明白这位早年丧母,有些早熟的外甥女言下之意。

    能称呼表哥的,只她一人。

    -

    “初五,我有高中同学会。”在宁枝,范乾津知道刚上大学的这第一波同学会是跑不脱的。他又非常走心地夸了十几张段小鲤的画。“大概晚上七点半左右,打个电话。”让她继续表演“未婚妻”人设。

    段小鲤收起刚才铺在桌上的画作。这别墅平时是段爷爷段奶奶住,她的画室没在这栋房子,房间里只放了一小部分作品。墙上还有几张omega明星夏知薇的海报。刚才还被一个熊孩子表弟撕了个角,段小鲤把他们全关在外面了。

    “哥,你还是不喜欢人类吗?能不能努力一把,我最多再给你演两年。然后就罢工。”

    范乾津微笑道:“嗯?为什么要罢工?那些追你的小男生,终于有你瞧得上的了?我不会告诉姨父的。”

    段小鲤气道:“我哪有!但你能不能有点自觉,你这么的……好看……”她涨红脸比划几下,小声:“语文课学红楼,我都不好意思读!”

    表哥表妹,焚稿断情,都什么事。

    她真担心再过一两年,对这位帅得惨绝人寰的表哥当真会动少女心思,事实上如今她就有种隐约的独占欲和优越感——演他“女朋友”的,只能是我——但段小鲤知道这样不对。

    都怪范乾津长得太过分,面对面靠近,对她都有杀伤力。

    范乾津诚恳问:“那我要如何?总不能不理你吧?”

    段小鲤显然是真的在为此烦恼:“我要是真喜欢你了,怎么办?”

    范乾津郑重想了想,有件事迟早她要面对,“那就花心思琢磨点别的事情,就不会有少女心了。”

    范乾津轻言漫语,“比如我有鑫工一半股份。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段小鲤在心里暗想:说明她是鑫工小公主?说明她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拥有一个帝国?

    范乾津怜悯拍了拍她的肩:“说明我和你爸爸得打一架。傻姑娘。他等我很久了。”

    段小鲤人已呆滞。

    范乾津说罢推门出去,上三楼的小茶室,段向陵刚才发消息给他:秘书送来了些新茶。

    大过年的,当然不止送茶,还捎来一堆代持文件。

    -

    范乾津进入三楼茶室,果然只有姨父一人。墙壁隔音好,一楼大厅里各种麻将喧嚣和小孩吵闹都听不到。中间做成了整面隔断的博古架,形制各异的精美摆件增添着雅致的气息。

    姨父面前的茶壶是在成都特殊定制的,弧形壶嘴几乎有一米长,倾倒出浅棕色茶沫,在驼色杯中飞旋逸散。

    “坐。”姨父把茶杯推到对面。让范乾津面对面坐,谈事情的姿势。

    范乾津看那茶是c省m镇的翠芽,最早春茶一般是3月份,现在喝的应该去年最后一波秋茶。口感却意外新鲜。“是用技术保鲜过吗?”范乾津噙了一口。

    姨父不由得一愣,这都能喝出来?不过正好和他要引入的话题一致:“零下30度冷冻萃取,本来是加工饮料的技术。他们找不到那么好的制冷机。正好谈一笔业务。”

    范乾津便问:“和饮料公司合作?”

    “光亮企业。很大牌。我让江总带人去调研,出了个深度评估报告,有302项设备可以升级改良。如果签了,未来十年,每年稳进项都是20亿。”

    范乾津笑:“姨父实在是有能耐。”

    姨父叹了口气:“江总,跟了我十年。位置也做到顶了,我三年前就承诺给他股权激励……”

    范乾津迅速道:“得到股权后,他就可以躺平了。江总也才四十出头吧,您要失去这员大将吗?再多加点年薪吧,不亏待,但不能不干活啊。”

    段向陵暗想这外甥比他还资本家:“鑫工没有上市,分红也是我们自己定,不会不干活的。”

    范乾津又摇头:“问题还多着呢,给江总了,其他人呢?孙总?雷总?马总?席总?邓总?等鑫工进来十多个小股东,以后他们联合反对您的决策怎么办?“

    这些人事,公开信息里都有,范乾津知道也很正常。

    段向陵道:“一点点,不碍事的。反对不了。”

    范乾津问:“一点点是多少?”

    段向陵道:“总共只拿出5。”

    范乾津心想,上辈子,段向陵也是这样说的。商人的嘴,骗人的鬼。

    范乾津把手机屏幕划到录音界面,直白给他看:“姨父,能不能请您再说一遍,您准备给鑫工十三位总裁高管股权激励的份额,总共是多少个百分点?是你拿还是我拿,各拿多少?我还会以书面形式再和您确认一次。”

    段向陵看着那录音界面,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范乾津静静看他,不说话。

    段向陵收敛了笑容,显出有些疲惫的神情:“小乾,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年……”

    “这些年我对鑫工一无所知,所以应该尊重您的功劳和苦劳,把自己的肉割下来,是这样吗?”

    范乾津收起了手机录音,并不掩饰语言锋芒,“可是姨父,爷爷当年和您订立君子协议,已经很为鑫工整体发展着想了。您代持着股份,对外您是唯一的决策人,我一点分红都没要。我没有管事,可我牺牲了利益。”

    “你想做什么?”段向陵神色有些茫然,俨然是没料到范乾津心里这么透亮,而且说得不留情面。他不太像个大学生,倒像是精明的成年老板。

    范乾津道:“股权激励是有效的管理手段。您分自己的,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分我的,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得亲自考核他们。“

    段向陵道:“考核?”他随即了然,眼眸暗沉,侄子的意思是要那些鑫工高管直接向他汇报?

    “其他条件呢?”段向陵双手搭在膝盖上,冷静询问,拿出对待成年人的态度。

    范乾津道:“第一,分了股权之后,要开股东大会。第二,除了第一批分股权之外,之后只能划期权池,并且要分期兑现。如果只有激励没有锁定机制,就很容易人走茶凉。”

    段向陵笑了笑:“后面的考虑倒是在理,只是第一条,我们又没上市,股东大会……有必要吗?”

    范乾津在股东大会上,如果和他意见不一样,股份又比他多,那得履行范乾津的决策。

    范乾津淡道:“上市与否,都应该遵守正规流程。股东大会得开。”

    范乾津见姨父面容凝重,补充道,“但是,您是不可替代的。我也还有很多要学的东西。缓冲期是四年。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分红我仍然不要。鑫工怎么做,您说了算。但代持文件我得拿回来了。”

    段向陵眼睛盯在范乾津的手和那堆文件上,肌肉微微紧绷,几乎让范乾津错觉他下一瞬间就会扑过来,把文件烫进茶水里。

    但直到范乾津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抽过文件夹,他也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终于没有阻止。

    木已成舟,段向陵要关注另一个新鲜问题。

    四年之后,范乾津的意思很明确。他要参与决策,还召开股东大会。那时候就和现在段向陵一人说了算的局面不同,手上股权占比相当重要。

    就算段向陵能联合其他受他恩惠的股东,只要范乾津那一半不分,他们还是不能改变决策。

    而要让范乾津分出手上那一半股份,就得让他接触鑫工高管,任由他“考核”。在这过程中,那些段向陵的“心腹”,会不会倒戈?

    有泼油漆的先例,他们也不是完全和段向陵一条心的。

    段向陵沉吟片刻,驼色茶水一饮而尽,神色半是惆怅半是欣慰,点头:

    “小乾,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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