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椿(二)
小椿垂首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
觉得不应该碍…
她正站在自己的原身白栎树上,只要潜意识不想,旁人便无法窥视到她的行踪。说话也好,放声大喊也罢,一切声息皆会被巍然巨树掩盖。
换句话讲。
在这座山头,这棵树旁,她是无人能敌的。
修炼了三千年,再废物也小有所成了。
虽然不太勤勉。
正思索之际,林间的少年忽然缓慢转过身,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略带迟疑地走来。
嬴舟此刻才留意到背后的这一尊巨木。
刚刚一心只顾着打斗,如今平复了紧张的五感,置身在荒山野岭中,他幡然察觉,原来头顶的小半片天空都笼罩在交错茁壮的虬枝下。
嬴舟扬起视线,树冠蓊蔚如伞,不知在这山里生长了多少年月,岿然而安宁地迎风伫立。
他作为妖行走世间,那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巍峨的乔木。
寻常的树,但凡过百龄就是棵老木了,可若要说它是古树,枝叶却不显老拙,茎脉葱葱郁郁,反而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棵树竟还在长……
嬴舟行至树底,那根茎盘错交结,最大的恐有他腰身一般粗,最细也可抵一条小臂。
他对花草并不了解,自不清楚此树为何木。
只是,不知为什么……
嬴舟抬手抚上粗粝的树干,目光一望而上。
在空寂的深山间,乍然从这里仰视苍穹,无端会涌起一丝凛冽的震撼。
山峦万古,越是生得壮阔磅礴,越是衬得人之渺校
或许万事万物皆生而慕强,对于高不可攀的巨树也不能免俗吧。
他五指触碰到干燥的树皮时,饶是感官并不强烈,小椿依旧隔空激了个战栗。
瞬间,满山的叶子都簌簌地摇曳而歌。
瞧见对方不过是在打量树冠,并无别的异样,她总算放下心来,随后骄傲地挺起胸膛。
自己的原身苍翠又笔挺,枝叶都是精心剪裁过的,修得优美自然,姿态飘逸。
好看吧?
她暗道。
好看就让你多看一会儿。
小椿从树后步出,踩在结实粗壮的一节枝桠上,心情甚美地注视着底下少年的一举一动。
白於山很少来外人。
加之她所在之地又位于山的最深处,不仅是人迹罕至,连精怪、走兽也不愿多停留。
这里就只有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木重叠连绵,偶尔落下几只歇脚的鸟雀,趴在梢头鸣叫。
最冷清的时候,小椿曾经四年没遇见一个活物。
她独自守在空荒的林间,像个寻山的山大王,成日从这头晃悠到那头,对着每一只过路的飞禽打招呼,给刚冒嫩芽的树苗和花骨朵除杂草。
因此,她格外珍惜有人造访的时光。
便如今日这样热闹的打打杀杀,在以往的岁月里也是不多见的。
小椿神情柔软地看向不远处清秀安静的少年,内心一阵人生静好的幸福感慨——
要是天天都有妖怪跑来打架就好了。
和风将几片绿叶自面前吹过,旭日在斑驳的缝隙中参差粼粼。
她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原地骤然空了!
对方好似无端消失,不过一弹指的工夫便已不知去向。
人呢?
她盯着那处发怔,目光还在山林里逡巡,这一刻,耳畔倏忽扑来一缕急促的气流。
铅灰的衣袂映着投下的纤细天光,轻飘飘地一起一落。
有细碎的,袖袍鼓动的声响。
他动作就那么快。
小椿惊愕地偏过脸,目之所及是少年不紧不慢,从高处缓然而落的身姿。
她瞠目结舌,险些把自己吓得掉下去。
他从哪里跳上来的?
嬴舟的手是收在腰际的,落脚很稳,站在白栎斜生出的枝干中,先试探性地跺了一跺——十分牢固。
他阖目深呼吸,总感觉哪里奇怪,可又说不明白,只若有所思地对着周遭轻嗅。
小椿就看见他鼻翼微微而动,不住地吸气,仿佛在闻什么。
而后那张年轻明朗的脸就带着踟蹰的神色转了过来,一步一步,探究地往前行。
显然他还是瞧不清自己的。
但这不妨碍他心生狐疑。
小椿踮着足尖小心翼翼地向后挪,挪得甚是艰难,直到背脊已然抵靠到树干,着实退无可退。
视线里,清润锐利的一双星眸近在咫尺,长睫遮瞳,以至于眼神便不及旁人的精神。
显得有些冷淡。
如此细观,她才发现那瞳孔是真的有一抹朱红在其中的,仿佛点了一把不会熄的焰火,炽烈地跳跃着光。
小椿眼睁睁望着他凑到自己脸颊边轻嗅。
紧接着,鼻尖辗转又至唇角处。
她方才喝了清茶,大概是察觉到湿气,对方便皱起眉,更加仔细地分辨起来。
由于修火系术法的缘故,少年周身的热度格外高,衬得嘴唇也比常人色泽更深刻一些。
小椿看了一眼之后,不禁侧头去抱住自己的树干。
救命……
还没等她拔腿开溜,一股强烈的震颤感忽从掌心处传来。
她第一反应以为是自己的原身在动,所谓本体随主,她太过紧张了。
而后才发现,动的不是树,却是地面。
繁茂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森林碧涛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向这边靠近,阵势排山倒海,如群雷同鸣,带着引而不发的危机,连足下的碎石都清晰地颤抖起来。
少年的举止一顿。
分明也被这古怪的动静吸引,侧身凝视着旁边的丛林。
幽邃的草木宛如一叠厚重的青绿屏障,树叶是一层覆着一层,若不去最高点,根本无法知晓远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于兽类的本能,嬴舟四肢百骸的血液已沸腾着进入了戒备之态。
也就是在下一瞬,刺耳的咆哮穿林破风,自凌乱的乔木后爆发,吼得整片大山也为之一撼。
他的耳朵原就灵敏,突逢巨变,有片刻竟失了聪。
隐含着暴虐灵力的气流乍然席卷而来,嬴舟当即便给震下了树。
好在他早有预料,伸手捞了根细枝借力,落地时还不算狼狈。
可那叫声半分没有要收住的意思,还愈渐烦躁,听着活似指甲刮擦金属,简直能将一个月前的饭食呕出来。
小椿捂着双耳蹲在枝桠间,刚掀开眼皮,只见一个身影猛然冲出树丛。
这人约莫丈许高,周遭萦绕着苍黑色的雾气,如有实质,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此前离乱的风暴就徘徊在来者身侧。
他脖颈圈出浓厚茂密的鬃毛,一张脸在人面与兽面中不停转换,眼瞳呈现灰白之色,嘴角津液横流。
都不必问,这已经把“走火入魔”四个字贴在脑门儿上了。
小椿曾听白玉京说,在当今世上,众生成妖共分两种,其一是机缘已到,或碰巧在灵气充足之地开了灵智,有了慧根。
其二是便吃人。
盘踞山野的猛兽若扑食了过路的旅人,沾到了人的灵性,便有机会成妖。
但这样的妖纵然修出人形,此后也极大可能入魔。
眼前的精怪,瞧着像头雄狮,八成就是当年做畜生时吃过人肉吧。
小椿有点同情地看他。
妖一旦入魔,可就没有神智了。
讲得难听点,连禽兽都不如。
嬴舟微微躬身,他知道那头狮子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余光轻瞥了一下背后的妖骨,想必是此物的缘故。
毕竟魔化的妖只对灵力有感应。
现在怎么办……
经由方才那两个山精提醒,他不敢再碰上古遗海
可魔物不及寻常妖类,疯起来只图胜不图命,于他而言,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眼见雄狮的腿突然动了。
嬴舟顾不得细想,合掌拉开一把燃着烈火的刀,疾风似的刮了出去。
又有打架可看了!
小椿回到自己挑的最佳观赏位,两手撑着身子探出头。
少年的术法比她想象中还要新奇,他兴许是能控火,手心里腾出的火焰可幻化各种不同的武器。
刚躲过雄狮的一道攻击,人正跃起在半空,瞬间就利落地舍了刀,火于指间凝成了赤红大弓,连珠炮发急射出五发利箭。
当与之近身缠斗时便伺机抓出一把匕首,直刺敌人要害。
一旦拉出距离,短刃就化为长鞭,攻势凌厉得密不透风。
他有什么用什么,在实战上颇为灵活。
小椿从未见识过这般奇巧的身法,一时间连双眼也跟不上他的速度。
然而魔化的妖物不知疲累,不觉疼痛,哪怕嬴舟再快,下手再狠,只要雄狮不曾耗尽妖力,就能够再战,并且还会越战越勇。
他得想个法子……
嬴舟忍不住朝身后投去一眼。
青葱的枝叶围出斑驳的浩浩苍穹,十分无害的透出蔚蓝之色。
仅是走神的片刻光景,魔妖的拳头已带着迫人的威压,用力朝他面门砸来。
他在心里狠狠一惊,忙本能地抬起两条胳膊护住头脸。
狂暴的妖气力拔山河,在脚下崩出大块狰狞的蛛网。
预想中足以碎裂筋骨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他小心地将视线从手臂间探出,雄狮犹在张口咆哮,一拳紧跟一拳地往下挥击。
但奇怪的是,自己的身周仿佛笼了一个无形的护盾,他的每一招都被挡在了一层护罩之上。
嬴舟不由挺直了背脊,被眼前的这一幕发展弄得有些迷茫。
高处的小椿瞥见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地挑了挑眉,自语道:
“感谢我吧。”
“我还是不想看着你死的。”
说完又将五指略一收拢,“再给你治治伤。”
从四面八方的树枝间引来的水珠汇成一股清流,缎带般缓缓没入嬴舟面颊处的一道小口子。
银光闪过,便恢复如初。
他左右四顾,盯着流转在自己眼底的一缕水汽,来不及深想,就被远处躁动的一声闷雷惊得猝然回头。
不久前还碧空如洗的天幕,此时竟蒙上了一团黑雾,万里层云漩涡一样朝风眼聚拢,已经能瞧见其中时隐时现的电光。
糟了……
他心想。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小椿正把一捧清水捏成一团透明的气泡,她像是找到的新的玩法,自顾自鼓捣得不亦乐乎。
而就在刹那,一道奔雷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劈下去,带着锐不可当之势,落地成坑。
嬴舟不自觉地伸手护住头。
他听见清脆的,像是瓷器破裂的声音。
围护在自己身侧的罩甲隐有碎开的征兆,倒是能看清这些东西的本来面目了——全是空气中浮动的水珠。
栎树叶里的水汽凝成的壳是出自白栎,也受制白栎,抗下的招式几乎是等量地由小椿一己之力承接。
她虽然对疼痛极耐受,可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如此猛烈的雷击,登时傻了眼。
不可能碍…
她的白栎壳从来没碎过。
“这是什么雷,这么厉害……”
嬴舟闻得此声,耳朵当即一动,朝来源处看过去。
果然,那树上有人。
是个衣着古怪的姑娘,穿着不怎么合适的袍衣宽袖,年纪轻轻,像是刚成年未久。
现在也无暇多问了。
“你还不跑?1他开口。
“啊?”小椿茫然地看着他,“跑、跑什么?”
“食杀凡人有违天道,他吃过人肉,现又入魔。”嬴舟皱起眉,“按照定律,‘天’当然会下狠手清除。”
她听完更茫然了。
“天”要铲除谁,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呢?”
嬴舟诧异地端详她,“你不是妖吗?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末了,终究回答说:
“所以——如今落的,是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