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开封(十)
温府后宅, 某间宽敞明亮的厢房内。
重久抱着双臂,五指不耐烦地在胳膊间敲动,踞坐于靠椅上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的表弟, 满眼都写着“恨铁不成钢”。
“啧。”他龇起嘴, “出门前老爷子还在家常念叨你, 说有阵子没见到嬴舟了,嘚吧嘚吧扯了一大通,又吩咐我们没事儿别去寻你,说年轻人在外头闯荡挺好的, 瞧瞧世面, 莫要坏了你的热情。”
说完把身子往下探,一言难尽地瞅着他, “两三年也没见你回北号山来看看,结果就混出这点名堂?”
小椿和温蕙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到中间。
盘腿坐在墙根下的嬴舟低垂着头, 由于妖力消耗殆尽,他毫不意外地挂了两只耳朵并一条尾巴。
本就没什么生气儿的脑袋此刻愈发颓丧地耷拉下去。
而角落里的小土狗正趴着四肢,吐舌头摇尾巴, 愉快无比地看热闹。
“修为修为不见长, 体格体格也原地踏步——瞅瞅你那胳膊腿儿, 半点筋肉看不到, 人姑娘家都比你壮实!”
小椿闻言,悄悄伸出手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臂, 再把尺寸挪到旁边,比上嬴舟的, 他肌肉劲瘦坚韧,青筋脉络分明……哪有壮实,差太远了!
“还被偷了钱财, 沦落到人族当杂役打工!你倒不如留在山上啃骨头磨牙呢。”
他真是越说越气,未免把自个儿气死,只好侧过头去调匀呼吸,平复一番过于激动的情绪。
“那……”
嬴舟总算掀起垂敛的眼皮,闷声问,“二哥此番出山,是为了寻我吗……”
“想得美,寻你干什么?”
重久把手肘搭在桌边,“我是奉祖母的命,来找你小姨妈的。”
“小姨妈?”
他眉目不由展开,迟疑着把思索的神情递过去,“我还有姨妈?”
“你怎么就没有姨妈?你不仅有,还有三个呢。”后者翘起腿,“也是,反正你对咱们家的事向来不上心。犬族把你养大的嘛,自然是对他们更在意些咯。”
这话简直酸至极点。
小椿同温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满背鸡皮疙瘩。
嬴舟兴许已经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要挨怼,索性便闭口不言。
哪想对方反而开了话匣子,不问自答地往下解释:“你小姨妈离家快有百年了,老早便听长辈讲,她独自待在人族,还和一个凡人成了亲……”
几乎是同时,对面三个人的背脊一齐挺直,听着这场话本里走出来的惊世大八卦。
重久拿小指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祖母最初没当回事,觉得八成是她一时兴起,人嘛,一生到头撑死也就百载,‘长命百岁’都能成吉祥话,等到四五十岁就该老态龙钟了。
“小姨妈生性飞扬聪颖,新鲜劲儿一过,自己便会回来的。”
小椿了然地接过话:“结果她一直没消息?”
“是啊。”大概是对这项任务十分不满,他语气懒散,“祖母等了二三十年,眼看她还是犟着不归家,老太太没了耐性,加之女人年岁一大,就容易雷霆震怒,当即发出狠话叫族中上下皆不许再与小姨妈往来。”
“这一怄又怄了四十年。”
他端起茶水润嗓子,一副看惯了家长里短的姿态,“老人家嘛,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能怎么办呢?还不得惯着呗——如今五姑姑出嫁去了八千里外的厘山白狼族,你娘又过世得早,更愈发惦记起小女儿,就让我出来一趟,找咱姨妈回去。”
温蕙:“……四十年也叫来得快去得快吗?”
人与妖对时间的概念真是天壤之别。
感慨完,她又暗自激动。
这情节,这故事!多么闻者感动听者流泪的真挚恋情啊。
评书先生诚不欺人!
嬴舟沉思着听至此处,算是理清了来龙去脉:“所以,小姨妈人现在开封?”
他二表哥挠挠后脖颈,模棱两可地应道:“应该吧。”
“我沿途在妖族、人族中打探消息,得知开封城里有一对人妖结合的夫妇,尽管不知来历,但想必是她没错——你二舅我爹说,小姨从前其实是住在京城,据闻几十年前随着那个男人搬到了中原一带,开封府……大致位置对得上。”
重久言罢,撩袍起身,“正好你也在,家里的事有你一份,就一块儿帮忙吧。”
他从带来的小包内取出一柄玉梳,递到嬴舟跟前,“这是你小姨自小用到大的梳子,把味道记住。”
末了还嫌弃,“你这鼻子吧,虽然不太好使,但眼下也没别的狼族,且将就着用了。”
小椿便看见嬴舟拿着梳子,凑上去嗅了嗅,而后认真地闭目轻仰头,仿佛是在往记忆中存储着什么。
那举动使得她内心一阵沉默。
你们犬类找人的方法当真是……简单粗暴且传统啊。
“除此之外。”他将东西递还给重久,问说,“小姨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同为狼族,我想她或许会有覆盖自身气息的手段。”
“你小姨……”
后者捏着下巴沉吟地斟酌片晌,“她和一般的狼族不大一样。”
“灰狼自古以力量与武技著称,你也知道我们和隔壁那帮狗妖不同,是实打实的靠基本功闻名妖界。”
说完还抬高胳膊秀了一下肌肉。
“咱们小姨呢非同一般,她虽也擅用刀剑,但在术法上的造诣可谓是绝无仅有,古今独一份。比那群叭儿狗恐怕还厉害个几分,尤其精通幻术和传送,空间法术堪称一绝。更爱自创新招,许多在古籍上都是不曾有溯源的,真可谓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他夸起人来滔滔不绝。
狗妖用术法就是不务正业,花里胡哨。
自家人用术法就叫千年天才。
这区别待遇着实毫不脸红。
嬴舟自言自语:“古怪的术法……”
蓦然想起昨夜见到的诡异景象和那条大尾巴,“提到这个,城内近来有桩怪事——”
重久听完他几人的描述,毕竟未曾亲眼所见,他端着双臂,皱眉良久,终究不太看好的摇摇头。
“单照你们所说……必然不是你小姨。小姑姑虽爱玩闹,对窃取人族钱财之事却无甚兴趣,我们狼族在妖界也算鼎鼎有名,何等地位,不至于做出这种缺德的举动来。”
“怎么听怎么像是个不入流的小妖怪。”
他咂摸了一下,很快回过味来,又三句不离老本行的数落嬴舟:“你怎么连这种小把戏都会上当,三百年的脑子长哪里去了!”
这位狼族大哥火爆脾气,比在场的仨都要激动,几乎能把自己当炮仗点着就地炸了。
“对方都显了形还叫它跑掉!你说说你……出去别和人讲你是北号山的正统王族血脉,丢人!”
嬴舟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那瞳眸中多的情绪没有,像是认命于自身的无能为力,也像是习惯性的麻木漠然。
重久食指点过去,想再骂两句,终究气不打一处来地狠狠叹息,暴躁地甩胳膊,“真是看见你这对狗耳朵就生气。”
言罢便负手往外走。
被这紧张的兄弟情吓得不敢开腔的温蕙终于一回神,磕巴地追出去,“大……大仙您慢些走,我给您安排住处啊。”
屋内从先前吵嚷的喧嚣中骤然脱离出来,无端安静得有几分落寞。
原地里,嬴舟抿唇低了低头,虽说也并非第一次被狼族嫌弃,但叫二哥指着鼻子发火,心里还是多多少少会感到沮丧。
他嘴唇轻启,仿佛压着沉甸甸的奋苦与希望,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就在那一瞬,耳朵上蓦地传来一个熟悉又酥麻的触感。
他的反应比之上回小了许多,视线一抬,便撞上小椿清澈的眼眸。
眼白干净,乌瞳流泽。
大概心无挂碍从不熬夜的人,很少会有血丝吧。
她蹲在他旁边,一手抱着双腿,一手不经意地揉着他的耳朵。
“你不高兴啊嬴舟。”
少年沉下目光,嘴角遮掩似地压了压,低低道,“……也没有。”
刚否认完,又忍不住补充。
“那被人教训,是谁都会不高兴的吧……”
“你家里人经常这样说你吗?”小椿随着他的动作把自己的头往下低了一点,好同嬴舟的视线相对。
他却下意识地回避她的注视。
“倒不是经常……”
嬴舟将头转到了一边,“反正……他们说得也没错,我本来就挺……高不成就低不就的。”
后半句嗓音渐轻。
犬族擅用火系术法,而他只会个半吊子;灰狼族强大的体格自己也仅承袭了一半。
论控火,他不如细犬,论武力不如灰狼。
怎么会有自己这样的人……
“如果我只是灰狼,或只是细犬,大概就不会这么没用了。”
他盯着光洁的地面,神情低敛地小声道。
小椿紧闭着唇看他,灵动地双目略一眨下,忽就染上几分星星点点的笑意,“你这样想啊。”
她说,“狼族、犬族那么多,可是狼犬纵观八荒六合,只有你一只,你是独一无二的,比你小姨还少见呢。”
嬴舟垂下的耳朵不自控地一耸。
听她在旁边轻轻巧巧地解释:“你既会犬族的控火术法,又能使得狼族的十八般兵器,这可是旁人想学都学不来的。你看哪只狼能用火,哪条狗会耍大刀啊。”
“不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他安安静静地侧头望着煞白的墙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转来目光,带着些微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一点闪烁的星光。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领情地冲她牵了牵嘴角,“有被你安慰到。”
“是吧?”
小椿笑起来,两手捧着他的脸,言语轻快:“好啦好啦,高兴一点啊。”
“笑一笑嘛。”
嬴舟看着她点点头,唇边的弧度虽然起来得有些勉强,可身后的尾巴却极难控制的欢快摇动。
他试图使其停下来,对方反而越摇越欢了,扫在墙面唰唰作响。
消停一点啊。
嬴舟咬牙暗想。
能不能别那么明显。
温家的后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三只大妖,给这个家族源远流长的历史又再添了一笔别致的辉煌。
自打那日夜里被嬴舟吓跑,偷钱的飞贼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倒是无暇顾及它,迫于二表哥的淫威,三个人开始将每日的工作中心放在了寻人之上,穿梭于城中的大街小巷,打听狼族那位小姨的下落。
这世道里,精通变化,深谙世事的妖已然可以毫无痕迹的混迹于人群当中,仅白石河镇那么一个小地方就能有七八只常驻的精怪,更别说开封府。
有嬴舟与重久的鼻子加持,要把住在城中的妖一个一个找出来不算难,就是比较费时。
温蕙难得有机会参与其中,尽管身为肉/体凡胎的寻常人,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处,却还是在奔前跑后,积极地瞎忙活。
甫一听闻要找精怪,她立刻兴致勃勃地拉小椿去看府上养的一只灰鹦鹉。
这畜生还是个老资格,二爷爷在世时就养着的,比她爹年纪都大上几岁,活了五十来年,直接给老人家送终。
温蕙从前就觉得这小东西不简单。
后者作为三朝元老,正趾高气昂地站在架子上磕花生。
一见她过来,顿感危机四伏地扑棱着翅膀叫嚣道:“遭瘟的死丫头又来了,遭瘟的死丫头又来了。”
她一脸欢喜地问,“你看,它会是妖吗?”
这扁毛畜生爪子一松,展翅飞到小椿肩头,一边亲昵地蹭她的鬓发,一边中气十足道:“呔!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小椿:“……不,就是只说话很溜的鹦鹉而已。”
“什么?”温蕙不可置信,费解地打量那只鸟,“它平时骂我骂得可凶狠了。”
灰鹦鹉发现她凑近,惊慌失措地展着翅膀从小椿的左肩支棱着挪到了右肩,嘴里一刻没停。
“再看!挖你眼珠子!咱家是你这等凡夫俗子能看的吗?”
它身份自我转化极快,当下就从孙大圣变成了大太监。
说完,发现这黄毛丫头似乎不敢动手锤自己,便躲在小椿的一把乌发后,自娱自乐地张口嚷嚷:“救命呀,我怎么变成鸟啦!”
嬴舟:“……”
这畜生戏还真多。
作者有话要说: 注:“救命呀,我怎么变成鸟啦!”——此梗源于网络。
本支线又名,一条狗的使命(。)
人高兴的时候尚且藏得住,狗高兴的时候尾巴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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