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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妖界西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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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饶将震倒在桌上的茶杯扶起来,有点痛惜这沙漠里来之不易的水。

    屋外也吵嚷了一阵子,府里丫鬟侍女们脚步匆匆奔走相告,但很快又趋于平静。

    宁饶打算出去问人借水,一开门便看见漆黑院落里有人影一闪而过。

    她下意识匿了气息,追上前去。

    那人极其瘦小,从角落跳到高树,从高树跳到院墙,再在墙沿儿之上飞速跳跃,残影逐渐抽象,竟好似某种四足动物。

    宁饶不紧不慢地追着,脑子也不紧不慢地想。

    像什么呢?

    对了,像——

    前面那个身影忽然停下,四肢抽条展开如鬼魅。

    然后,一个窈窕少女立于屋檐上。

    像猫。

    宁饶这个念头一闪现,那少女就转过头来,绿松石般的眼睛在月光下发亮:

    “咦,宁前辈,这么晚怎么还不睡呀?”

    宁饶心想你问得好,大半夜出来回头看见就问这个。

    她无奈,先解释道:“我只看见你影子,跑得飞快,还以为你们家里进了什么贼人,就追来了。”

    少女一愣,大大咧咧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对不起啊前辈,我只是晚上闷了,想出来玩玩。”

    “闷了跑屋顶上做什么?”

    “这里空旷,而且站得高,看得远。”林朝朝拉着宁饶坐下,举起手臂指了指天空,“尤其是还有这样美丽的星星和月亮!前辈你看,谁不喜欢呀!”

    她五指伸开掌心向上,那漫天的星星多得好似要被她尽情抓入手里。

    宁饶抬头,被月亮扑了满怀,让她想起来不久之前陪姜霖在屋顶上喝酒的那一晚。

    她的赞美近乎喟叹:“确实,谁不喜欢呢。”

    “那颗星星。”天上星河流转,林朝朝指着东南方向上一颗光芒微弱的小星子,说,“我问过我大哥二哥,他们都不认得那颗星星。”

    宁饶:“所以?”

    林朝朝冲她笑:“它没有名字。我就给它取了名字。”

    “嗯,你叫它什么呢?”

    “它随我,叫‘朝朝’。怎么样?”

    “很好。”宁饶说。

    林朝朝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很久不作声,好像要在这样舒服的环境里睡着。

    宁饶看着月亮,心想还是白衣才和这样的清晖相称。

    她再转过头去瞧林朝朝的时候,对方不见了。

    她将目光缓缓下移,看见一只漂亮的、皮毛光滑鲜亮的黑猫。

    宁饶没忍住,轻轻触了一下她翘起来的耳朵。

    林朝朝耳朵动了动,宁饶还以为自己把她戳醒了,谁知道对方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然后往宁饶身边拱了拱,蜷起身子,又阖上眼睛。

    在屋里睡觉闷了,所以来屋顶上睡吗?

    好在宁饶对于毛茸茸的动物的耐心阈值格外高,她闭眼打坐,怀里呼噜着林家的这个小猫,一时间身心舒畅,岁月静好。

    然后这平静就被那远处传来的又一声巨响打破,不知这次震碎了什么东西,有个小厮叫了一声,然后被此起彼伏的其他声音盖住。

    林朝朝愤怒地翻了个肚皮,伸出去的懒腰收回来,一双爪子握紧蓄力,好像想要隔空给谁一拳。

    这次院子里人们的细微躁动也很快平息下来,不远处的花廊却发出了簌簌响声,宁饶循声看去。有两个人立在那花下,似乎是边聊边走,不一会儿又走到一株合欢树下。

    这些花树本不适合生于这里,可植树之人布下了灵力加持,所以满苑花照开不误。

    当空皓月穿过一层又一层云的阴影,投下一片如水的月光来,正巧照见那两人的模样。

    是一男一女。

    身材瘦削的女子是蒋嫣,另一个男人锦衣玉冠,挺拔秀欣,手中折扇轻摇,见不着脸也知是个风流人物。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算不上亲密,却也不疏离。

    宁饶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告诉林朝朝。可是这只猫睡得正酣,她想了想,遂作罢。

    她一个外人,总不好管他人的家务事。

    林朝朝打起小小呼声的时候,月上中天,四面八方传来奇异又细碎的响声。

    这次终于把黑猫吵醒了,她支起耳朵来,转了转眼睛,蓦然发现自己在宁饶怀里。

    “咦,前辈?”

    “嗯。”宁饶问,“睡得怎么样?”

    “很好,多谢前辈。”林朝朝有些不太好意思,从她怀里蹭了蹭,然后跳出去变回人形。

    那奇异的声音由远及近地缓缓传来,宁饶注意听。听清楚了,发现那是哭声。

    这哭声里密密麻麻地裹挟着尖啸的夜风,浪潮一般一层又一层地推过来,像是寒夜里快要冻死的人身上骨骼和牙齿的痛苦战栗。

    林朝朝嘟囔道:“又来。”

    “这不是凶兽吧?”

    “是霍家的鬼。”

    “你大嫂好像没提这事?”宁饶说。

    “大嫂他们听不见——或者说,他们也听不清楚。他们听不清楚就以为这是夜里的风,可是我晓得,霍家那座大宅子热闹起来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声音。”林朝朝拢了拢身上的衣裳,也忍不住发抖,“这鬼哭真吓人,比那凶兽吓人多了。可是我不晓得为什么别人听不见。”

    她抬起头:“等等!前辈,原来你听得见?你为什么听得见?”

    “兴许……我道行高些?”

    “那我大哥比我道行高,为什么我听得见他听不见?”林朝朝苦恼地摇摇头,“奇也怪哉。”

    “……”

    林朝朝见宁饶不说话,又大着胆子问:“前辈,你想去看看吗?”

    宁饶一愣:“你想去?”

    “我当然想去啦,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而且只有我们听得见哎,前辈你不觉得一定有什么缘分在等着我吗?”

    “可以去,但是要和你大哥他们说一声。”

    “那不行。”林朝朝撅起嘴来,“他们不让。”

    那你还能去六回?

    “这样吧,今夜我去瞧瞧。”宁饶思索片刻,说,“若是早上我好端端回来了,明晚我带你去。若是明天我回不来,你再通知你哥哥帮忙找一下我,行不行?”

    “好!前辈你真好!”小丫头眉开眼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回去休息吧——等等,”宁饶刚要动身去打探,又叫住林朝朝,迟疑再三,问:“方才我看见你大嫂去花苑了。”

    “花苑?哦对,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去的?”林朝朝笑起来,“爱拿个扇子来回扇的那个?”

    “你认识?”

    “是我二哥啦,他们每年这几天会在合欢树下商量些事。”

    “为何要在夜里商量?”

    “他们清白得很,前辈莫要顾虑。”林朝朝解释道,“至于商量的事嘛,确实不好公开说。不过陈年旧事,告诉前辈也无妨,横竖不是什么大事——大嫂二哥商量的是我三姐的忌日。”

    “我三姐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十三岁那年不知道做了什么错事,被我爹赶出去了,总之气得爹重病一场,连大哥也恨她。后来不知道她嫁了什么人,很快就过世了……大哥不愿意为她立衣冠冢,家里人也对她讳莫如深。”

    “可总归血浓于水嘛,二哥还是会给她烧些东西,大嫂也和三姐是从小到大的青梅,所以一年一次的忌日,只有他二人念着,直到我前年撞见了,他们才告诉我。这次搬家远离三姐的衣冠冢,二哥大嫂兴许是要背着大哥商量几天,安排人回去扫墓。”

    她叹了口气,终于将所有的滔滔不绝封住了口,“不过三姐能收到他们送的东西吗?三姐还记得他们吗?”

    宁饶沉默片刻,针对她的最后一个问题进行解答:“以我们现在的世界观来看,妖和人死后化为鬼,执念强大则为鬼修,执念不长则转去轮回。如果你三姐化为鬼修的话,多半还能记得他们。”

    “执念?若是真有执念,三姐就会回来找我们复仇吧……”林朝朝苦笑一声,“我爹人很好,就是有时候唯我独尊了点儿,大哥也是一样的性子,认准了就不会改,唉。”

    “你应当回去休息了。”宁饶拍拍她肩膀。

    “那好,前辈路上千万小心啊,若是那里太过古怪,及时抽身回来。”

    霍家的庭院大门,她记得在当年就已倒塌,怎么现如今又立起来了?

    宁饶站在废墟门前,抬头望见里面烛火通明,屏风几案一一可见,香炉徐徐冒出层层叠叠的烟云,衬得那来去人影行恍若有流云相佐,如坠神窟。

    这宅子中央确实有一座大阵——而且十分眼熟,宁饶和精通阵法的正极宗弟子萧逢奕切磋多年,立刻认出来这多半就是当年那位正极宗前辈的封邪大阵。

    封邪阵,不仅封印妖邪,也封印这种屠杀之后侵入地脉而长久不灭的煞气。这座阵看上去不小,若是让这个宅子里的煞气散布出去,怕是这整片绿洲都要断绝生机。

    不过有两点宁饶没明白:

    一是,虽然当年这慕霍两家的灭门之灾她并不了解,却也知道这两家起先是霍氏一族派去攻打慕氏一族,慕家人先惨遭屠杀,后二者混战,才双双被暗算。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慕宅煞气更重,为何慕宅无这阵法,反而霍家有之?

    二是,这阵法有几笔很是奇怪。

    宁饶瞧着画在门上的符咒,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符应当是被人改了。可这阵依然起镇压之用。改在何处?

    可惜她是剑修,不是术修,完全看不出来。

    好了,不能想这么多,现在她要怎么进去?

    宁饶推了推门,门环上铜绿蹭她一手,同时,门开了。

    她闪身进去。却见院子里黑洞洞的,昏暗阴湿,还不如外面看着热闹。

    宁饶刚走一步,脚就踩进水里。抬起脚来才发现这滩水粘腻古怪,于是宁饶拿了一只长明烛一照——

    血,血色深得像铁器上的锈。

    她举起长明烛向前,发现不仅这台阶下有血,这院子里,无处不是深深浅浅的血坑,阴沉腥臭,仿佛隐匿在森林角落里的吃人沼泽。

    宁饶踩着血水四处走,四处无人也无鬼,干净得连一座尸观都瞧不见。

    走过外院,走过垂花门,走过内院……走过又一重垂花门,走过又一进院子。

    她边走边搜寻,突然发现这院子如套娃一般,永远走不到头,也永远走不到灯火热闹的那边儿。

    宁饶把欺神剑抽出来。

    破幻术这种东西,还是让专业对口的来做。

    “宁道君主动唤我,稀奇。”银发的男人鬼魅一般出现在她身后:“这是哪里?”

    欺神剑横劈乱战,只消几下,不知斩对了哪里,眼前院落忽然亮堂起来。

    丝竹阵阵,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宁饶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刚进门的地方,脚下还是那滩铁锈一般的血。

    身后有衣香鬓影的贵妇小姐、侧帽风流的青年才俊正掠过她鱼贯而入,丫鬟仆人捧着玉盘琼浆穿梭其中。满院辉煌的灯光下,薄纱粉绡,丽人生香。

    宁饶皱了皱眉头。

    和谐热闹。

    如果她没看见那些人身上猩红的致命伤的话。

    这个人的伤在眼,这个人是断臂而亡,这个人被一剑封喉,这个人被剖腹挖心……

    她一个个数过去,忽然那正厅的门“唰——”的一下,打开了。

    “客人既然来了,何不上座?”

    那正厅摆着宴席,主位上坐了一个黑衣人,这人对面又坐了一个青衣人。

    整座宅子,就这么两个活物。

    青衣如翠鸟之羽的,正是这说话之人。他声音雌雄莫辨,一眼望过去连眉目也模糊得很,只不过宁饶看得见,对方依稀有个笑模样。

    她看不清对方,对方看她却很清楚。

    “哦?还是两位,都一并入座吧。”

    宁饶瞥一眼月在,确定这个剑灵现在修为还未能化出确切实体。那这个青衣人……眼力颇奇。

    她举步便走,一步步走过去,眼前人的面目却未变清晰。

    又是幻术。

    并非不能破,只是这种装神弄鬼的,往往有些暗合奇门遁甲之术,刚好,宁饶不擅长。

    她早已经承认自己是个莽夫的事实。不过,莽夫有莽夫的半分。

    “这把剑,你们知道能做什么吗?”

    惊月剑一出,寒彻四方。

    月在低低笑了一声。

    她宁道君竟然没这分耐性,倒真是出乎他预料。

    宅子里那人接话:“能是如何?”

    “能破了你们脚下这座聚灵之阵。”

    宁饶猜出来那被篡改的几笔阵法是因为什么了。

    寻常封邪阵,单纯封印定然不够,还会兼有净化煞气的阵法或者灵器。可这座封邪阵没有。

    既然不净化,那这就相当于一个储蓄煞气的装置。

    可寻常煞气几十年便能化解,既要储煞,那必然还需维|稳,那添上的其余几笔,应当就是改为稳固此处煞气的阵法。

    如此说来,这座阵便改为聚灵阵——只不过寻常修士聚的大多是生灵死魂,此处却聚怨鬼煞灵。

    宁饶拔剑出鞘,倒数:“三。”

    “二。”

    “来就来了,动什么粗呀。”青衣人笑起来,笑得有几分轻佻,“剑修就是鲁莽。”

    宁饶感觉自己面前那一堵磨砂玻璃墙忽然被击碎,一时间失去焦点,她的目光撞进一双猩红的眼。

    那个坐在主位上的黑衣男子盯着她,恶意没有半分掩饰。

    青衣人扭头笑道:“道君贵姓?”

    “宁。”

    “宁道君呀。”青衣人眉目昳丽,是一副还未长开的少年人姿态,长发轻轻一束,笑眼梨涡,唇红齿白。

    很乖巧很灵动的模样。既有女性之姣美婉约,又有男性之英气勃勃。

    宁饶的目光默默移到对方的胸膛。

    看不出来。

    与此同时,对方一身的好衣裳吸引了她。

    这人的外袍十分花哨,其上绘着绮丽烂漫的千里江山万花叠翠,断崖沟壑、孤松泉水,俱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不过这画面饱和度有点高,颜色亮得有些喧宾夺主,倒把少年人的皎皎容光压下去了。

    对方见她注视着这图案,提起大袖轻轻拍了拍,那画上古树枝头的一只翠鸟便动了动尾羽,蓝色尾羽在琉璃灯下闪闪发光。

    然后它振翅一飞,竟从衣袖上飞了出来。

    在空荡荡房间里巡视性地转一圈,又停在这人的肩上,对方把酒杯举起来,它便低头啜一口酒,绿豆大小的眼睛瞧着宁饶。

    这种技术不常见。

    宁饶道:“你是傀儡师。”

    傀儡师的定义,大约就是可以操纵无灵智的事物的职业。而这个“无灵智的事物”定义很广,画上的东西可以是、普遍的傀儡可以是、死人也可以是。

    不过至于能操控到什么程度,全看个人修行深浅。

    眼前这个人,操纵死物甚至到了能将其组合设成幻境的程度,不可小觑。

    对方冲宁饶笑,她——宁饶打算先把这个人看作“她”——她说:“道君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宁饶又把目光转向在主位上一声不吭的黑衣男人,根据对方额头上未曾掩盖的妖族血统纹饰,宁饶得知这是一只凤凰。

    “后面这位郎君,又怎么称呼?”

    这问的是月在。

    宁饶不答反问:“阁下又如何称呼?还未告知于我。”

    “叶樵。”

    “叶姑娘。”

    对方又笑了。

    宁饶又问:“这位公子呢?”

    “凤无双。”男人静静开口。“问够了吗。”

    “不请自来,冒昧打扰,在下实在抱歉。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宁饶说。

    “凤公子在这霍府,是想要复活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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