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汪顺然见傅臻独自出来,面色阴得快要滴出水来,连忙夹紧了尾巴往他跟前凑,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汤池一次泡上一个时辰才有功效,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傅臻眼都没抬,拿巾帕擦拭手背的水珠:“有事说事。”
他沐浴时习惯遣散宫人,此刻正是汪顺然私下禀报要务的时机。
汪顺然深吸了口气,道:“陛下吩咐神机局暗卫调查京中女子失踪一案已经有了线索,上安府尹张梁今日带人在京郊一处别院挖出了十几具女子尸身,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经查验,正与今年年初陆续失踪的那些姑娘一一对上。那别院的主人,竟是大鸿胪郑准的公子郑麒,还牵连上了上安不少仕宦子弟,阳城侯的三公子、扬州刺史之子、左中郎将之子也常常玩在一处,恐怕个个脱不了干系。张大人派人来问,这事儿如何处置为妥?”
傅臻目光沉冷,“以往是怎么做的?”
汪顺然忙道:“以往没碰上这么大的案子,小事儿便是他们世家大族私下里塞钱了事,除非老百姓击鼓鸣冤,否则很少闹到上安府,大理寺和秋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之事实在闹得太大,城外挖尸的时候,老百姓围了一圈儿看热闹,就是想瞒也瞒不祝”
傅臻面色愈发冷冽,以往他出征在外,对于士族门阀里的腌-臜事儿虽有耳闻,却终究疏于管束,致使强权凌驾于律法之上,小人谋私,魍魉猖狂。
汪顺然偷偷觑他脸色,只一眼便觉凉意从脚底板一直凉到天灵盖,硬着头皮道:“上安府衙也有官员收钱办事,就因为证据不足,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老百姓有苦说不出,到最后只能咽下这口气。”
傅臻神色悍戾冷然,沉吟片刻,寒笑一声,“既然有人收钱办事,那就让他们收。”
汪顺然唯唯诺诺应个是,一瞬间又反应过来,“啊?”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傅臻沉默了一会,一开口,周身气息都似凉透:“把这事儿传出去,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整个上安人尽皆知。闹得越大,上安府越咬着人不放,他们塞的钱就越多。西山郑氏不是富可敌国么,朕倒要看看,大鸿胪肯为他这个儿子花多少钱!阳城侯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不在少数,扬州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富庶,至于左中郎将,朕若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夫人亦出自晋阳王氏吧?就算没钱,总能借得到!有了这笔钱,北疆受灾最严重的三地今年赋税便可再免一成。”
傅臻计谋深远,三两句话就将问题解决了大半,汪顺然不禁暗暗叫绝。
天知道从这些世家大族手里要银子有多难!
先帝在时,黄河连年水灾、蝗灾闹得农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朝廷年年拨款赈灾,以至国库空虚。
到了募捐的时候,那些膀大腰圆的世家贵族一个个哭穷,装病的装病,装死的装死,几十两、几百两地上缴,加起来的款项还不及他们在江南随手置办的一处别苑,更不用说那些纨绔公子哥儿为博佳人一笑,风月场中常常一掷千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思及此,汪顺然已经心潮澎湃起来,可忽又面露难色,“塞钱倒是能够解决问题,只是这事儿本就大张旗鼓,最后却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恐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那十几位受害女子的家人若是孤注一掷,打算和官府闹得鱼死网破,又当如何处置?”
傅臻眉梢一挑,目若深潭:“朕有说要饶过他们么?该收的钱收上来,到时候再一个个拎出来依法处置,该斩首的斩首,该革职的革职,该流放的流放,谁也别想做这漏网之鱼1
他做事向来斩钉截铁,丝毫不容置疑,细想片刻,汪顺然又隐隐担忧,“可大鸿胪若是花了钱还保不住儿子,怕是心里……”
傅臻凉声道:“法不阿贵的道理大司寇比谁都清楚,郑准有什么怨气自去秋官府说去,他们两家不是姻亲么?看看大司寇有没有这个能耐保住他1
汪顺然躬身应了个是,暗暗有几分佩服。
大家族内里盘根错节,说起两家的关系,恐怕他们自己都难以理清所有。可上安城天子脚下,什么都瞒不过傅臻的眼睛,再加上这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他若铁了心要办谁,谁也逃不过。
这一刀子下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涉及的几大家族怕是也能狠狠掉块肉下来,想想都觉得大快人心。
思忖良久,汪顺然朝汤泉宫主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笑意柔和:“陛下,您没宠幸姜美人呐?”
傅臻侧目望着他,唇角冷淡意味甚浓:“你想说什么?”
汪顺然揽着拂尘不经意地绕过他的目光,轻咳两声,心虚道:“陛下没避着奴才,奴才该听的都听着了。姜美人是个好姑娘,可到底常常在太后那头走动,该喝的汤药一样都没少,姑娘势单力薄,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奴才是担心,倘若太后哪日对她开诚布公,交代什么任务,她又日日与您同寝,恐怕……”
傅臻想起方才在玉照宫她躲着太傅往他怀中倚靠的怂包样子,勾了勾唇:“她惜命得很,脑子也不灵光,倘若太后有什么吩咐,她必定第一时间告诉朕,求朕庇佑她。”
汪顺然看着他嘴角弯起个不自然的弧度,怔愣片刻。
陛下这……笑得不大对劲。
具体哪里不对,汪顺然也说不上来。
往日他笑,势必要有人人头落地,可今日这笑,竟是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宠溺?
汪顺然只能想到这个词。
以他在宫中三十年的资历,自然不会看错,可他也不敢顺着往下想。
他有些毛骨悚然。
见汪顺然欲言又止,傅臻随即道:“她体内有种香气,很淡,像是佛香,朕每次用她的血,抑或只是靠她近些,头疾都能有所缓解。”
汪顺然当即面露喜色:“当真?”
傅臻垂眸,不置可否。
汪顺然咬咬牙,恨不得自己两巴掌。
陛下虽然疯,却也不是嗜饮人血的怪物。他不肯用其他姑娘的血,唯独只用姜美人的,必然是有特殊的原因。
先前的猜测都是对的,他若是早些问,也不至于自个儿瞎琢磨这么久!
汪顺然情绪颇有些激动:“姜美人是老天爷赐给陛下的贵人!奴才定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绝不会传到太后耳中1
这几个月以来,傅臻体内毒性愈发严重,头疾也是三两日发作一回,没成想小姑娘才进宫几日,倒成了他救命的良药,次次皆能力挽狂澜。
幸而眼下太医院还不确定美人血的药效,郁从宽只当陛下是通过凌-虐美人、发泄欲望来缓解疼痛,太后更是被蒙在鼓里,否则也不会主动将姜美人往玉照宫塞。
来日他们若是知晓了这个秘密,恐怕又要想旁的法子,将陛下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姜美人身怀异香,可也只对头疾有些功效,解不了流箭之毒。
到底能不能治,一切都要等找到玄心才有定论,否则这毒便如悬于颅顶的利刃,随时都有可能砸个措手不及。
可饶是如此,汪顺然心中也欢喜得很,至少如今有了转机。
如今北凉既定,朝堂大事虽繁乱复杂,可只要傅臻能够摆脱顽疾,一切定能够迎刃而解。
傅臻眸色微凛,忽然想到什么,沉沉道:“太后给她喝避子汤?”
汪顺然颔首,叹了口气:“陛下此次重伤难治,以如今的局面,太后断然不会容您在此时留个皇嗣来给自己添堵,说起来都是补血养胎的药,谁又知道里头的玄机呢?只是这避子汤终究伤身,姑娘身子弱,若是一直服用,恐怕也遭不住埃”
见他面色凌厉,汪顺然默默退了两步。
傅臻眸色漆黑,冷声道:“派人在兰因殿盯着,太后若传她过去,便宣朕的旨意,让她来玉照宫。朕倒要看看,慈宁宫还能越过玉照宫将人抢了去1
尾声难得取代了往昔所有的慵懒,透着冷戾阴沉的怒意。
汪顺然手里的拂尘都跟着颤了颤,连应数声,又不禁感慨:“太后地位再高,那也是崔氏捧上来的,一举一动都得成全自己和崔氏的颜面,这么多年也怪辛苦的。”
傅臻只是冷笑,眼下他心中还有疑团未解,待他日将搜集的罪证扔到崔氏族长手中,太后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还有一事,汪顺然心里压了几日没敢说,可凭傅臻的本事,总有一日他也会知晓。
汪顺然心中琢磨了半晌,想着倒不如趁早说了,免得日后再起事端:“遥州的探子传了书信来,说这姜美人并非遥州刺史府的千金,原是那姜成照之女姜璇身边的丫鬟,只因主子已经定了亲,姜夫人这才推她出来顶替……不过,这也不能怪姜美人,您说是吧?主子吩咐,做下人的哪敢不从?好在这姜美人阴差阳错的,竟还立了功。”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觑他的脸色,谁料傅臻面上并无情绪,只将手里的巾帕丢出去,勾了勾唇,负手出了殿门,只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
“知道了”。
汪顺然擦了擦汗,这是早就知道,还是压根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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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阮被叫醒的时候,额头都热出了汗,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然靠着壁沿睡着了!
棠枝带了衣裳从兰因殿过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回到兰因殿,阮阮喝了一大碗姜汤,眉眼都松快了许多。
小时候过得艰难,导致身子本就弱一些,后来在刺史府多年,身体也落了不少毛病,一到冷天雨天,腿骨就会隐隐作痛,手脚也容易生冻疮,冬日里最是难捱。
阮阮没想到的是,这汤泉宫的水竟有如此奇效,里头是放了什么灵丹妙药,水里头呆了小半日,通身都舒畅了!
脑海中冒出个荒诞的想法,若是……若是还有机会再去几次汤泉宫,她这些毛病怕是都能好全了。
可她一想到暴君那张戾气摄人的脸,她就忍不住立刻掐断了方才的念头。
坐到妆奁前,松凉给她卸了妆发,似是嗅到什么味道,又忍不住凑近闻了闻,笑问:“美人身上的佛香,是汤泉宫留的,还是用的什么香?很是好闻。”
阮阮抬起小臂,鼻尖凑上去轻嗅,不禁抿唇笑了笑:“我小时候……”她顿了顿,险些说漏嘴,忙改口道:“小时候身子弱,我母亲便将我放在佛寺养了一段时间,许是时间久了,身上便染了佛香,这个味道就一直不曾散去。”
棠枝替她收拾了桌案上的簪花首饰,听到这话也不禁笑:“竟是佛香?奴婢还是头一回听闻,看来美人当真是有佛祖庇佑的。”
话音落下,棠枝和松凉不着痕迹地相视一眼,都没再说什么。
姜美人这境遇,虽好过那些被迫剜去心头血的姑娘,可属实也算不上因祸得福,说是菩萨保佑更是牵强了。
这脖上的斑痕还未消退,今日又被拖下了汤池。
两人瞧见那池边水花遍地,一片狼藉,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也不敢胡乱揣测。
阮阮却是没有在意这话,只是摇着头笑了笑,其实她也不知这香怎么来的,她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已经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反应过来身上有这种香味时,人已经在姜府做事。
这个味道很淡,也从未被任何人发现过。
记忆中她似乎在一个寺庙里待过很久,她常常睡在一尊佛像后面,每日烟熏火燎,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身上慢慢染上了这种特别的气息。
棠枝伺候她睡下。阮阮躺在锦被里,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禁不住开口问道:“棠枝,你可知道……沈烺将军?”
棠枝点了点头,道:“奴婢虽未见过,可也听过他的名声,听闻这车骑将军沈烺虽出自寒门,可他高大俊朗,骁勇善战,如今也算是名震四方。只是可惜了,沈将军的未婚妻子前些日子出了意外……对了,美人怎么想起来问他?”
阮阮听到那句“意外”,目光黯淡下来,低声道:“今日在玉照宫外听到这个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可又想不出在哪听过。”
棠枝笑着说:“说起来,这沈将军出身渭北,与美人也算半个同乡呢,美人听过他的名讳也属寻常。”
原来是渭北人。
遥州与渭北相距数百里,从前在她看来并不十分接近,毕竟她的眼界也就仅仅如此,只觉得遥州之外都属远地。
可自打来了上安才发现,在上安人的眼中,整个西北来的怕都能算同乡。
屋内一灯如豆,影影绰绰的光线酝酿出几分暖意,比起在玉照宫亮如白昼的黑夜更易让人入睡,可阮阮却睡不着。
按照棠枝的话,沈烺与暴君当是年龄相仿,年纪轻轻便在军中任职,模样亦是清俊英拔,丝毫不输京中这些贵族公子,且他还是渭北人,去过遥州再寻常不过。
难不成,他便是将军?
阮阮没有见过沈烺,自然不会听到个名字就笃定那是她一直惦念之人。
她能够确定的是,从前府中并未有人在她跟前提过这个名字,可不知道为什么,“沈烺”这个名字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仿佛冥冥之中命定般地刻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