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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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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洵到底从小在长安习练骑射,而后又师从江湖世家,武艺不精也有个底子在,这一下特意使了劲在里头,砸得歪嘴往后一个踉跄,连带着被他拉着的粗眉也一个踉跄,尚未稳住,不巧被谁不当心一撞,双双后仰。

    落水前二人还来得及一人丢一句话,歪嘴是一声怒吼“秦微之”,粗眉则是惊恐大喊“别抓我”,而后便陪池塘里的同窗们一块儿扑腾去了。

    原本有落水的有救人的,拉上来也就完事了,偏偏求生的本能叫惊恐的落水者根本不听人言,碰到身边有人就拼命朝人家身上抓,抓的不是同不会游泳的落水者,就是已经拖了帮救对象在往岸边游的施救者,再次打乱秩序,闹嚷不堪。

    等到一颤一颤的方老先生和半天没见人影的陆锋一道赶来,见到的景象便是如下饺子一般,十几个人在小小一方池塘里扑腾得水浪翻天。

    陆锋咋舌:“我就去蹲了会儿茅坑,这都疯了不成?”

    “刚入夏就有人火气太重,泡泡水正好消火。”秦洵说着见歪嘴被人捞了上来正瘫坐在树下喘气,又添一句,“还有人喜欢嘴碎,也过个水醒醒神。”

    陆锋忧心忡忡:“好几个都是平州有头有脸的官家子弟,这回可是要出大事了。”

    平州学馆掌事的方老先生气得长须都在抖,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处理好落水闹剧,一一确认性命无碍,送医的送医安抚的安抚,总算是扶着老腰喘了口气,便回过头找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好好清算。

    五年间,顾及着秦洵长安贵族子弟的身份,又有对他关心非常的三皇子时时往平州学馆递话,先生们对秦洵容忍良多,他惹事不服管教的毛病,方老先生不是没向他在平州的临时家属白静说过,也在三皇子十四岁初次来平州学馆时跟三皇子说过。

    那时齐璟笑笑,道:“微之的事,晚辈定会好生训诫他,他年纪尚小思乡情切,难免心中不快携着脾气,不过先生放心,他素来不会无事犯人,行事亦有分寸,依晚辈看,先生不若对他松些管教,以免伤神,自然,先生也不必偏袒于他。”

    齐璟皇子之身,对地方学馆的先生自称晚辈,足够客气谦逊,面子里子都给了,方老先生哪能听不出他话里意思,说白了就是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别管秦洵,好坏随他折腾,反正他应该不会闯大祸。

    那年秦洵十三,才过两年,他就在十五岁时惹出这趟麻烦。

    旁人落水是因看热闹时人群失控推挤,还得拐个十八弯才能怪秦洵头上,楚氏母子和歪嘴同窗不然,他们落水是直接跟秦洵挂上钩的,故而上岸缓过气后,楚夫人和歪嘴闹得最凶,闻讯赶来的楚胜雄和歪嘴父母,以及惊鸿山庄白静,被方老先生请去别处商议此事的后续解决,顺带调和。

    学室里本就少了许多惊魂未定请休的学生,剩下的个个能离秦洵多远就离多远,生怕跟他扯上干系,只余个陆锋仍与秦洵坐邻桌,边告诉秦洵自己偷偷打探的前线消息,边啐着楚慎行敢做不敢当真够孬种看错他了。

    秦洵不担心这事没法收场。

    南郡郡令楚胜雄为人精明圆滑,楚夫人此等上门闹事的市井泼妇之举简直是下策中的下策,定然是对楚胜雄先斩后奏了,楚胜雄不可能任由事态扩大丢自家颜面,哪怕白静不赔礼方先生不调和,楚胜雄自己都会主动息事宁人,而若楚胜雄开了口,身为南郡一县县令的歪嘴家,也不会不给顶头郡长官这个面子。

    秦洵趴桌上闭目养神,暗自琢磨着若是楚夫人没上门闹事,流言的事让楚胜雄来处理,他大概会采取更体面些的手段。要是不巧自己是个好拿捏的普通平民百姓,恐怕楚胜雄能直接让自己从世间消失。

    长辈那处耗费了一个下午商议出结果,楚胜雄当然不会再让儿子留在平州学馆和惊鸿山庄沾惹是非,楚慎行自请出师再不踏足师门,并转往南地的金陵学馆修习学业,而方老先生也提议,让秦洵转往广陵学馆由那里的奚先生管教,想来是真心头疼,想顺道借此一事把烫手山芋甩往广陵了。

    秦洵少不了给楚夫人和歪嘴赔个礼,动动嘴皮子的事,他挺配合,至于过几日例休后就转去广陵学馆一事,他也无甚异议。

    接下来的日子秦洵照样滋润,他不急陆锋却是替他急:“你真要往广陵去啊?”

    秦洵抓抓额发,无所谓地笑笑:“隔着条河而已,而且逢休我就回山庄,怎么搞得像生离死别。”

    陆锋正待回话,学室里冲进来一个同窗,隔秦洵几丈开外朝他大声喊:“秦微之!你家里来人了,方先生叫你过去!”

    陆锋疑道:“我娘前几日不是刚来过一趟?”

    同窗:“不是陆夫人,没见过。”

    秦洵预感不妙:“是何模样?”

    “是位年轻的公子,穿白衣裳,模样生得可俊,对人笑笑的,脾气挺好的样子。”这同窗往日没跟秦洵起过冲突,说完顺口好奇了一句,“秦微之,那是你什么人啊?”

    秦洵表情瞬间凝结。

    年轻公子,生得可俊,脾气挺好,重点是会来替自己收拾烂摊子……秦洵揉了揉太阳穴,没回话。

    总不至于告诉人家,那是我男人。

    秦洵停在方老先生居室外没有进去,掩在放下竹帘的窗侧观察屋中光景,听着老先生大吐苦水,大到秦洵曾经斗殴打掉了同窗两颗大门牙,小到他吃饭挑嘴浪费粮食,把他五年来在平州学馆的劣迹逐条逐列向屋中来客抖了个干净。

    “……殿下,恕老夫直言,秦三公子实在是太难伺候了,他若是有殿下三分懂事,老夫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想请广陵先生来管教他。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像秦三公子这样顽劣不堪的学生,他到底是秦上将军的公子,殿下也曾叫老夫松管他,老夫不敢不从,可是殿下,这里是学馆,老夫是教书的先生,学馆有学馆的风气,怎么也不能一直由着他胡来,殿下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回这叫个什么事,竟……竟与人传出那等流言,还因此事连累数十同窗落水受惊,竟然……简直是……唉,荒唐!荒唐至极!自己荒唐便罢,还卷进个楚家孩子,那孩子从小就听话懂事,习读勤勉,老夫是真不舍得叫他走,这也是没法子,两个都犯了事,断没有罚一个不罚一个的理,老夫为人师表,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公正还是得要的,殿下说是也不是?”

    方老先生絮絮叨叨,痛心疾首。

    老先生说话间隙,穿插着一道温润的少年嗓音,好脾气地一直安抚着他的情绪。

    秦洵在窗外望天,心道若是知晓齐璟这阵子来江南探望他,他肯定不会……算了,他还是会,本来就不是他先惹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屋内方老先生长叹一声:“总之老夫是真没本事管了,殿下看,不如就让秦三公子去往广陵之地,老夫听闻广陵学馆那位掌事的奚先生,年纪轻轻便才气过人极富盛名,或许他有法子教导秦三公子。”

    奚广陵?老头子年纪大了脑子倒是不糊涂,秦洵不是不敢得罪奚广陵,而是不愿意冲撞他。奚广陵其人光风霁月,且为秦洵幼年在长安时的启蒙先生,饶是秦洵为人再放诞无礼,也是打心底里对他存着敬意的。若是身在广陵学馆,怎么说他也会看在广陵先生的面子上规规矩矩。

    秦洵轻轻挑起竹帘一角往屋里窥视,方老先生背对着他所在的窗子,坐在对面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便是齐璟。

    少年一身黑金滚边的白衣裳,舒眉朗目,清润含笑,如方才去唤秦洵的同窗所说,模样生得可俊。

    齐璟可真是个妙人儿啊,秦洵暗叹。

    齐璟笑道:“微之自幼性子活泼,劳先生多年费心,待此番晚辈将其带回训诫一二,几日后定送回一个知规守矩的秦微之。也望先生看晚辈几分薄面,念其年纪尚小,少年意气,此番网开一面,仍留其于平州学馆。若往后再犯不妥之事,晚辈定不再袒护半分,一切交由先生定夺。如此可好?”

    依旧是客客气气谦逊有礼,也依旧是护崽子似的袒护那混账。

    方老先生心中气结,十五岁了还年纪尚小,跟他同龄的孩子听话规矩的多了去了,你自己也就只比他大一岁,你不是处处进退有度该懂的都懂吗?到秦微之这里就说他年纪小不懂事,上下嘴皮一碰睁眼说瞎话,当我老头子死的?

    心里头嘀咕归嘀咕,方老先生是绝不能将这些话说出口的,既然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贵客此番打定了主意袒护秦洵,他若是不给脸面可就不讨好了。学馆先生平素是不用看地方官家的脸色,可这皇帝儿子与朝堂钟鼎贵门的面子却是不能不给,也就是因为他秦微之后台够硬,是大齐两门开国世家的宝贝疙瘩,得罪不起,否则哪能容这惹祸精待到现在,早就撵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了。

    方老先生叹气:“殿下所言老夫自是不疑,此番……就此作罢,只是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如若今次之后秦三公子再生事端,老夫绝不轻饶,殿下可不能再为其辩解了。”

    老先生缓了口气,端起案上茶盏小饮一口,又道:“只是殿下,此番依照前几日的商议,本该是秦三公子与南郡楚家的慎行皆转往别地学馆,以示公正,楚慎行事发翌日便已转往金陵学馆,殿下看,这当如何是好?”

    既然你三皇子要保秦微之,那总得给个主意善后,总不能继续折腾他一把老骨头。

    齐璟会意,笑道:“微之既留,自没有请离楚公子之理。先生不妨对外道,此番是微之与楚公子私怨,牵连学馆数位同窗落水,微之诚心悔过,愿往每位落水同窗家中送去财物赔礼,学馆念其年少不谙世事,恕其过错,仅施训罚以示惩戒。私怨已自行了结,落水一事则与楚公子无关,平州学馆无意请离楚公子。这之后楚公子是去是留,便是其自行定夺了。”

    “殿下周到。”方老先生颔首,往门口望了几眼,疑道,“老夫方才便令学生去唤秦三公子,怎的这会儿还没到?怕不是又生了事。”

    齐璟放下茶盏,轻咳一声,瞥了眼方才起便人影簌簌的竹帘窗口,稍稍提高音量:“许是路上耽搁了,大概很快就能到。”

    秦洵知道他故意说给自己听呢,忙理了理衣裳,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齐璟刚才说的“知规守矩”的好少年,绕到门前进了屋,规整地朝方老先生揖了一礼:“学生见过方先生。”又朝齐璟拱手道,“见过三殿下。”

    方老先生“嗯”地应了一声,表情老大不爽,心道这会儿在三皇子面前你倒是人模狗样,他不在这你能绕学馆横着走一圈。

    齐璟抬眸看他:“微之,此番你可知错了?”

    秦洵点头“嗯”了一声。

    齐璟扬眉:“嗯?”

    秦洵赶忙深刻反省:“哦,知错!先生,学生知错了,学生此前荒废学业终日玩乐,作弄同窗不敬师长,近日深省自身,实在是千个不该,万个可恶,承蒙先生大度,饶恕学生此回,学生往后定痛改前非,尊师重道,和睦友朋,再不行顽劣之举,如若再犯,先行自罚!”

    方老先生惊得差点一口气噎住:“行、行吧,既有悔过之心,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善莫大焉……”

    齐璟端起茶盏,掩去唇边笑意,饮完杯中剩下的茶水,带着秦洵向方老先生告辞离去。

    一到无人处,秦洵猛地扑上齐璟后背圈住他的脖颈,猫儿一样用自己的脸去蹭他后颈,软着嗓音唤他:“哥哥!”

    齐璟将他扒拉下来,回身点上他的额头:“还好意思叫哥哥?”

    “不想听哥哥,那叫好哥哥?好看哥哥?哥哥刚才都那么偏袒我了!”

    “一码归一码,你先生那里我将你护下来,你,给我老实交代。”

    秦洵傲娇:“不要,不想跟你交代。”

    齐璟眉一蹙,揪住他后领:“坦白从宽。”

    秦洵忽然臂一横拦了他步子,跟他面对面脸逼得极近,笑眯眯道:“齐三皇子是以什么身份审我?”

    齐璟顿了顿:“兄长。”

    秦洵一嗤,退开身子,边往学室方向去边打着哈欠说话:“兄长管天管地还管我谈情说爱。”

    齐璟没回话,从身后跟上他的步子,看见他广袖滑下露出的小臂上,三道结痂的醒目抓伤:“手臂怎么了?”

    秦洵不假思索:“女人抓的。”

    “秦洵。”齐璟沉了声。

    秦洵心下冷哼,生什么气,兄长有什么好生气的。

    想归这么想,他也不敢继续惹齐璟生气,朝身后挥挥手,懒散道:“楚慎行他娘抓的,不然我干嘛把她掀掉水里去?你在这等着,我回去告诉师兄一声,‘兄长’要把我带走训诫训诫。”

    他刻意咬重了“兄长”二字,没管齐璟,快步朝学室去了。

    所谓“训诫”不过是齐璟拿来应付方老先生的场面话,实际上当日齐璟替秦洵请了休将他带走,纵容他吃喝玩乐近半个月,离江南前才叮嘱他一句往后乖些,秦洵应了,回学馆后的这一年多来,虽还是念书不用功嘴上不饶人,却也始终把握分寸再未生出祸事。

    而楚慎行,方老先生放出留他的话之后,他也未回平州,在金陵学馆一直待了下去,同样是自那之后直至今日才再度碰面。

    那一回秦洵的折扇在打歪嘴落水时一道喂了学馆池塘,跟齐璟走后没过几日,他便不习惯手里空空,拉着齐璟去集市小摊挑挑拣拣,打算再买一柄新的把玩。

    一边挑拣,他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齐璟,你怎么看待那种,就是男人喜欢男人这种事?”

    “何有此问?”

    秦洵抬头朝他笑:“你对我跟楚慎行的事就没看法?”

    齐璟正替他挑好的东西付账,闻言收荷包的手一顿,继而拿过秦洵手里刚买的折扇往他头顶一敲:“还敢提。”

    还在学馆时秦洵傲娇,当晚住客栈时却是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个全,齐璟心知他不会跟楚慎行有什么,一提起却还是难免恼火。

    秦洵算是知道了,从今往后齐璟对楚慎行这号人物,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地记仇。

    齐璟敲得很轻,但秦洵装样子捂头痛呼一声,在摊主姑娘的偷笑中忙挽了齐璟的手臂扯着他离开。

    恼归恼,齐璟还是认真寻思了这个问题,半晌回他:“世人谈龙阳之好多有龃龉,然依我所见,情之一字,不当拘于一解,情投而意合,非不齿之事。”

    他能这样说,秦洵心情大好,连忙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同是爱慕欢喜,喜欢男子和喜欢女子有差吗?伤天害理还是泯灭人性了?整日拿世俗伦理说事,标榜自个,嘴碎旁人,说别人恶心,也不晓得先好好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就说我们学馆那个歪嘴,最爱对着别人挖鼻孔,我看他才叫有碍观瞻。”

    挖鼻孔就算了,还爱故意往别人身上弹,边弹边跟几个狐朋狗友一处哄笑,恶心得紧。

    不过歪嘴倒也只往秦洵身上弹过一次,当时秦洵冷着脸撕了张书页,将黏在手臂衣料上的秽物擦去包在纸间,掐着歪嘴的脖子硬生生把这团纸塞给他吃了下去,歪嘴一路抠着嗓子眼干呕奔茅厕去,从此再没敢朝秦洵这样干过,那件衣裳秦洵也不高兴送去清洗,直接换下丢弃。

    这后半部分说来恶心,秦洵没对齐璟说出来。

    一年多前那场闹剧过后,唯一变化的就是秦洵趁着天热水凉,用一整个夏季跟几个要好的师兄弟学会了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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