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沉水之香8
“你……”季菽函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却看到宋棠舟重新垂下了眼睫，恢复了没有神色的模样。
算了，还是先给他把衣服换了。
季菽函正准备继续解开他的纽扣的时候，他自己伸手解开了。
“好，那你自己先换衣服，我去弄热水，你换好了就去泡个澡。”季菽函见他自己动手，便跟着松了手。
刚转过身，季菽函就听到身后传出宋棠舟的声音：“你衣服也湿了。”
“我知道，我先换了再去烧水。”
季菽函说着，转脸却发现宋棠舟神色冰冷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真是的。
季菽函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便转身回房换衣服去了。
等季菽函把热水全部灌入木桶之中，准备去叫宋棠舟的时候，刚一转身，却发现宋棠舟已经站在浴室门口好久了。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季菽函犹疑地开了口，却见他半张脸陷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宋棠舟没有回话，季菽函便朝着门边走了两步：“大少爷？”
两人的目光在这个时候交汇在了一起，因为是雨夜，宋棠舟身后的背景显得更暗，仿佛一场盛大的黑暗盛宴，而浑身散发寒气的宋棠舟就像是来自这无边黑暗之中的一只魍魉。
“很臭吧？”
宋棠舟的嘴唇动了动，因为外面的雨声太大了，季菽函甚至没听清楚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你先进来吧，外面这么冷。”
虽然不知道今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季菽函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过去，伸手拉住了宋棠舟的手。
好冷。
没有一丝的温度。
将宋棠舟拉进来之后，季菽函把房门关上了，冷风被隔绝在了外面，屋内的浴桶里冒着温暖的白气，很快就将屏风后的屋子萦绕上了一层浅白的雾。
“关门，不臭吗？”
“嗯？”
季菽函转过脸，看向了宋棠舟。
刚才宋棠舟站在门口的时候，季菽函虽没有听清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但是季菽函也能从他的口型判断出他说的是什么，没想到进来之后，他又这么问了。
“你身上的那些香料不防水，好好洗个澡，重新涂一些香料，穿上用香薰过的衣服，就好了！”
季菽函一边安慰他，一边走近他，开始给他解纽扣。
因为宋棠舟是换了衣服过来的，所以此刻的他身上只套了一件白色的内里长衫，季菽函刚解开了两颗扣子，就看到了他裸露出来的胸膛。
“涂上香料又怎么，下次下雨，又没了。”
宋棠舟低垂着眼睫，因为头发是湿的，不断有雨水从额头出滑落下来，甚至有些滑过的眼睛，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甚至皱起眉。
这是季菽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宋棠舟，他仿佛被人抽取了所有的精神和血液，如今的他，仿佛就剩下了一具空壳。
“那就研究一种能放水的香料，就算是掉在水里也不会将那味道抹掉。”季菽函仰头看他，唇角上扬拉扯出一个粲然的笑容。
化妆品都有防水的，香料说不定也能研究出可以防水的呢？
原本季菽函就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这句话说出来后，宋棠舟的眼中竟然重燃了希望的微光。
虽然这微光有些晦暗，但至少比起他之前那种如死水一般的黑寂炎瞳看上去要好得多。
“少爷泡澡吧，一会儿水凉了。”季菽函提醒道。
“嗯。”宋棠舟点点头，解开了身上的衣服，季菽函很快背过身去，走到柜子旁边，拉开了抽屉：“少爷这次要什么香料？”
“红色的吧。”
宋棠舟应了一声后，季菽函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水声。
季菽函拿出了红色的瓶子，转过身看到坐在木桶里发呆的宋棠舟。
“全部倒进去？”季菽函问。
宋棠舟依旧低垂着眼：“嗯。”
季菽函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的红色瓶子里的香料全部倒了进去。
很快，木桶里面的水就变成了浅粉色，像是捣碎了一汪桃花。
“哇，这香料是什么，竟然水都变了颜色？”季菽函有些惊讶地看着水变了颜色，不过，下一秒钟，季菽函就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因为这香味实在是太过浓烈了。
说起来，这是季菽函来这里这么长时间闻到过的味道最为浓烈的香料了。
“我身上有尸臭，所以我就研制了一款味道浓重的香料，用这个香料泡澡之后，我身上的味道就会淡很多，不过，这香料不能用太多，对皮肤不是那么好。”宋棠舟说。
对皮肤不好？
季菽函的目光落到了宋棠舟的肩膀上，宋棠舟的皮肤的确是很白，而且还是过分的白，难道是因为他经常使用香料泡澡，所以皮肤才会变成这么冷寂的白吗？
“少爷，其实上次你在洗澡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只是没敢问你……”季菽函见他今天对自己的态度不是那么尖锐，或许有些东西，可以在现在问出来。
宋棠舟没有说话，但是抬眼盯住了季菽函，那眸光还很是寒冷。
“就是，你的后颈窝的位置，有一个像是黑色莲花一样的印记，那是什么东西？”季菽函见他似是默许，这才开口问。
“印……记？”宋棠舟听了季菽函的话，整个人僵住，像是一座雕塑。
季菽函见他一脸惊异，眼角轻抽了一下：“你不会不知道吧？”
宋棠舟没吭声，低头看木桶里的水。
“难道宋太太，还有以前伺候过的你的一些丫鬟，都不知道？”
这一次换做是季菽函惊讶了，像他这样的大少爷，后颈窝有这么一个黑色的印记，不可能不知道啊？
“宋棠舟？”季菽函见他低垂的眼睫投下的暗影，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觉得有些酸苦。
他身上散发尸臭，想必无人接近过他，所以才不知道后颈窝的印记吧……
“相思，是我研制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后，季菽函才听到了木桶里传出水声，接着就是宋棠舟开口说话的声音。
“相思是你研制的？”季菽函听后，惊讶地转过脸。
谁知道季菽函刚把脸转过来，就看到了宋棠舟湿漉漉的身体，刚才的水声是他从木桶中起身的声音。
季菽函又赶紧背过身去。
“好了。”
片刻后，宋棠舟低声道。
季菽函再次转身，宋棠舟已经穿好了衣衫。
“你刚才说……相思是你研制的？”季菽函看着宋棠舟，有些惊讶。
“嗯，是我研制的，”宋棠舟点了点头，“还有暗香浮动、青麟髓之类的香，也都是我研制出来的。”
季菽函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般，闷闷的。
相思、暗香浮动、青麟髓这些香，季菽函在宋氏香铺都看到了，都是店铺里面的热销商品，所有人都说，那些香料是宋齐光研制的。
季菽函没想到，香铺里那么多的香都是宋棠舟研制的！
难怪季菽函说起宋齐光研制的相思的时候，宋棠舟大发雷霆，季菽函原本以为他只是因为自己亲近了二房那边而生气，却没料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因为我身体有疾，不能离开东院，我研制出来的香料，都是宋齐光过来取的。”宋棠舟的目光挟夹着几分辽远和空旷。
“然后，他就窃取你的配方，说是他自己研制出来的？”
季菽函握紧了拳头，宋齐光看上去温柔和善，却没想到是这么心思阴沉的人！
宋棠舟就这么站着，他的身形颀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季菽函这样看他，忽然觉得他有些形销骨立，整个人身上弥散出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感。
“既然现在知道了，那你可以去告诉宋老爷宋太太啊……”季菽函说着，又摇了摇头：“不不不，我们现在没有证据，贸然去说的话，他们不会相信，宋齐光也不会承认……”
“不用去了。”宋棠舟打断了季菽函的话。
“什么？”季菽函不解地看向宋棠舟。
宋棠舟长长吁出一口气，眼色跟着沉了沉：“我今天去了主院。”
原来，他今天没在东院，是因为他去了主院！
今天他原本就非常生气，想必当时气不过就已经去找宋老爷理论了，但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就失败了。
“没事，你放心，我和你一起找宋齐光的证据，”季菽函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今天那几个装神弄鬼的人也来了，我跟着他们查清楚了底细，他们就是西院二房的人，我已经禀告了大太太，明天晚上便可以瓮中捉鳖！”
原本以为这话说出来，宋棠舟会高兴一点，可是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的高兴。
“少爷？”季菽函轻唤了他一声。
宋棠舟眼里的光好片刻才重新聚焦在一起，看向了面前的季菽函。
“我今天去找了我爹，我说了那些香料都是我研制的，是宋齐光窃取的，然后他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告诉我说：那又怎么样，你身染疾病不能抛头露面，宋家始终要有一个人当家。”
宋棠舟沉声说着，手里的拳头早已不自觉握紧。
季菽函有些艰难地抬眼看向了宋棠舟，他的唇角竟然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寂寥又苍白的笑容，透明得几乎可以看到其中漫无边际的悲伤。
不是证据的原因，而是因为他身上的尸臭味。
这是个永远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