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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神童,与今古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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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襟危坐地坐好,杨修却诧异的发现秦宜禄原本还算得体的坐姿突然歪斜了起来,两条腿一分,盘着腿就坐下了。

    忍不住偷偷地朝秦宜禄两腿中间的私处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这位老师的腿上居然穿了裤子,什么也看不到。

    那秦宜禄仿佛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道:“既然认了我做老师,咱们就不是什么外人了,以后不妨守一守我的规矩,而我的规矩么,其实就是没有规矩。”

    “我自然是明白君子慎独的道理的,然而我私心以为,这就是一句屁话,圣人之言也并不全是对的,礼这个东西,不能没有,但若是事事守礼,不但活的未免辛苦,人憋得久了,说不定会憋得心理变态,在性格上憋出什么毛病来也说不定。”

    “礼这个东西是做给外人看的,做给自己,甚至所谓的君子慎独,也即使在自己的家中自己和自己独处时也要严格遵守礼仪,这就是纯粹的有病,坐姿哪有什么雅和不雅的区分呢?穿条裤衩的事儿罢了,在我家中,怎么舒服就怎么坐吧。”

    “这……”

    小小杨修年岁虽小,但毕竟也是从小被儒学礼教熏出来的,尤其似他这种世家子弟,都是自小学礼,如今秦宜禄的这一番话,却是有点震惊他的三观了。

    然而盘腿坐,确实是比跪坐要舒服得多么,在脸红,纠结了一瞬之后,却是很快便从善如流,也学着秦宜禄的样子坐了下去,并且主动的拿起秦宜禄刚刚泡好的茶饮了一口。

    “这酒……却是也别有一股清香之气,好特别啊,是老师您酿的么?”

    “那个叫茶,和酒是完全两个东西,酒是使人迷糊的,茶是醒神的,功效完全相反,不过你现在喝的这些都是野茶,我打算培育一些良种,等时机成熟了,就大面积种植推广此物,你们弘农杨氏如果有兴趣的话,也可以种一些。”

    杨修闻言,不禁感慨:“老师果然是奇人,您懂得可真多啊,跟着老师学习,说不定会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呢。”

    秦宜禄笑了笑,随后很快便收拢了脸上的笑意,伸手给杨修的茶碗续了点茶水,很认真地道:“杨公远见,当真是让人惊叹,只是修儿,却不知你祖父的这一作为,你又是如何去想,又是否认可呢?”

    这问题显然是早就在杨修的脑子里的,想也没想便说道:“祖父以为,天下将会大乱,而且很可能是还要远胜羌乱的大乱,杨家在乱世之中未必还能够独善其身,所以我想,老师既然在收我为徒时面有不愉之色,可是跟我祖父想到一块去了?想来这也是祖父对您另眼相看的原因吧?”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当世除汝南袁氏之外,便也属你们家最为显贵了,就算是这天下再怎么乱,难道还能乱到你们家头上么?若是你们这等四世三公之家族尚且不能独善其身,我一个边郡鄙夫又有何用呢?”

    这问题却是趋向于考校了,杨修闻言却是从容不迫,道:“这当然是因为我们杨氏出身于关西的缘故了,左传有云,‘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老师精擅左传,必然是比我这稚子更明白其中道理的了。”

    “已经读过左传了么?”

    杨修闻言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道:“修虽年幼,读书已不下百卷,儒家经典均有涉猎,且我有过目不忘之能,我父亲说,就算是寻常儒生,也未必就能及得上我呢,他还说凭我的学习速度,十岁之前说不定就能赶得上一些五经博士。”

    噗呲,秦宜禄一个没忍住,不禁笑出了声来。

    这杨彪明显是逗小孩的话,却被他当真了,这杨修要是真能在十岁之前拥有五经博士的水准,那就不是什么天才,而是妖孽了。

    当然,读书百卷这个秦宜禄还是相信的,毕竟这年头一卷书总共也没几个字,就跟一篇语文课文似的,只要有良师教导看得懂其中意思,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看过百十来篇语文课文也没什么可稀奇的,放在古代的话倒是也当得上一个神童的评价,放在海淀的话可能就需要补补课了。

    “那你以为,杨氏为什么会以此而兴,又为什么会以此而衰呢?”

    杨修闻言小脸不禁皱巴巴地挤在了一起,而后道:“我曾听人说过,我们弘农杨氏是关西的将门之首,只是我自幼便一直因此而感到疑惑,我们家历代先祖之中,也没有去战场上打仗打出名声来的啊?关西诸将领之中,毫无疑问应该以凉州三明为首,那如今,按说张公才应该是天下将门之首才对啊。”

    “临行之前,我与祖父讨论过这个问题,祖父说,这其实正是我们弘农杨氏目前最大的困境,因为我朝举贤取仕,最重经义,而整个关西地区,今文文学之风尤盛,我杨氏凭家传尚书之学,当称得上是关系学派之魁首,亦当称之位今文学派之魁首。”

    “所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关西将门大多都读过我们家的尚书,大多也都是今文学派之人,这些人后来慢慢的容易做都尉、校尉、将军等职,自然与我杨家也就有了这样一份香火情,再加上我家中先贤运气好,多做了几代朝中卿相,对同出身于关西之人多有关照,自然,久而久之的便成了所谓的将门之领袖了,此其一也。”

    “其二,则自然离不开皇权扶持了,直至今日,我大汉的官学其实依旧是今文学派,祖父曾经说过,历代皇帝只要不是蠢蛋,就一定不会听那些关东世家的忽悠去支持古文经学的。”

    “然而古文经学日益做大,整个关东乃至天下,除了朝廷办的官学,天下人愈来愈多的都已经在学古文经学了,即便是关西最顶级的将门之一,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的扶风马氏,也已经开始传授古经,与我等分庭抗礼了,因此,历代皇帝和掌权者一定都会支持我们弘农杨氏,有意抬高我们的地位,祖父的帝师也是这样来的,真若说学问,咱们关西人难道真的能比得上关东人么?”

    “有此两点,这才有了我们杨氏的四世三公,足以和汝南袁氏相提并论的地位。然而一旦面临乱世,凭这两点又如何能够在世间立足呢?”

    “我弘农杨氏之所以能在将门中留下香火情,是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凡在军中能做到军司马以上军职者无有不通经传的,他们都读过我们家的欧阳尚书,寻常的边郡武夫,只靠勇猛杀敌能做到曲长恐怕就已是极限了,而我朝近百年以来,做到将军之位的,又有几个是真的带兵打仗的武夫出身呢?”

    “然而即便我这个稚童也知道,军中真正为国杀贼的人,难道是那些军司马以上的军官么?若是将来这天下礼乐崩坏,一个空有学问的校尉,真的便能争得过一个大字不识,但勇猛会杀人的曲长么?”

    “若将来这天下武夫都不学经了,我弘农杨氏如何还能做这天下将门之首,怕不是人家还要嫌我们这名头碍眼,瞅我们感到厌烦,恼我们多年来挡了他们的升迁之路呢。”

    “至于说君王信赖,恐怕到时候就更靠不住了,如今这党锢之祸闹到这般地步,今上对党人处理起来手段不可谓不狠辣了,然而这党人难道不是一年比一年势大么?明眼人都能看得明白,这党锢,迟早是要解禁的,真要是等天下大乱的时候,君王……恐怕也未必是真君王了,否则又怎么叫礼乐崩坏呢?”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说得这杨修口都干了,低头又吨吨吨灌了一大碗茶水,这才放下茶碗羞涩地看着秦宜禄,表示自己已经说完了。

    却也当真是让秦宜禄对这孩子刮目相看。

    虽然他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这杨修说的这些话一定是杨赐或者杨彪教的,至少也是来之前跟他深入地聊过的。

    然而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将这样深奥的一段话复述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就算是来自杨赐的教授,可这又哪里是寻常孩子能听得懂,记得住的东西?

    再说这杨赐杨彪,明明身处烈火烹油之局中,却能够跳出局外看到杨氏本身身处权势富贵顶峰之下的危局,这其实也很了不起。

    如此的家学家教,倒是也怪不得这弘农杨氏可以传承千年不倒了。

    事实上,这杨修所言其实一点也没错。

    杨氏这个四世三公和袁氏的四世三公其实是不同的,实话实说,其势力远不如汝南袁氏,人家袁氏的四世三公是自己挣来的,你个当皇帝的如果不给,人家说不定就要自己来抢了,而杨氏的四世三公则是皇帝赏的。

    袁家不算党人么?陈藩窦武专权的时期,袁汤就是两人最信任亲近的幕僚,京城中更是早有“事不谐,问文开”的流言,文开就是袁成的表字,也是袁绍法理上的父亲,意思是说,这天下有任何难办的事儿,就去求袁成,袁成一定能替你办了。

    这份权势,至少是天下第三人了吧?那怎么这如此大的党人头子最终还善终了呢?怎么那袁隗和袁逢还都混上了三公之位呢?那怎么两次党锢之祸,袁家全都屁事儿没有呢?

    看他们家的二代就知道了,杨彪还需要亲自当官,按部就班的从议郎往上升,升到九卿才能维持他的政治影响力,而人家袁绍,千方百计的通过守孝守孝再守孝,死活不肯当官,也能够以白身而决天下事,这就是最实在的差距。

    说到底,这其实还是今古文学之争,今文经学派现在真的是干不过古文了啊。

    所谓的今文学派,指的其实是西汉时候所流行的儒学学派,最推崇的是春秋中的公羊学派,拜孔子为万世先师,其实和后世大家所学的儒学都差不多,讲究个家国天下,讲究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究个忠孝节义,历朝历代中其实除了东汉,一提起儒家学说想得到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是今文学派,这也是大汉的官学。

    而古文学派的几大特点,一是推崇周公,讲究复古尊礼,二是更讲究家族在社会中的重要性,没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东西,更强调孝悌,说白了就是万事以家族为先,国次之,君再次之。

    举个最不恰当的比喻,如果有人为了国事而杀死自己的家人,这在今文学派眼里这叫大大的忠臣,在古文学派里,这就叫大逆不道。

    而第三,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古文学派要比今文学派更加晦涩难懂得多,而且各家各样,根本就没有统一的标准。

    越是没有统一标准的东西,这东西学得到底是好是坏,答卷到底是对是错,自然就全都在出题人的一心之间了。

    那么谁是出题人呢?自然便是汝南袁氏、颍川荀氏、沛国桓氏,这些门生过万的学术权威了啊。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事实上,周公旦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上古时的语言文字与汉代时又早已大有不同,难道汉代人就看得懂甲骨文了么?所谓的古文文学,从根子上,就是通过一些残书断简之中,由后人瞎几把推演,托古人之口,胡乱重新编写的新儒学。

    这其实是一望可知的事儿,摆明了大家搞古文经学就是为了削减皇帝的威望么,今文经学是以皇帝作为绝对的权威去尊敬的,大家都不想听皇帝的话,所以才搞出来的古文经学么,但人家孔子是圣人,大家又不好说孔子说得不对,就搬出来一个比孔子更古的人,也就是周公出来了么。

    本质上,古文经学的兴起,就是因为东汉自光武之后,皇帝缺乏对国家真正的掌控能力,就是世族门阀逐渐兴起,开始全方位的跟皇帝叫板,要分皇帝的权力么。

    所以确实如这杨赐所说,哪个皇帝要是真支持这所谓的古文经学成为官学,那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

    但偏偏如今这世道,天下人,尤其是关东人,都以学习古文经学为荣,几乎所有的大儒都是搞古文的,皇帝想让大家学今文学派,可大家不学,他能有什么招呢?

    也就是关中地区,因为这以前是西汉的根本之地,此地的儒林世家原本都是学今文经学的,又大多都是朝中贵胄,所以才不愿意放弃自身的固有优势去学什么古文,坚持以今文传家。

    比如这弘农杨氏,他们家先祖人家在西汉时那是做过丞相的,杨赐的爷爷杨震是号称关西孔子的,这么大的先发优势,怎么舍得弃今而从古,难道去向同为尚书传家的颍川荀氏求学不成?所以才死守着今文学派不放,却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了古文学派的作风,比如家学传承什么的。

    实际上正儿八经的儒学哪有家学的道理?四书五经难道是什么难懂的东西?买本书回家自学不就得了么?人家孔子写的书,难道还有版权的概念不成?

    所以这皇帝自然是要不遗余力的支持杨家的,而杨家,也只有在拥有皇帝支持的情况下,才有资格和搞古文的袁家相提并论,历代杨家的当家人也无不是表现得忠君爱国,即便是也张罗着诛宦,但却和党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然而皇权,到了桓、灵这两辈的时候使起来也真的是力不从心,关西出了个马融,就是搞古经的,那些关东的世族一看,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人都开始搞古经了,那家伙给他这好一顿吹啊,直接把他吹成了天下第一大儒,说他是古文经学的集大成者,这就导致越来越多的关西人,包括武将在内,都去跟着这马家去学古经去了,刘宏甚至不得不搞出所谓的熹平石经,将今文经学大张旗鼓的刻在石头上,告诉天下人,这才是官学啊!

    而即便是如此,刘宏在许多事上也是有心无力的,比如那熹平石经上所刻的诗,就曾互相争吵不休,最后还是不得不刻上了代表古文学派的《鲁诗》而非是后世而来的秦宜禄所熟知的毛诗,甚至负责参与熹平石经的所谓大儒,也多掺沙子,虽极力避免关东世族参与其中,也使得主导权始终牢牢掌握在杨赐杨彪父子的手里,但包括马融的后人马日磾和他的学生卢植都在其中,因为他实在实在是已经无人可用了,这种儒们盛世,总不能搞一堆太监,阉宦的走狗去参与工作吧?

    归根到底,皇权衰微,则今文衰微,今文衰微,则杨氏衰微。

    这,其实也是秦宜禄觉得杨家麻烦的地方。

    他当然是不喜欢古文经学的,正经人谁喜欢古文经学啊,后世学者几乎就没人去研究这东西。

    但大势如此,这天下已经是古文的天下了,聪明人不拧大势,胳膊不能去拧大腿啊!

    现在他收了这杨修当弟子,跟弘农杨氏已经彻底绑定了,这不就相当于他跟今文学派绑定了么?这不就相当于他以后只能当个今文学派的领头羊了么?

    这不就,完犊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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