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汙凌渡口
赤水河由北向南沿着塞飒支脉一侧奔腾而下，丘陵山川将它抱在怀中百般呵护。没成想北飒山脉中最高的山峰—--飒仑雪峰毫不客气的闪出身躯，用一座座坚硬的石壁阻挡河水一往无前的势头，在遭受饱受打击后任性的它哭泣着转头向西，逐渐收起暴躁的脾气，放慢肆无忌惮的脚步。
汙凌关就坐落在赤水河变道向西后的北岸，背靠平缓而宽阔的河道，面对肥沃的赤北平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或许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对岸遥相呼应的汙凌渡码头，这世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杨文站在沿河的一家客栈二楼，目睹浮桥上的军士们，利落地断开浮桥，引导上游的船只从浮桥的缺口处穿过。耳中充斥着水手们协作时的吆喝声、船主讨好主事官员的奉承声、军士们维持秩序的呵斥声、还有时而出现的船只相互挤压的嘎吱声、河岸上拥挤着等待过河的商队人流的抱怨声、驮马的叫声、路人争抢道路的怒骂声，……,这样的场面对他而言既杂乱而又充满生机。
他知道这些从上游运送而下来的山货，很受世间贵人们的喜欢，各种草药、山菇、晒干的野味、还有一种很神奇的野花，将花瓣烤干磨碎，再用水煮开，就会散发出迷人的清香，喝到嘴里，神清气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尝到了，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还是那个老头子让他带上一些送给小姐，而贵为帝后的小姐特意赏给他一杯。想到这里，他不自觉的吞了一口唾沫。
“文总管，楚家派人来了。” 一位侯府随从赶到他的身边禀报。
“嗯，让他上来。”杨文转头看向下游的一处码头，一艘巨大商船正在靠岸，周围的五艘体型较小的货船已经搭上岸板，组织水手卸载货物。
“文总管。”王东初走进房间后便低下头，垂下眼睛，视线盯着他的鞋子，他把姿态放的很低。来之前，当家掌柜特意告诫过他，这位庆崇侯府管家的身份可不一般，千万不可怠慢。
“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杨文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位陌生的青年人。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
“小的是楚家外管事王东初。前不久才分到楚掌柜手下做事。” 王东初抬头看了一眼杨文，又迅速低头，“我家掌柜想请文总管过去一叙。”
来人容貌还算俊俏。浓密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谦卑的笑容给人一种诚实可靠的感觉，这也难怪，这世上谁不喜欢跟长相好又诚实可靠的人打交道呢。“是你们的货出了什么问题吗？” 杨文问。自从那个武管事用他的性命，为庆崇侯府找到一条更好的运货途径，来自楚家的货物便改从汙凌渡码头上岸，走陆路运往都城。不过，往后这条路是否走的通，那就难说了。杨文心头一阵烦躁。
“没听我家掌柜说起。” 王东初小心翼翼的的回答。自从父亲死在草原上，他变的更加小心谨慎。努力做好分内的事情。这才被楚掌柜看中，带在身边调教。
汙凌渡码头占地很大，分布着大大小小三十几个码头，而每个码头上都拥挤不堪，水手们忙着搬运货物，将整个河岸挤得满满当当。杨文皱着眉头，用袖子遮住口鼻，在王东初引领，外加两名护卫的帮助下，挤到楚家专用码头，跃上楚家那艘大船，这才放下袖子，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十多天了，还是闻不惯码头上那帮粗人身上的汗臊味。
楚家掌柜正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见杨文走进船舱，忙起身招呼道：“文管家，过来坐。”楚家的生意做的很大，通往各地的商道也很多，但能掌管这条商道的大掌柜，那一定是绝顶聪明的人精，而眼前这位，本身就出自楚家，据说跟楚家家主还带着一点亲，年纪不到五十，南方特有偏瘦身材，稍微有点黑的面庞，一双笑咪咪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外带修剪整齐的胡子，让人没来由的愿意跟他倾述心中的故事。他向后舱挥了挥手，一名侍女端过果盘，摆在杨文面前的桌子上，偷偷看了一眼杨文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这才脸露微红，俏生生的退了出去。
楚掌柜如同女人般纤细的手指，从果盘中轻巧的拿起一个麻麻外皮的圆圆果子，放在刚刚坐下的杨文面前，笑道：“这次我特地带了一些南方的水果，给你尝尝鲜。”
见杨文瞄了一眼盘子里的水果，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楚掌柜笑着又拿起一个，一边将水果外面的皮剥掉，露出里面白白的果实，一边问道：“上次去都城，见到庆崇侯，不知…”他没有将话说下去，而是将果实放在杨文面前的果盘里，“来，尝尝。”
杨文伸手拿起水果，却没有立刻放入口中。前段时间，青龙帝国的太后亲自下令削去杨权的爵位，他听说这还是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否则，就算不抄家也会被赶出都城。杨文咬了一口白色的果肉，清甜爽口，装作非常随意说道：“侯爷还在侯府呢。”如果侯爷被赶出侯府，你们的货是不是就不会送往都城了。他想。
“楚凌霄楚长老回到侯府了吗？”楚掌柜又拿起一个剥开，放在杨文的果盘里，“家主让我给他带封信。”
“这个我还不清楚。不过，算算日子，应该回来了吧。” 杨文将水果的黑核吐在手中，放在桌子上。他是老头子众多养子中最出色的一位，但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受到老头子的特别重用。
船外传来一阵吵杂声，杨文忙站起身，快步走到船边，探头望向浮桥的方向。这时浮桥合拢了，穿过浮桥的平底货船寻找各自停靠的码头，早已等的心急火燎的商队涌上浮桥，引起河面和河岸一片骚乱。
杨文对这些都熟视无睹，他的目光盯在对岸汙凌关的城门处，发现没有军队聚集的迹象，杨文便又坐回原位。
“其实，长公主不会回都城的，你根本就不需要在这盯着。” 楚掌柜将一个剥好的果实送进嘴里，说话间，水果在他的腮帮处鼓起一个大包。
杨文愣了一下。侯爷给他的秘密任务，就是在这里盯着长公主，如果长公主带兵强行通过赤水河，杨文就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用信鸽传递出去。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想不止你家侯爷安排了人，都城中的贵人们都安排了眼线。” 楚掌柜示意杨文要不要再尝一个，在得到对方拒绝后，他将口中的果核吐出，放在果盘里。轻轻摇动手边上的摇铃，两名侍女端上茶盘，将果盘撤了下去。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杨文不自觉的深深吸了一口。
“新得到的雪密花茶。这个应该能入得了文管家的眼界吧。”
杨文揭开茶碗，淡黄色的茶水中飘着几片白色的花瓣。迫不及待的端起，微微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露出一副陶醉的神情，这绝对是正宗的雪密花茶。每次他都想买上一些，可等上游的船只靠岸，给他的答复都是没有了，已经卖完了。
楚掌柜还是笑眯眯看着，没去打断杨文的品尝和回味。
许久，杨文放下茶碗，问道：“楚掌柜，你怎么断言长公主不会回都城呢？”
“因为她在这里比回到都城，所要达到的效果更好。” 楚掌柜也学着杨文般，端起茶碗细细品尝，心满意足的放下茶碗，迎着杨文不解的目光，解释道，“引而不发，才最具威慑力，长公主可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箭术高手。”
“那她那天为什么要夺桥闯关？” 杨文回想起前段时间的那一幕，长公主带着铁骑登上浮桥，南岸守将高飞断开浮桥，带领属下众将校堵在浮桥南端，恳求长公主不要过河。当时那位五十岁的老将跪地高举双手，要长公主出示兵行司的过关文牒方可通过。而长公主以先圣君的佩剑命令高飞让开道路。双方僵持了很久。这一切，楚掌柜在船上一定亲眼目睹了。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都城中一片混乱，圣君的帝位不稳，虎家三公子生死不明，长公主所以急于回到都城，以稳定局面。”
杨文想想当时的局面，点头同意他的观点。
“现如今，程远的虎卫军掌控都城和皇宫，二十万禁军驻守城外把守城门，都城最有战力的军团都掌控在圣君和太后手中，你说长公主为什么还要急着回去呢。至于虎家三公子，那小子已经离开都城。就算在逃亡途中出现一个闪失，长公主也救不了，不是吗？” 楚掌柜嘿嘿的笑道，“当然你家侯爷肯定不想长公主回去。”
他当然不想，如果说长公主回去还有一件事可以做的话，那就是直接上门杀了杨权。想到这里，杨文稳住心神，故作轻松道：“其实，圣君也不想长公主回去。”
“没错。兵行司没有给长公主过关文牒，圣君可没有责问兵行司。” 楚掌柜将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话锋一转道，“但是，如果长公主执意要回都城，谁敢拦她。她执意要找你家侯爷的麻烦，圣君和你家的那位帝后能拦的住吗？”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杨文身上一阵发寒，他手中的雪密花茶没了刚才那种清香扑鼻，他低下头，慢慢将茶碗放下，“我只是侯府中的一个小小管家而已。”
“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只是想让老爷子明白，我们楚家绝对站在他这边。”在河水的光波映射下，楚掌柜的笑容更加灿烂，“当然，我们也想要他一句话。”
“什么话？”他抬头。
“我们楚家女人要成为未来帝国的皇后。”
没想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楚家都已经打听的清清楚楚。杨文将腰背挺直，学着楚掌柜的样，将眼睛慢慢的眯起，板起了脸道：“楚掌柜，你们楚家只是站队而已，就想要这么大的好处，未免太贪心了吧。”我现在还是一个小人物，难听的话说说无妨。他心想。
“当然，我们会……”
“大掌柜。”船外传来王东初急切的呼喊声。
楚掌柜脸上变得很不好看，不知是因为杨文最后的那句话，还是因为王东初打断了他的谈话，“什么事？”他高喊一声，起身兴冲冲的走出船舱。
一艘平底货船停靠在这艘大船旁边，船帮上布满了擦痕撞痕，一看便知这艘船来自赤水河上游。露天船舱用黑色麻布盖着，船头站着一位三十岁出头的中年汉子。见从富丽堂皇的船舱中走出一位掌柜打扮的人，中年汉子露出善意的微笑，躬身行礼道：“是楚家老爷吧。”
楚掌柜没有去理会对方，语气不善的训斥起站在自家船头的年轻人：“王东初，没有一点规矩，在这里大呼小叫。”
没等王东初开口回应。对面船头的中年汉子收起了笑意，大声道：“有人让我送来贵府家人的棺椁。”
楚掌柜冷着脸，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朋友，你是不是找错了码头。”
“如果这里是落叶城楚家的码头，我就没有走错。” 中年汉子挺直胸膛，绷起脸，语气变得生硬，随着他挥手，身后的同伴掀开黑色麻布，周边传来一阵惊呼，五口黑色棺椁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杨文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并没有随着楚掌柜的介入而消退，带着好奇，他举步走出船舱。
只见楚家水手们迅速搬过岸板，搭在两船之间，在楚掌柜授意下，王东初一个箭步，窜到对方的船舱，轻轻推开棺盖，“是楚长老。”他只看了一眼，便回头喊道，仓惶中带着悲愤。
楚掌柜闻听浑身一哆嗦。
“谁” 杨文疾步冲到楚掌柜的身旁，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楚凌霄楚长老。” 王东初眼圈泛红，语气哽咽。
楚掌柜望向杨文的眼神变的无比犀利。他抢在杨文动身之前，跳过船舷。棺椁内，楚凌霄干瘦的身体不自然的扭曲着，黑褐色脸庞，双眸微微拱起，鼻梁塌陷，下颌歪向一边。
“啊，那里在动。” 王东初一声惊呼，他指向楚凌霄的眼帘。
楚掌柜缓缓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慢慢掀开楚凌霄的右眼眼皮，黑色蠕虫，米粒般的黑色蠕虫在他的眼窝中蠕动，密密麻麻。正围在一起的三人见状顿时都感到背脊为之一麻，王东初更是惊叫出声，倒退一步，差点被后面翘起的岸板绊倒。
这是墨虫。难道是墨青国师。杨文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紧接着被他否定。“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杨文问向站在船头的那个中年汉子，“是谁让你送来的？”
“我姓林。是赤乌军寨的墨将军让我送来的。”
真是墨家。那个传承几千年的墨家。杨文闭嘴后退，当年墨家家主--墨青国师为救光熙皇族一脉，同青龙圣祖决战于青玉峰，最终不幸战死。作为光熙皇族的后代子孙，面对这样的墨家，也只能闭嘴后退。等等，赤乌军寨？他要弄清楚一件事，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于是，他再次开口问道：“林船主，你是从赤水河上游过来的吗？“
“是的。”林姓船主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向他，“这是墨将军给你们的信。”
杨文伸出一半的手突然收回，侧身让向楚掌柜。
楚掌柜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稍稍打量一番，便慎重的将信揣入怀中。
而杨文隐约看到楚家家主楚蚺豪的名讳和墨家的印记。他知道杨权让楚凌霄去干什么。如今，楚家五位高手的棺椁阴森的摆在这里，其背后隐含了太多的信息：沉寂千年的墨家显露行踪，而且已经投靠在镇北侯的麾下。虎和风已经处在虎门五关的保护之下，最最重要的是墨家和楚家相隔千年再次接下血仇。不行，这些消息要尽快传给侯爷，不，传给老头子。
“林船主，刚才我多有得罪。” 楚掌柜收起书信，恭恭敬敬的行礼，转头对着王东初吩咐道，“快去，拿一箱金饷交给林船主。”
王东初答应一声，跳过船舷。
“不用，墨将军已经付过船钱了。” 林船主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敢问那位墨将军让你带什么话了吗？”
“没有。”林船主摇头道，“当时他们匆匆交代后，就离开了，不过，”此时，王东初已经提着一个褐色木箱，跳过船舷递到林姓船主的手中。
“不过什么？”楚掌柜皱起眉头追问。
林船主接过木箱转身递给身后的同伴，这才回道：“墨将军的一位长辈在场，这封信就是她让我交给你们的。说看过信，就全明白了。”
“你说他们要离开？”杨文插嘴问。
“是的，他们接到军令正准备开拔。草原蛮族打过来了，前方开仗了。”
就在此时，汙凌关城头传来绵长的号角声，周边山上的烽火台燃起烽烟。拥挤的码头上更是慌乱起来。
虎门五关的军情终于传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