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云翻（一）
紫云亭与梁明月想象中很不一样。
她以为那个因为戚小玉的一纸书信就夜驰千里，风雨兼程赶回醉和春的紫云亭，应是个身形壮硕，孔武有力的青年。没想到这人虽身形高大，却眉目柔和，乌发披肩，浅紫绸袍流泻，发髻只用根玉簪松松挽住，在院中亭子里，斜倚在榻上，闭上眼任凭戚小玉喂吃的，仿佛边塞散仙。
“这人可让我好找，足两天才找到他，所以耽搁到现在才来。”戚小玉引了她给紫云亭认识，他才站了起来，微笑着点了下头，“早听说月姑娘大名了。”
“彼此彼此，这一路上有圆圆在，小亭子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只是没想到你这样好看，她竟闭口不提。”
“怎么，只许你那曲小七好看？”戚小玉随意将手搭在她肩上，冲她挑眉毛。
梁明月忽地想起草原之夜，脸上热起来，一时没接上话。
戚小玉并未察觉异样，接着说道：“不找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奇巧的事。”
“什么事？”
“小亭子终于找到妹妹了，就在这新月门。”
紫云亭的事，梁明月听戚小玉讲过一些。
紫云亭的母亲是西塞有名的美人，父亲早逝，十岁时母亲没了，好在有紫云府收养。养父复姓紫云，是个不胡不汉的姓氏，来历早不可考，是流玉镇上有名的世家大户。夫妇俩一直没有子嗣，老来捡了个儿子，便待他如同己出。
养父母在时，他从未提起身世，怕伤两位老人的心。直到两位老人过世，四年前他得了消息，才开始追查。
那时他只十岁，已能分辨是非。街巷传言母亲死于意外，他却知道不是。他当时晕了过去，并未看见凶手的样子，但母亲确是被人所杀。
“他有个妹妹，那时还是个婴儿，他醒来时已经被人抱走了。”戚小玉那时说。
原来格日丽就是紫云亭的妹妹。
想来也是，美人生美人，顺理成章。
格日丽的父亲是个神秘的人，每年夏秋之交，那人便会来他家长住，冬天之前离去。
找到了亲人，总归开心。这种感觉，梁明月再清楚不过。
在碧水阁乍见失忆的曲燕南时，她觉得自己太过幸运，虽然她找了他很久，而他已经不再记得她。
夜里新月门又再设宴，格日丽与哥哥重逢，举家庆贺。
梁明月瞧着这同父异母一对兄妹，容貌长相真是上天眷宠，可惜身世飘零，还好终于重逢。
瞿定西道：“格日丽自小没有亲人，我那大夫人把她拾回来时，她才一两岁大，小脸脏脏的，只知道哭，谁看了都心疼。转眼十多年了，如今竟找着了哥哥，也是天神保佑。”
格日丽闻言便红了眼眶，转头与坐旁边桌的紫云亭对看，紫云亭伸手轻拍她的背，样子尤其温柔，也说了些感谢瞿定西的话，场面一时感人。
梁明月跟着感慨半天，兴致上来，酒又喝掉几壶，曲燕南却一直没有说话，便笑他道：“曲大夫这是被谁勾了魂了？”
曲燕南也笑道：“我被谁勾了魂，你还不知道吗？”
梁明月想起草原上的事，脸上便有点挂不住，既觉得甜，又觉得臊，正想再回嘴说他几句，瞿幼微却拿了酒壶酒杯过来要敬他们。
“姐姐这样海量，今日怎么脸红了，别是醉了吧。”
梁明月瞪了曲燕南一眼，“西塞的葡萄美酒我还没喝够呢，怎么舍得醉？你手上这壶也拿来，我一并干了。”
“那不能行，我这酒是要敬曲大夫的。”说着便挤到她和曲燕南中间坐了，给曲燕南的酒杯斟满，“曲大夫替我遂了心愿，我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先干为敬。”说着便仰头喝了一杯。
曲燕南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也猜到几分她的心思，端起酒来轻声道：“可是想让他行动如常？”
瞿幼微正不知怎么开口，一下被点中心事，眼睛晶亮起来，“成吗？”
“不怕他一下地便跑了？”
“怕啊。我倒是不怕别人说我荒唐，伺侯他一辈子也无所谓，只是……”说着，瞿幼微那张脸便黯淡下来，“爹爹说，若我一意孤行，他也不介意我像豢养猪狗那样养着这个男人。我心里……我心里难受，我怎会当他是猪狗……我自以为过得开心快乐，旁人瞧着他，却是这样不堪……”
“你们俩说话能不能大点声？”堂中舞姬起舞，笙乐欢歌，梁明月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
曲燕南轻轻在瞿幼微手背上拍了一下，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安慰：“放心，你若愿意，明日他便能行动自如了。”
瞿幼微感激地看着他：“谢谢曲大夫。”说完便起身退了席，出了大厅的门。
“这丫头，越发神秘了，你们又在密谋什么事情？”梁明月问。
曲燕南只笑而不语。
“你最近还挺爱替人操心，明明是个绝色郎中，现在变了个江湖包打听。”
曲燕南听到“绝色郎中”四个字，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笑道：“我管这些闲事都是跟谁学的？”
“不敢当，我没这么好为人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在管这宴席上的舞跳到了第几支，谁又说了什么话，酒又喝到了第几轮。这些事与他们都是不相干的。
梁明月看着眼前这人流光如星的眸子，里面有些她猜不透的东西。她刻意忽略掉那些东西，只享受与他在一起的当下。
要是喜欢了一个人，就会变成傻子。
这话像是圆圆说的，她现在是傻子没错了。
收到邱暮雨的信时，正是新月门大乱的时候。
格日丽失踪了，与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宁一。
新月门派人将整个流玉镇都翻了一遍，临近的各个部落也让人去打听寻找，都毫无线索。
瞿幼微的哥哥瞿大海都快疯了，紫云亭要冷静些，但也与戚小玉四处奔波寻人。
瞿定西将瞿幼微骂一顿，无外乎是引狼入室、是非不分之类的，瞿幼微却很淡定。
“我早知道他会走的，也不能绑他一辈子。”
梁明月知她难过，不过是故作轻松，也知道这事跟曲燕南脱不了干系。
邱暮雨在信上说，她跟江如练开了一间绸缎庄，让梁明月不要忘记他们的江南之约。
如果现在从西塞出发，初冬便能赶到江南。
原本她是要去的，最好立刻出发。她与格日丽，与新月门都没什么关系，如果拉上曲燕南马上走，也没什么不合情理。
但她，却觉得曲燕南不会跟她走。
这段日子以来，她常常会有这种感觉。
他眼里那些她看不真切的东西，她故意忽略掉的一些事情，都让她不会再天真地以为，他们会携手避世，游历人间。
那些被她忽略掉的东西，化成闷痛，时时敲打着她。
格日丽一直没找到，梁明月也没跟曲燕南提过邱暮雨的信。直到有天失踪更久的何足贵来了，曲燕南又和她去了草原骑马。
草几乎全黄了，梁明月想，离院的梨应该熟了。
她靠在曲燕南身上，听曲燕南给她讲故事，马儿慢慢地走。
当年飞天境顾渊有两位护法，大护法崔莹是跟着顾渊打江山的，地位稳固，而另一位护法则是落魄之时加入飞天境的。
他年轻时是位少年将军，被部下抢了战功，诬陷下狱，说他通敌卖国。这人刚直难屈，因此还没等到面见圣上，已经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直到后来有人冒险帮他递了折子，几年之后沉冤得雪，官复原职，但朝廷怕他伺机报复生事，他自己也心灰意冷，不久便辞了官。再听闻他消息时，已经成了飞天境一人之下的护法。
这位将军因为母亲的关系，极爱梨花，连带练成了一套柔中带刚的梨花剑，与将军威名甚为不符。
他便是“梨英照血寒”的岳封。
梁明月蓦地想起关重山初见她时，曾问她是不是姓岳……
还有一位美人，名唤倚环，边塞的人都听闻过她如雪映月的美貌。她先是嫁给了一位侠士，那侠士来去如风，后来便没了消息，她为那人生下一个孩子。
再后来她救了一位中原来的商人，那商人给她盖了房子，修了小院，年年来住两季。说是商人，那人着实不像。他不动声色便收拾了那些觊觎她美貌的流氓歹人，让人们从此提起“倚环”二字都讳莫如深。
两人的女儿周岁那年，倚环被追杀商人的江湖客所杀，商人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