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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小扇扑流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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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宅。

    墨书从耕读堂出来, 抬头见杜蘅身边的丫头盘金走来找她。

    “大姑奶奶有事寻姐姐,请姐姐赶紧过去一趟。”

    墨书忙得晕头转向,闻言脚下不停, 赶着问,“是说明日宴请太仆寺的事儿?”

    “可不是。年前那遭, 郎官下帖子请二十来个, 谁成想竟来了四十多个,酒菜都差点儿没供上,我们奶奶怕这回又漏了谁,请姐姐过去再议议。”

    “事儿偏都堆着一处来!我昨儿就写了请客的单子,说拿给娘子瞧,偏早起二姑奶奶突然回来了,娘子光顾着与她说话, 连过目的功夫都没有!”

    墨书气喘吁吁抹着额角的汗。

    两人举步就到了杜蘅的院子,可是杜蘅并不在,正房上首坐着一对面生的中年男女,是柳绩作陪。

    墨书与盘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称呼。

    这郎君相貌堂堂,衣衫贵重, 分明是个世家出身的唐人, 而那妇人的皮色雪花样白,神情却英气逼人,不似内宅操持家务的主母, 倒似飞马万里的女将军。

    柳绩握拳在嘴边虚咳嗽两声。

    “墨书来的整好,这两位是岳父的兄长和嫂子, 元娘才刚寻岳父去了,我陪着大伯父、大伯母坐坐,待定了摆酒的地方便挪进去。”

    墨书与盘金忙行礼。

    “奴婢见过大郎官, 大夫人!”

    杜有涯品度柳绩说话的态度,对墨书似有些许敬意,便揣摩她的身份,疑心杜有邻身边换了服侍人,眼望着她笑道,“我前番来府上时,弟妹身边跟着另一个丫头。”

    墨书舒朗一笑,“哦,大郎官说的是莲叶,她到年纪打发出去嫁人了。如今娘子跟前是奴婢伺候。”

    杜有涯便叫她坐下说话。

    “方才元娘说,府上明日要宴客,想来上上下下都忙,我来的不巧。”

    “大郎官这是责怪奴婢们办事不利。”

    墨书瞧见两人的茶不冒热气儿了,笑脸冲着杜有涯,挥手令小丫头去换。

    柳绩便道,“招待外人都是应酬,自家亲戚才是正经事。才大伯父说已在京里住下了?”

    “就在崇义坊,离得近。”

    柳绩呀了声,讶然道,“大伯父才进京就置办得起崇义坊的宅子?果然还是地方官有油水。”

    崇义坊比开化坊更靠近兴庆宫,因此地价更贵。

    不止柳绩,墨书也暗暗称奇,可是这样直白的讲出来却有失教养。

    果然杜有涯怔了怔,望向墨书,见她笑而不语,便客气道,“我的宅院十分浅窄,不比府上阔绰辉煌。”

    “那是,这宅院乃是……”

    柳绩轻慢地应了一句,还没说完就被墨书打断了。

    “娘子说京官要维护脸面,硬着头皮也要充胖子,大郎官自然明白其中难处。”

    “哈哈,弟妹果然调教的好丫头!”

    杜有涯抚掌大笑,瞥见柳绩低头讷讷不语,很不大方,便有些不喜,恰杜有邻走了来,后头还跟着几个珠环翠绕的女眷,没进门就嚷。

    “大哥!”

    众人忙都站起来,杜有邻不管不顾抱住杜有涯的肩膀涕泪横流,不住口责怪。

    “大哥!上回我叮嘱半天,全白费了吗?你瞧瞧,这都快两年了!”

    仆固娘子万没想到小叔子杜有邻是这么个情绪外露,见风就是雨的性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便听耳畔有人盈盈呼唤。

    “大伯娘安好。”

    仆固娘子忙回头瞧,果见一个纱罗裹着的美人,分明就是上回见过,那位在忠王府执掌家业的贵妾杜若。

    杜若臂膀上搀扶着大腹便便的杜蘅,后头站着个美貌的中年妇人。

    仆固娘子知道这便是韦氏了,忙仿唐人礼节下拜,韦氏也与她对拜,然后杜蘅、杜若再对长辈下拜。

    杜有邻拉住杜有涯不撒手,抹着眼角看四个妇人团团行礼,抱怨道,“大哥的儿子女儿呢?为何今日不带了来?还要我再等下一遭,等后年吗?”

    韦氏横了他一眼。

    “大嫂子跟前,郎君胡言乱语些什么?”

    杜有邻忙向仆固娘子作揖。

    “大嫂子在风沙地里吃苦了,往后若能常驻京中,我替大哥照看侄儿侄女。”

    仆固娘子这才明白杜有涯为何去国离京十余年,仍然对弟弟念念不忘。

    确实,如此真挚的兄弟情谊,即便是在回纥部落中也不常见,更何况唐人多奸诈狡黠。

    她一手牵住韦氏的手,眼望着杜有邻殷切对答。

    “自那回见面,郎君长久挂念二郎与夫人,早也念晚也念,念得我耳根子起茧。恰好婉华嫁到京中,她夫君偏又派回西北,独留她一个人在京孤苦难当,所以郎君索性辞了军中职务,举家搬来长安。从今往后,二郎不用再担忧郎君了。”

    杜有邻与韦氏闻言大喜,杜蘅也高兴,走到柳绩身边,拉着他推向杜有涯。

    “大伯父军功上出身,还请往后多指点阿蘅的夫君。”

    杜有涯人情练达,方才已瞧出柳绩在杜家过得不甚自在,遂拍拍他肩膀。

    “也好,你阿耶弯不得弓,射不得马,我要寻乐子,全靠侄女婿带路。”

    柳绩目光闪过一丝希冀的光亮。

    杜蘅已道,“往后两家常来常往,咱们也不愁人丁稀疏了。”

    “稀疏什么?你肚子里这个不是人?”杜有涯哈哈大笑,打趣儿。

    “方才我瞧,跟前站的,外头站的,面生的丫鬟仆妇足有十来个人。啧啧,二弟如今这个官威啊,搁在朔方,节度使才用许多使唤人,威风八面!”

    杜有邻亦是感怀。

    “比前番大哥来时确是强出许多,不过阿蘅说的是,咱们家人口还是少。你瞧杨家、韦家赫赫扬扬,靠的什么?想与世族宗亲联姻,先得有那么些人口。如今若儿和思晦难得回来,家里独阿蘅两口子支撑,也是艰难,刚好大哥来了,却是给咱们家撑腰!”

    “想当年……”

    眼见杜有邻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韦氏不耐烦听,款款向杜有涯致歉。

    “郎君这个唠叨脾气,只有大伯担待!”

    复与杜蘅道,“咱们先把明日的事安顿了再过来。”

    原来今年乃是杜有邻调任太仆寺头一遭过年。

    太仆寺乃九寺之一,主管马政及帝王舆马,大事小情数不胜数。

    大事者,掌管各州府国有牧马场六十余所,繁衍名种,训练战马、驿马、仪仗用马、耕种用马及杂役用马,实乃国家经济之根本,一年到头,几无空闲。

    小情者,凡仪仗陈列,帝王、后妃、亲王、公主及各级掌管出行用车,皆由太仆寺供应,其中涉及人情往来不可细说。譬如李玙送给杜若那匹梨蕊,便是经杜有邻之手截留。

    前年李玙安排杜有邻进太仆寺时,为低调考虑,只给了个从七品主簿,然而每半年考评,回回都是特优,年下升至四品少卿,已与司农寺少卿杨慎怡并肩。大朝会时两人同排,都能听清韦坚的絮絮叨叨,和李林甫清脆和缓的声调。

    他涨势凌厉,同僚们待他一团和气,团年宴更要大办特办,不仅宴请太仆寺上下,更要宴请从前东宫旧人,才是花团锦簇一副好画儿。

    杜若便挽起仆固娘子向杜有邻笑笑,走到廊下看风景。

    人堆分作三份,独把柳绩漏在当地,只得尴尬地笑笑,背着手一步三顿走去。

    杜蘅这个东堂带两个院子,大的杜蘅住了,小的名义上归杜若使用,两个院子中间夹着个雨花亭,再有个搭在假山上三层的钟书阁。

    时近正午,照杜蘅的安排,雨花亭里已笼上铜炉,点起熏香,预备招待杜有涯夫妇吃饭,仆妇丫鬟鱼贯进出,忙不迭布置。

    杜若只得带着仆固娘子顺着几丈高的大太湖石去爬钟书阁。

    两人分花度柳,七转八绕,杜若没走几步就喘粗气,仆固娘子在后笑。

    “二娘子体虚啊。”

    “我自然不及大伯娘身手矫健。”

    杜若轻俏的转身,眼波清澈犀利,直抵人心。

    “大伯娘消息好灵通,知道今日我回家,一堵一个准儿。”

    “我前番唐突,过后细想,怕会给二娘子添麻烦,所以今日又来。”

    “多谢大伯娘体谅。”

    杜若客气地颔首致意,却不肯接话细问,可见还是提防。

    仆固娘子稍犹豫,轻声道,“我今日来,只有一句话禀告二娘子。”

    杜若在钟书阁站定。

    雨水初晴,竹帘卷得高高的,清亮透彻的日光全无阻碍地照进阁内,屋里明亮空荡,当地放着五六个大铜炉,烘烤得房间热烘烘的。

    杜若擦着汗细看,才发现这个名字好似藏书楼的地方,已被杜蘅拿来当做了花木繁育过冬的温室。

    既有水缸养的荷花、金莲,又有娇嫩的百子莲、蓝雪,或是经不得冬的紫阳、月季,或是鲜嫩的萝卜缨子,甚至碧绿的葡萄。

    杜若手指捻着案上一盆才抽出花箭的墨兰,沁人心脾的雅致香气萦然指尖。爬了老大一圈,头昏脑涨的,加上屋里热,她脸上隐隐的发烫。

    仆固娘子跟着进来,见她踱着步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各样花卉,悠悠然心不在焉的模样,显见得不肯再浪费时间与她绕弯子,只得直陈厉害。

    “二娘子,牛仙客已走通了李林甫的门路,过一两个月就能拜相了。”

    ——哎呀!

    杜若心头一紧,面上并没露出来,只回头望她,客气地叠手纳福。

    “那真要恭喜大伯娘了,婉华姐姐终身有靠,两位弟妹的婚事也差不了。”

    仆固娘子无奈,远远听见雨花亭那头杜有邻轰隆隆的笑声传过来。

    “我知道牛仙客升入中枢之后,王爷更不可能信任郎君,或是与郎君往来。不过我经过这一遭,已不愿再做他人手下傀儡。从前在西北是没有法子,郎君顶替他人军籍,不依附于主官,便与牲畜奴婢无异,要生要杀皆在旦夕之间。如今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另做一番打算。”

    “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本朝募兵服役本来一至六年不等,但随着西北战事越来越频繁,一旦入伍,就有终身服役的可能性。

    当初杜有涯舍弃世族身份投军,本以为混几年积攒些身家,就在边境上做个买卖,自由自在。谁知道一入军籍深似海,想脱身都难,且还牵累了儿女。

    “牛郎官高升,大伯父正该追随左右,便可扶摇直上,大伯娘为何在节骨眼儿上萌生退意呢?”

    仆固娘子苦涩地笑了笑。

    “前番见到二娘子之前,我还打着替牛郎官建功立业,给儿女们打下基础的算盘。然而韦家拒绝了我,杨家拒绝了我,连王爷也拒绝了我。只有李林甫嘴上拒绝,后头却悄悄把功夫铺排到家,甚至于……”

    她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叹了口气,转而道。

    “我这才明白,在京城这个旋涡里,我那点子手段,郎君那点子忠勇,或是儿女们那点子新鲜的青春,都不值一提。在西北,牛郎官寻不到人才,才对我们全家倾心信任,生死与共。但到了京城,他有他的阳关道走,我们,也终于可以全身而退了。”

    杜若听到她这么说,隐约心有戚戚然。

    围绕边将入朝的争斗,相对于储位之争,多么一目了然。

    比如她,比起回纥出身的仆固娘子,固然多出许多见解与筹谋,而且背靠李玙,比牛仙客实力更强。可是,仆固娘子可以言退,她却只敢在肚子里想想,绝不敢向李玙提出。

    做官还是比做皇子好,大不了解甲归田。

    皇子能往哪里退?只有剔肉刮骨,把这条命还给爷娘。

    “王爷命在弦上,我杜家的富贵荣华亦是岌岌可危,不得不处处当心,还望大伯娘原宥。多的话不便说,只是这条通道,王爷亦无心堵死。过后若有能互通有无之处,大伯娘只管传话进来。”

    仆固娘子松了口气,大有苦尽甘来之感,携起她手道,“我明白,如斯情形,能各取所需已是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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