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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承恩不在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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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白的绢子上, 工笔重彩绘制仕女一人,侍女两人,前方有黑白花的小狗, 后头跟着亦步亦趋的白鹤。美人发髻侧面的玉步摇珍珠摇晃,正面插着一朵颤巍巍的硕大荷花, 短鬓覆在丰满的额前, 目光注视着左手取下的金钗凝神遐思,遮遮掩掩的轻绡下身形丰腴而华贵。

    “比骊珠丰美些……”

    李隆基玩味地仔细品度,脸上浮起浪荡笑意

    “……也好,胖的更有滋味,嗯,此女可与百孙院相干啊?”

    高力士摇头,“杨氏嫁与寿王年余, 尚于社稷无功。”

    “啊……原来是她?”

    李隆基满脸神采顿时黯淡下去,有些不想面对高力士平静得理所当然的面孔。

    他起身走出偏殿,夜里寒风如刀,吹得檐角铜铃呜呜作响。

    高力士跟在身侧轻声劝说。

    “天生此人,本就当入吾皇囊中, 不过是命运偶作转折, 在寿王手里转了个圈罢了。”

    李隆基并没有多少伦常观念,略一思忖,心思已重新转回骊珠身上, 口气亲昵地抱怨。

    “难怪那时节总不叫朕见儿媳妇儿,你瞧瞧她这心眼子长得, 连个苍蝇也近不得朕身才好。”

    高力士无语。

    叫内眷防备成这样,难道是好话?这话要是哪个儿子敢提,又该掉脑袋了。可见有些话, 旁人断断说不得,独惠妃说得。

    李隆基拿着画册横挑鼻子竖挑眼。

    “鼻头尖了些,肤色白了些,也算有八分像吧。成,就叫她来,过几日还有最后一场雪,去骊山住两日。”

    高力士悄悄松了一口气,抬起下巴给外头候着的五儿递眼色。

    五儿立刻心领神会的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铃铛提着明角灯跑出龙池殿后门。

    从天际俯瞰,长街犹如笔直的河道,道旁成对摆放的油脂大灯犹如成串明珠。

    铃铛手里那盏脆弱的灯火摇摇晃晃,顺着枕香亭、五龙坛、大同殿,一路微光闪闪,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

    骊山,汤泉宫。

    红绡帐子里绣被尚温,李隆基已经起来梳洗了。

    杨玉起身拢紧衣裳,倚着枕头看他。

    圣人年逾五旬,却丝毫不见老态,身材健硕举止有力,鬓角还是毛茸茸的,唇下胡须又茂盛又粗硬,举手投足带着长安高门少见的粗糙洒脱,不似皇帝倒似游侠儿。

    宫女端热水进来,他嬉笑着往榻上一指。

    “没规矩,先伺候女郎。”

    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杨玉羞涩地侧脸避开他目光,李隆基何等阅历,洒然一笑,索性抬脚走了出去。

    杨玉边扣纽子边起身到梳妆台前坐下,抬手取手巾打湿了抹脸。

    “外头贵人嘱咐奴婢,娘子或是要叫七宝进来?”

    “很是,叫他来。”

    那宫人屈膝行了礼,转眼便换了个人进来。

    杨玉从镜中挑眼,来的却并不是七宝。

    她也不意外,慢腾腾往脸上敷了薄薄一层脂粉,细嫩的肌肤有了装饰,越发显得润泽丰美。

    “中贵人不会梳头吧?稍等等,妾胡乱摆弄一个,半盏茶功夫就成。”

    牛贵儿笑而不语,接过玉梳,轻车熟路替她解开揉散纠缠的发丝。

    浓云垂下来搭在肩上,顺着这角度看下去,她袒露的平直肩胛骨上有一小片通红的印记。

    纵然是杨玉,在镜中与陌生人共见欢爱痕迹,也不由自主的红了脸。

    牛贵儿比她坦然,随手取了块宝蓝色披帛搭在肩上,继续小心翼翼的把头发捞出来。

    “恭喜娘子。”

    杨玉听了不喜反自嘲。

    “喜从何来?莫非换了旁人,为这一点子还要喜滋滋的打赏中贵人么?”

    “娘子别笑话旁人。这小半年,什么样的美人儿没送进来过,别说圣人昨儿留了整晚,便是偶然兴起在谁身上捏一把子,身边伺候的人都能得封赏。”

    杨玉嗤笑,“那是她们技不如人。”

    牛贵儿品度她不屑的神色,徐徐进言。

    “娘子不知道,一年到头,除了娘娘生前,这宫里并洛阳上阳宫,偶然也有一两个人能承宠。娘娘醋劲儿虽大,都是冲着王洛卿和圣人去,不爱为难旁人。但凡确实服侍过圣人的,赏银子,提个衔儿,都是定规,过后只要圣人能记得一句半句,搁在嫔位上都是有的。”

    杨玉听了冷笑,拿眼溜他,看他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当然了,娘子原就有正妃之位,舍了那头来就这头,看不上区区嫔位。”

    “那个冠子丢了,妾倒没什么,只可惜贵上做了好大的指望。也罢,还请贵上费心,送妾回蜀地去。京里水深,妾趟累了。”

    静默片刻,牛贵儿手上没停,直接问。

    “娘子生气了?”

    “妾能生什么气?中贵人说的是,天恩难测,换旁人,能这么着只怕就喜极而泣了。可是妾嘛,瞧得出男人家的花花肠子往哪边儿扭。圣人心思没在妾身上,熬忍下去也不过就是这样儿。天家银子不是白来的,妾何必非在这儿混口吃喝?”

    牛贵儿知道她心里不舒服。

    真柔情蜜意,没有穿上衣裳就走的。

    他抬手挽起发髻,把金簪插进攥儿里,一只小小的凤凰衔着一串珍珠蹲在上头,红宝石的眼珠子,四面望望,顾盼生辉。

    “娘子小小年纪就入了那个行当,看惯虚情假意,以为天底下没有真心,别的指望不上,只有钱财势力才是真的。其实照奴婢想,倘若声色艺平平呢,求个自保也就罢了。但如娘子这般绝色,这般口齿心胸,白来富贵丛里走一遭,吃过玩过就退步抽身,却是可惜。”

    这话勾起杨玉的好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应承进京,本就是打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主意,可是真坐稳了王妃的位置,日日与阿瑁虚与委蛇,她又觉得厌烦透了。

    “未请教中贵人从前在哪个宫房伺候?”

    牛贵儿瞥她一眼,“奴婢是飞仙殿的掌事太监。”

    “嗯?”

    杨玉感慨,“贵上果然手眼通天,比阿瑁心思细,那个位置就该是他的。”

    “京中歌谣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那是寻常女郎难。譬如娘子,从小到大,一路多少真心撵着捧着,硬要塞给娘子,只怕娘子嫌沉,不肯接,手里装满了,拿不下。再说,眼界浅窄的年轻儿郎,真心值得多少分量?倒是见惯风月之人,若还能交出一颗真心,才见得娘子手段高妙。”

    杨玉听得有趣,切切夸他。

    “从前妾听人家说宫里内侍巧舌如簧,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明明是圣人没看上妾,被中贵人说的,倒好像是妾要狠心舍了圣人而去。”

    杨玉口齿伶俐,与杜若又不同,见人就带三分招摇,撩的人心里痒痒。

    “圣人那颗心啊,前头有赵丽妃痴缠,不情不愿到死都没拿全,后头有娘娘十数年相伴从未红脸的情分,寻常招数,确实够不着。”

    牛贵儿声调遗憾,反过来开解她。

    “这怪不得娘子,毕竟差着年岁,圣人瞧娘子,只怕眉毛才动动,就知道歪什么脑筋呢。”

    “——哦?”

    杨玉偏身坐在椅子上,一副不与他见外的模样,细细问。

    “圣人爱重娘娘胜过赵丽妃许多么?不是为了她早逝,才移情于娘娘?”

    “圣人何等英雄豪杰,论文采武功、音乐书法、军事国政,哪一样不是旷古难寻的奇才?至于内帷之中,知情识趣温柔体贴处,娘子亲身历练,难道不心动?漫说娘子,只奴婢侍奉过的娘娘和两位嫔御,被他迷得五迷三道,恨不能生同衾死同穴。这样的人,是肯把什么阿猫阿狗都放在心口贴着的吗?圣人待娘娘的情意,胜出赵丽妃太多,各种差别,不足为外人道。”

    他顿一顿,补充。

    “奴婢是下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娘娘偶尔提两句,奴婢听不懂。娘子就不一样了,高手过招,毫厘之间风光无限,离了圣人,娘子与谁一较高下去?”

    这话暗潮汹涌,就连向来大胆无忌的杨玉也听得面红心跳,心思被他撩拨得蠢蠢欲动,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

    “……妾就好奇了,娘娘究竟哪样胜过赵丽妃许多?”

    牛贵儿瞧出她已燃起好胜之心,徐徐收网。

    “气味、眉形、发饰、衣装,乃至性情,都只是小处,最紧要的还是真心。圣人不是牛嚼牡丹的好色之徒,他求的不是绝色。娘娘虽是美人,可贵之处却不在于美,是相知相得。”

    杨玉想了想,迟迟问。

    “她真的,挚爱圣人?”

    “其实凡事论迹不论心,一个人心里想什么,旁人哪里敲的定?可娘娘是怎么做的,奴婢却看得清清楚楚。倘若圣人是座山,娘娘便是九曲回环的溪水绕山而行;倘若圣人是轮明月,娘娘便如纤云依依环绕。”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侍奉圣驾的女子,哪个敢不柔顺婉转?”

    牛贵儿说不是。

    “娘娘令圣人相信,即便此刻他失了帝位,只要在娘娘面前,他就还是天下第一号的伟男子。”

    杨玉心中微动,喃喃自语。

    “他赤手空拳夺得帝位,到如今广有四海,普天之下有谁能越过他去,真心爱慕他又有何难?”

    牛贵儿笑出声。

    “极自卑的男人才宁愿因为这些被爱。”

    “……那娘娘是为什么?”

    “圣人再能干,终究不过与你我一般,是血肉之躯,会饿会疼,会失望会痛苦,更会孤独寂寞。贵为天子,同样渴望被看见,被真正了解,能平等交流,容纳他的矛盾,自私,愚蠢。”

    原来如此,杨玉怔然,随即苦笑。

    “……娘娘毕竟是他的表妹,妾胡乱窥伺圣心,难道不是僭越?”

    牛贵儿慢吞吞点头。

    “这便是矛盾处,娘子既要侍奉他,顺遂他的心意,又要明白他,劝慰他的失落。奴婢与娘子说句真心话,比起寿王,圣人可不好伺候多了。”

    杨玉默默坐了许久,望住昏黄铜镜轻轻摩挲面孔,口中喃喃。

    “中贵人,妾与娘娘生的十分相像,是吗?”

    牛贵儿没想到她并不知道内情,却又如此机巧聪明,只言片语即已猜到,一时拿捏不定该怎样回话,杨玉已长长叹气。

    “头先妾便觉得奇怪,肯逢迎圣心的人如过江之鲫,倘若只取美貌,即便万中取一,几万万户口,总能选出几个,何必把主意打到妾身上来?当真是成也萧何……阿瑁当初定要册妾为王妃,恐怕也是为了这张脸罢。”

    牛贵儿嗯了一声。

    “这是娘子与圣人前世修来的缘分。娘子恐怕不知道,当年宁王与圣人都钟情于娘娘,娘娘却只痴恋圣人一个。而寿王从小养在宁王府邸,见惯宁王切切深情,以为圣人倚势强抢,害得宁王抱憾终身。奴婢以为,寿王当初执意册立娘子,是认真想给娘子幸福顺遂的人生。”

    “是吗?”

    杨玉心里冰凉,昨夜之前,她何尝不曾寄望于缘分二字?

    “可惜圣人待妾不过尔尔,如此结局,等中贵人传话出去,贵上要失望罢?或是,过了昨夜,妾已把寿王的前程败坏到底,贵上心愿达成,自可弃妾如敝履?”

    牛贵儿不语。

    杨玉点了点头,已经认命,又庆幸这赌局的筹码是阿瑁而非她,她虽略有歉意,却并不后悔。

    梳妆已毕,杨玉起身往外头走,七宝在廊下通传,说马车已经备好。

    骊山的山势迤逦,远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华清池就在马的颈窝处,行宫共有五个汤池,君王独享的乃是莲花池,凿作六瓣莲花形状。

    起风了,来势汹汹,吹得杨玉肩头的披帛猎猎作响。

    牛贵儿送她到莲花池门上,举目细雪纷纷,一条青砖铺排的窄窄小道通向隔壁大臣们使用的星辰池。

    不年不节的,圣人偶然微服私行,并没有命臣子跟随,所以阶前那行浅浅的脚印只能属于圣人,且已经快被覆盖掉了。

    杨玉手里攥着李隆基遗下的白玉簪,真有些迈不开步子。

    七宝站在一旁轻声道,“娘子,山下有个院落,咱家的马车已等在那儿了,别站在风地里,仔细着凉。”

    她嗯了声,迈了半步,又回头望住牛贵儿。

    “圣人,回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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