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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何当载酒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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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氏听海桐说过多次李玙格外厚待杜若, 并不大信,今日却不得不信。

    杜若的好处她是知道的。

    貌美、聪慧、有趣、个性顽强,又还保有几分赤子之心。

    如果真的爱慕李玙, 使出浑身解数痴缠拿捏的执着是有的。

    可是杜若的坏处她也太明白了。

    漫说皇子、太子,即便是圣天子本人, 千般宠爱万般柔情抵不过一个真字, 但凡叫她发现丁点虚情假意,这日子就将就不下去了。

    杜有邻还在犯傻,啧声道,“没大没小!当着中贵人的面儿,问个丫头做什么?太子立等着你的回话呢!还不快谢恩!”

    果儿连连摆手。

    “不不不,老郎官误会了,是太子思念娘子才叫奴婢送这个来。太子还说, 娘子多半不喜欢这个色调,要穿也就那一日的功夫,平时收起来就行了。咱们府里旁的东西不敢说,衣裳首饰、金银玩器,随便娘子糟蹋的。”

    杜若恼得直跺脚。

    李玙分明动歪了脑筋, 一件衣裳而已, 要给什么时候给不成?非得在她回娘家的时候眼巴巴的送来,叫阖家大小瞪眼看?不就是害怕他带着英芙、秋微去行册封礼,她闷着吃味儿吗?

    照他的想法, 她就那么小气?那么上不得台盘?就专为了避开这种‘窘况’,才专挑他出门的时候回娘家?

    呸!要不是海桐支支吾吾不明不白的传话, 她还不想跑这趟呢!

    杜若板起面孔看向一本正经的果儿,意味深长地扬了扬下巴。

    “前年宫中摆宴,诸王府内眷饮酒谈笑, 惠妃娘娘忽然问从前那位太子妃薛氏,‘诸人皆按品大妆,红粉菲菲,为何独你穿件青衣啊?’,当时薛氏恰好一口酒呛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郯王妃便道,‘什么样的福分穿什么样的衣裳,咱们都感念圣人娘娘的恩德,自然日日要穿红的紫的,才是大唐盛世的威风。太子妃品格清雅,性情孤绝,只怕是嫌红色俗。’——意思是薛氏有意落娘娘的脸面,因为娘娘最喜红色,喜欢铺张华贵的宫室。”

    崔嵬空出来的位置,本该由宫闱局再选人补上,可是他下场惨烈,竟吓得无人敢揽这瓷器活儿,于是长生与果儿二选一。果儿想接手太子府,好与杜若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没想到,最后是留了长生在府里。

    李玙私下卖弄,说喜爱杜若‘婉媚’。

    这话果儿大大撇嘴,杜若分明是个扬眉高声的女子,顺服于李玙一方面是礼法,一方面是爱慕,但关键时候可未必会低头。

    他不知怎么就顺从她的意思拐了话头。

    “……是,今日太子进了长庆殿,太子妃忽然想起这桩旧事,便道杜娘子平日衣装鲜亮,在家没什么,往后难免时常进宫,还是当心些好,所以令奴婢跑一趟,原也是为提个醒。”

    杜若一哂,故作不平之色,咬着唇道,“打从接了圣旨,府里就不消停,今日好容易出来散散,又追到这儿来点妾两句。哼,烦你回去禀告太子与太子妃,妾要在家住几日,凡百的事情自有长生照管。”

    杜有邻傻了眼。

    闹半天原来是争风吃醋,那衣裳是韦英芙的打压,珍珠是李玙和稀泥。关起门过日子的事儿,他再想倚仗长辈威风压着杜若说话,这会子也有些不好下嘴了,只得硬着头皮咳嗽两声。

    “……这个,太子妃也是好心,再说教导你,你听着就是了。”

    杜若嗤笑。

    “赏赐什么不好,偏偏一斛珠!这内里的意思阿耶琢磨吧!自然只能听着,阿耶以为我还能如何?”

    当着果儿的面,她这般没个忌讳,也可见着实恃宠而骄,在府里没少和韦英芙唱对台戏。

    杜有邻不知该庆幸还是后怕,只得指着二门重重道,“先吃饭吧!”

    杜有邻夫妇走在前头,杜若跟在后面,经过果儿时她顿了足,眼望着暗影儿里窸窸窣窣的树影,伸手扶了扶银点翠镶蓝宝石发簪。

    花托上硕大的蓝宝石在明角灯下闪出一点熠熠发亮的幽蓝,艳的人目不转瞬。

    果儿吸了口气,扬起脸道,“太子妃并不曾……”

    杜若兜头打断他。

    “太子妃自然料理不到这些小事,往后太子有什么吩咐,话不要传到这里来,搭七搭八的麻烦。”

    “奴婢知道了。”

    杜若微微眯了眯眼,语调不复方才小女儿态,隐隐带出些威逼之意。

    “中贵人如今身负重担,朝野瞩目,万万不能有行差踏错之举。譬如方才,太子赏赐区区物事,何用中贵人亲自跑腿?平日跟着中贵人进出的那些小子们,都是养着摆设的吗?便是嫌他们年轻面嫩经不得事儿,或是得罪了妾,或是在妾的家人面前拿捏不准态度,换合谷、太冲来便是。明日太子、太子妃并良娣一道行册封礼,里里外外或有什么交接不当,多大的干系?妾本该坐镇太子府以备不时之需,偏今日娘家有事,才不得已出门,中贵人跟着妾乱跑什么?”

    果儿被她说的面红耳赤。

    专程跑这一趟,只因为自从那回李玙病倒,两人针锋相对,过后便再无机会见面。如今立储坐实,他担心杜若心里忐忑不安,但李玙,恐怕不能感同身受。

    “今时不同往日,中贵人的顺道儿才起个头,就要亲手断送了吗?”

    杜若顿一顿,压低了声音。

    “圣人对付儿子的手段,能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皇子与满朝文武不同。那些读腐了书的老古板,譬如相爷,再怎么讨人嫌,之乎者也难为圣人,戳他的肺管子,圣人只能忍着,因为要靠他们治国。儿子可不同,打仗能送出去当质子,太平年景管什么用呢?留着是本分,不留亦没有多大的过错——只要他狠得下心,硬栽个过错,又多么容易?居高位者,俯视天下,得与失,值不值得,都与你我不同。这个道理,妾瞧中贵人还要好好琢磨。”

    果儿闷头听了一遍,突然发现杜若转变了对他的态度,从对不欢迎的追求者的提防厌弃,变成了对把臂同游者的启发诱导。

    这种僭越之词,洋洋洒洒张嘴就来,可见是她平日翻来覆去想明白了的,粗听不过内宅妇人揣摩世道人心的老生常谈,细想倒也有合理之处。

    果儿若有所思的盯着他,杜若飞扬的裙角在清凉的夜风里蹁跹如蝶,指尖拂过秀发带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

    “中贵人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侍奉亲王与侍奉主君不同,侍奉亲王只需顺遂他的心意,但侍奉主君,要比他想得早,推着他往前走。娘子平日就是这样侍奉太子的吧?”

    “对。”

    杜若嘴角挑起来,饶有兴味的直视着他的眼睛。

    “妾希望下回见到中贵人敲锣打鼓,是当真有要事。”

    龙胆在前头提着灯笼,铃兰扶着杜若往花园子里头走,边走边掩着嘴笑。

    “娘子当真长大了,会拉大旗扯虎皮,指着太子吓唬人了。”

    杜若斜她一眼,“叫你瞧出来我心虚了?”

    铃兰觉得很有趣,歪着头上下打量杜若。

    “奴婢痴长娘子几岁,自小在贵人堆儿里活,自谓有几分眼力。娘子其实很欣赏果儿办事的能力,不想寒了他的心,又怕往后太子身边围着些歌功颂德的小人。其实长生也好,但是忠直善良,没有防人之心。长风、合谷更是一根直肠子。独果儿好比个钓鱼的钩子,曲里拐弯儿,但凡有那种别有用心的靠上来,太子不觉察,就被果儿钓住了。”

    这比喻妙得很,杜若也笑。

    “姐姐也好。太子身边长久留住的这几个人,长生、长风、翠羽并姐姐,各有各的好处。妾刚进王府时,姐姐便与妾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好话,妾都记得。妾只盼着能在太子身边长久,盼着姐姐也在妾身边长久。”

    “那是奴婢的福气。”

    杜若嘻嘻笑,忽然嗔怪地撩她一眼。

    “从前姐姐说,等妾见惯了宫里的人心,便会觉得太子比他们好百倍千倍。”

    “娘子如今以为呢?”

    杜若面色微红,扭着身子撒娇。

    “自然好百倍千倍,不然怎么身边一个精乖的都没有,还要妾替他留住果儿。”

    夜里光线不足,她们两个曼妙的身影融在夜色中,在石子路上推推打打。

    杜若年纪小,铃兰虽已二十出头,因清瘦婉约的缘故,瞧背影也还青春。

    果儿巴巴看了许久,暗想倘若没挑着李玙这副担子,不知杜若是多么轻盈俏皮,无忧无虑。

    韦氏停在中堂外头等,瞧见杜若一路走来,与女官打闹,亲热的像从前在学堂与子佩玩耍,越发放下担忧。

    “阿娘!”

    韦氏掏出帕子替她擦额上的汗珠。

    “离了爷娘你是最懂事的,难得回家来,当散散心也好。唉。”

    杜若面上的愕然一闪而过,把帕子捏在手心迟疑问。

    “……阿姐真出事了?”

    “也不叫出事,今日太子大喜,本该以他为重,偏偏又把你叫回来了。”

    韦氏知道杜若有远超年龄的冷静沉稳,还是忍不住谨慎地瞧了铃兰一眼。

    杜若忙道,“不妨事的,阿娘尽管直说。”

    “万幸孩子没事,再有十来日就该临盆……可是她这桩婚事,唉,一而再再而三,实在忍不下去了。我与你阿耶的想法,拖下去没什么意思,好合好散吧。”

    这话大出杜若意料之外。

    唐人重视姻亲,不论男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和离。

    杜若飞快地追问,“阿娘说什么!——什么万幸?”

    韦氏蓦然收声。

    冷滞的气氛足足僵持了半晌,久到杜若恨不得亲自去东堂瞧个究竟。她等得不耐烦,韦氏终于迸出一句。

    “前些日子,柳绩不知道在外头受了什么人的腌臜气,叫人打得遍体鳞伤,满身都是血,送回来治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地。那时候阿蘅不让旁人进去照管,独她与盘金两个日夜不歇,连盘金都累得瘦了,阿蘅还挺着大肚子……”

    “原本我只当他又招惹祸事,阿蘅怕你阿耶生气,才死命瞒着不让我们两口儿瞧瞧。出了嫁的女儿,姑爷不争气,她非要维护,我也不想逼她狠了。再说柳绩住在岳家,本就气短,多问一句,只怕反忍得他们不安宁,我就装作不知道,还上庙里住了一旬,躲开来,免得她面上无光。没成想……上回你说要回来,半道儿上走了,独海桐来,与阿蘅两个面对面说了几句。”

    杜若有些发怔,脑子里恍惚闪过多年前李玙的叮咛。韦氏嘴唇微微发抖,似乎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沙哑着继续。

    “……过后阿蘅就不大对劲,大半夜不肯回房,还是盘金发觉了,把全家人喊起来找她,才发现她在钟书阁上晃荡,门窗也不关,叫雨水淋的浑身湿透,就穿件寝衣,浑身冷冰冰的。我不敢叫她回房住,就叫她住在我们院子里,请大夫开药熬药,吃了两碗,睡了一夜,她脸上有血色了,又要回去,说无论如何得见见那姓柳的……”

    韦氏神色中的苍白被决绝取代,向杜若摇了摇头,轻轻道,“算了,到了这个地步,再说这些没有意思,你去看看她吧。”

    杜若心乱如麻,嗯了声,掉头就向东堂走。

    铃兰落后一步,正在犹疑,韦氏道,“这位女官请随我去歇歇,让她们姐妹自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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