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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恨无知音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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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孽障!你说什么?!”

    太夫人直到这时才知道青芙当初有多么疯狂, 竟将韦家上下几十口性命,挑在刀尖儿上。

    她一张蜡黄老脸刷的雪白,又惊又怒, 劈手一巴掌打在青芙脸上。

    “——您这巴掌来的太晚了吧?女儿偷人都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了!”

    青芙捂着半边红肿,眼神和语调都万分温柔, 可眼底分明闪烁着几星夙愿得偿的小火花, 叫姜氏疑心她早想说出这句话了。

    太夫人并没有被她气得胸闷气短,相反镇定地狠狠盯着青芙,缓缓反手又是一巴掌,速度虽慢,力度却是丝毫都没有减小。

    两个鲜红的巴掌印对称拍在青芙脸上,像是胎记。

    “再晚十五年也要打,亏你还有脸来叫我救你的芸郎?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软, 放他出了长安城。”

    “你终于说实话啦!”

    青芙再也按捺不住,拍着椅背悲愤怒吼。

    “芸郎当年才十五岁,从小到大,年年夏天来我家消暑,绕着你的裙角吃绿豆沙, 累了蜷在你的榻角, 与你亲手教养的儿子有什么分别?出事之前,你口口声声夸他乖巧懂事,夸他文采斐然。他又不知道狗皇帝要赐婚, 他有什么错?!你就能痛下杀手?你还是不是个人?!”

    “你心狠手辣!你猪狗不如!”

    太夫人充耳不闻,只拄着龙头拐冷冷打量青芙。

    那目光像把迟钝的刀子, 在青芙心口来回来去慢慢的刮辣,要把她炽热滚烫的心片成薄片。

    姜氏看得胆战心惊,可是青芙毫无畏惧地昂起头直面她。

    “圣旨下来的当天芸郎就不见了, 我知道,一定是你在背后捣鬼。舅舅、舅母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即便再不喜欢他,怕他拐带我,你也不能把他往绝路上逼啊!你居然把他扔进龟兹商人的骆驼队,连点防身的银钱都不留,他小小年纪,孤身出京,举目无亲,你,你就让他自生自灭!”

    青芙的抽泣声愈加响亮,提起抹了鲜红蔻丹的手指着太夫人,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那种凄惨哀婉的神情,是把肺腑里沉淀多年的痛苦委屈一道抖出来。

    “我已经如你所愿嫁了薛王,你为什么不肯找他回来?他亦是世家子,是爷娘掌中宝贝,他本该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就被你生生断送了!亏他福泽深厚,竟有缘法遇到善无畏大师,才捡回一条性命。可是等他时隔八年再回到长安,舅舅、舅母已经双双亡故,唯一的姐姐受婆家苛待,难产而死。你!通通都是因为你,才害的他家破人亡!”

    姜氏牵动情肠,不忍再看,唏嘘着转过头柔声道,“大姐莫说了,世事无常,可怜王家小郎君命途坎坷。”

    青芙气势汹汹绕过姜氏。

    “我求了你多少次?求你去找他,求你给他在外头安个家,让他过点儿寻常人的日子。可你每次都装模作样,说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明明就知道!你明明有八年的时间来救他。”

    青芙的哭喊声嘶力竭,目光怨恨的仿佛淬了毒,然而日光阴影中的太夫人却无动于衷,甚至不耐烦地吐了口气。

    “救他干什么?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安了什么好心?他回来了,薛王就刚好死了,真这么巧?你那么多妹妹,他偏只勾搭六娘,偏偏就是她嫁对了太子,就这么巧?我心狠手辣又怎么样,比得过他阴险狡诈么?像条狗似的爬回长安,蹲在你身边摇尾乞怜,汪汪叫!”

    太夫人一把推开拦在前面的姜氏,用拐杖头指着青芙,轻蔑地唾了一口。

    “我人老,心不糊涂!”

    “阿娘的消息好灵通。”

    青芙咣当一声踢翻挡路的桐漆木椅,抹了把脸上眼泪,突然静下来。

    “——如今你愿不愿意也好,韦家和芸郎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不肯救他,就等着他咬出你!你放心,到时候他一定会说,薛王的死,你逃不了干系!”

    韦家序齿,向来儿郎各房自排,女郎同辈通排。

    所以太夫人所出两子两女,韦宾与韦坚分别是大郎和二郎,青芙与英芙则是元娘和六娘。韦宾死后,青芙便是韦家的定海神针,一根裙带串联起薛王李业、忠王李玙和鄂王李瑶,令韦家在储位之争中占尽优势。

    很长一段时间,姜氏都以为青芙才是韦家这艘大船的掌舵人,骤然听到这句锋利而□□裸的威胁,既意外又惶恐。

    室内沉寂片刻,太夫人神情微变,与姜氏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哦,原来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啊。”

    青芙满意于太夫人的束手无策,拿余光瞥了眼姜氏,冷冷道,

    “从大哥入殿侍奉起至今,阿娘已经安享了十四年尊荣。这十四年,是用大哥的性命,还有我和芸郎的幸福换来的。方才故事没有讲完,还有个尾巴,请弟妹再听一听。”

    她顿一顿。

    “薛王大我二十岁,粗鲁不堪,愚昧野蛮,我们根本没有一句话能顺当当说下来。可是就因为他蠢,以为天下人都不敢违逆狗皇帝,万万没想到我竟然敢在婚前私通,带子出嫁。所以婚后两个月,我告诉他有孕时,他还以为是他老骥伏枥,高兴的喝了两大壶梨花白……”

    青芙脸上闪过一丝讥诮。

    “他对我百般爱护,甚至在花园铺上地衣,怕我走路脚疼。那时候我想,万一芸郎再也回不来,这孩子便是他在世上的衣钵。”

    “……为孩子相敬如宾,其实许多夫妻亦不过如此。”姜氏无力地劝慰。

    “说起来弟妹也是吃过亏的,怎还如此天真?”

    青芙嗤笑,两手交叠在膝盖上,姿态终于恢复了高门贵女应有的娴雅端庄,可是被泪水洗掉的胭脂已经一去不返,露出苍白枯朽的真实面色。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大哥不知哪儿犯了圣人的忌讳,竟忽然在殿上被一刀斩杀……他到死都没有娶亲。他死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很钟情于大表姐,只是为了让我能如愿嫁给芸郎,才默默咽下不再提起。”

    姜氏动容,半晌道,“可怜你们四个……”

    青芙颤声道,“薛王怕圣人迁怒韦家,祸及于己,竟逼我打掉孩儿,脱簪待罪,我自然不肯,他竟在安胎药中……才半个时辰,我和芸郎的孩儿就没了。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青芙掌心死死握住丝帕,额头上冷汗涔涔,分明从未忘怀。

    室内空气凝固,只有铜鹤香炉散出的袅袅青烟在日光下自由自在奔走。太夫人的声音像从地底山洞传出来,空洞而辽远,不过明显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方才我还以为嗣薛王是……”

    “芸郎的孩儿,我怎舍得让他对圣人俯首叩拜!”青芙毫不客气的打断她。

    太夫人吃了瘪,却并不争意气。

    “我早知道宾儿钟情于侄女,才替他求这门亲事,今日我也不妨告诉你,侄女与他亦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当初你与芸郎在家胡搅蛮缠时,可有替他们想过分毫?你就只看见自己委屈。宾儿倘若今日还在,且孤影独吊,他也不会如你这般怨天尤人!哼,我的宾儿倘若还在,我才懒得管你与什么人淫奔无耻?与什么人养野孩子?他一个人,比你们十个百个都强!”

    这话一出,姜氏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太夫人何必百上加斤,非要说出诛心之语,青芙本就心怀对长兄和表姐的歉疚,哪里还经得起刺激?

    果然,青芙原本平静的语调再度激动起来,咬着牙尖叫大喊。

    “你再怎么花言巧语我也不信你!当年芸郎就是信你,才在外流落多年!”

    太夫人失笑,把眉毛尖锐地一挑。

    “是吗?你爱信不信。”

    母女俩互翻一个白眼,同时拧起脖子侧面相对。

    姜氏无奈摇头,轻声提醒,“前尘往事,儿妇已经明白了,眼下——照阿娘看,太子意欲何为?”

    太夫人道,“含光的来历,当世唯有咱们三个知道,连六娘尚且不明,太子又怎么想得到?当年我弟弟与弟妇郁郁而终,并非只为芸郎失踪,更是伤心太原王氏在京中的这一支一蹶不振。”

    青芙颓然喘息半晌,闻言大声怒斥。

    “人走茶凉,王家了灭门,你便说些风凉话!芸郎若在,王家怎会一蹶不振?兴许早已起复,比韦家还威风。”

    太夫人亦是怒目而视。

    “韦青芙!你姓韦,嫁作李家妇,并非王家妇!王家二老当初口口声声不让你进门,你都忘了不成?年深日久,尽往别人脸上贴金!”

    青芙含恨多年,哪肯言退,砰砰用力拍打桌案,吼道,“你亦姓王,为何时时处处只维护韦家脸面性命?!”

    眼见两人乌眼鸡似的又要咬在一处,姜氏忙挡在中间两臂一分。

    “王也好,韦也好,要算账且等以后,如今先说如何应付太子罢!”

    青芙再开口已带上哭腔。

    “六娘给人捉个正着,还辩什么?要杀要剐只能由人啊!我只管芸郎无事,旁的都与我不相干!”

    她连亲妹妹也不顾,更别提赫赫韦家,太夫人气得倒仰。

    一时僵局,三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姜氏老辣,先向青芙殷殷劝说。

    “这事棘手得很,你与阿娘放狠话也无用,究竟王家小郎君落在别人手上。就算当初阿娘曾经拆散你们,那也是火烧眉毛没有办法。如今薛王已死,嗣薛王是你亲生的,你与法师来往数年,阿娘明明早已知道,却从不动声色,自然就没打算赶尽杀绝。所以不要窝里斗了。你瞧你哭得妆也花了头发也散了,不如稍作梳洗,大家歇歇,再商量办法。”

    这一席话娓娓道来,倒说到了青芙心坎儿里。

    她勉强点头,脚步软软地走出去,站在院中扶住那棵紫薇顿了顿,回身望进来,却是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姜氏瞧她去了,当机立断,俯身贴着太夫人耳边。

    “太子分明不愿闹大,又怕平白处置了含光与咱们结仇,才这样迂回示好。事不宜迟,咱们与太子交个实底,速速送那人上了西天,青芙要闹也闹不起来。阿娘放心,二郎必然明白您这份苦心。”

    “你?!好狠的心!”

    太夫人昏黄的老眼愕然,脱口而出。

    姜氏声音舒缓犹如闲话家常,内里还带了一丝责备。

    “阿娘,儿妇这是替您收拾残局啊。当初但凡您利落些,哪里会有如今的麻烦?为他一人,填进去两个女儿,您便没一丝后悔么?所幸他只能在内帷翻云覆雨,且英芙早已生下六郎,这一局我们韦家没输。”

    作者有话要说:  赫赫韦家,到这里已经分崩离析,三位王妃尽废,只剩下韦坚。靠姻亲连接血缘,是中古时代中外所有贵族不约而同采取的手段,很有效,但它对个人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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