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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寒泉彻底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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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玙终于说服杜若先行离开, 因时间紧迫,两人共乘一骑,绕近路、走南山, 转到东北方向,从通化门进京前, 最后一个驿站背后的树林里。

    眼前是一座简陋的院落, 前后两进,后院是马厩,马粪骚臭味儿迎着风直往杜若鼻子里灌。

    半山腰,杜若嫌风大吹脸,扭着脸往他怀里拱。

    李玙抱着美人暗想:干嘛非教她骑马?做了人的阿娘还是娇气的不得了,真有什么事,她哪里应付的来。

    等了一会子, 看见大道上三四百人马挤挤挨挨走来。

    前头仪仗,后头护卫,所有人都敷衍了事,队列走的歪七竖八。几个扛仪仗的禁卫俨然昨夜喝过大酒,脚下虚浮无力, 三三两两碰头大笑。

    至于车马, 最前头一辆崭新的翠盖珠缨八宝车,跟车的是两个内侍,里头当是内侍省迎奉亲王的高阶太监。

    中间一辆半新不旧的油壁车, 跟车的是千牛卫,那里头便当是寿王李瑁。

    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李玙哼笑了声。

    杜若问,“殿下是专门来瞧寿王有多么落魄么?”

    李玙没吭声,勾了勾手指。

    长生递上绸缎包袱, 里头一副修剪整齐的胡须和一顶精巧的幕篱,两人收拾打扮了,牵着马携手绕到正门。

    李玙拿半吊钱求一碗热汤,便被放了进去。

    驿站小哥引了个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撂下大茶壶,懒洋洋把手一比。

    “那边儿都是贵人,二位别往跟前凑,惹不起。”

    李玙诺诺道是,手里马鞭顿了下没放桌上,反别到后腰。

    杜若看在眼里,拿热茶烫了碗碟,浸湿帕子,细细擦一遍桌子,再泼掉残水,另倒新的递到他手上,李玙这才沾了沾唇。

    杜若柔声道,“鞭子放下罢,硌得慌。”

    隔壁桌,铃铛正在趾高气扬地吆喝李瑁。

    “殿下手重,五年前把奴婢的师傅打得浑身冒血,将养了个把月才能下地。咱们草芥样的人,谁敢怎么着?一听这回又是迎奉殿下,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你师傅?”

    李瑁抬起头,神色怔忪,定睛打量了下才二十出头已经穿上正五品绯色官服的铃铛,紧接着神色一变。

    “你师傅是五儿?”

    “对呀!生生叫您打断两根骨头的五儿!”

    铃铛语气挑衅,一脚踹翻李瑁才坐稳的条凳,逼得他站起来。

    千牛卫早得过嘱咐,睁眼瞎般默默后退,几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摩挲着手腕趋近,围住李瑁嘿嘿笑。

    杜若愕然,“……这,他们,难道胆敢殴打亲王?”

    李玙苦笑一声,既不意外,也不回答。

    杜若紧张地攥紧拳头,“殿下不管?”

    李玙摇头,杜若只得期待以李瑁的身手不至于吃大亏。

    然而李瑁垂着手毫无反抗之意,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沉重地闭眼放弃了。

    铃铛兴奋地绕着李瑁打转,拉扯他的头发,甚至试图摘除他那顶金镶玉质的上清莲花观。

    “这是我大伯的,你别动!”

    李瑁脸上陡然一白,双手护着玉冠躲开。

    “奴婢想动就动,就算回了宫要挨圣人责骂,今日也非得动动!”

    铃铛微妙地笑了笑,深怕李瑁听不懂。

    “殿下,您是真孝顺,当初要不是您打痛快了,宁王也得不着举世难寻的好药,那剂药就是奴婢煎的,亲手送到他唇边的,您想不想听听他最后……”

    话没说完,李瑁面色大变。

    但他很快收敛神色,更深地垂下头。

    铃铛注视着李瑁,他眼眸犹如一汪深潭黑不见底。

    长安的风从兴庆宫深处刮来,仿佛是欢迎,又仿佛是挑衅着离京五年的李瑁。

    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随即认命地扬了扬嘴角,“大伯……”

    铃铛威风凛凛地一拂袍袖,嘲道,“宁王知道奴婢端给他的是毒药,还是痛痛快快地喝了,因为他说他死了,你就可以扶棺离京,寻一方自在!”

    李瑁啊了声。

    “可真没想到,他有一副铁骨铮铮,殿下却软弱得很,舍不得京里繁华,竟还有脸回来?!”

    听到这里,虽然与己不相干,杜若心里还是切切的痛。

    千牛卫与内侍的数十道目光紧紧钉在李瑁脸上,有戏谑,有亢奋,更有恶意。

    “我……”

    深切的内省之后,李瑁从胸腔中吐出长长一口浊气。

    他灰败颓唐的面孔上浮现出复杂嘲弄的苦笑,以至于一时之间,杜若竟然辨不清,他是在嘲笑圣人还是自嘲。

    “中贵人,我是皇子,您是圣人近侍。举国数千万人口,好比一根捅到天上的竹竿,咱们俩都在最上头一截儿。当初我践踏五儿,今日您践踏我,都凭圣人一时心境罢了。其实这点子践踏不算什么,您看外头百姓,行商、农户、歌女、兵卒……谁不被圣人践踏?我没比他们更苦,凭什么比他们更痛?!”

    铃铛顿时愣住了。

    这话深不见底,杜若心里一凛,忽然发觉杨玉看岔了李瑁,竟是对面错失了真君子。

    “我到今日才明白,”

    李瑁仰头长叹,“阿玉为什么对我装模作样……我活该啊!”

    “他……?”

    杜若意外不解,看向李玙想问答案,却发现他眼眶湿润,声音低沉,嘴角却分明带着快意地认同,大力点头。

    “阿瑁好样的,圣人没打垮他!”

    李玙遥遥向李瑁投去一个欣赏钦佩的眼神。

    “走罢,孤就是来瞧瞧,圣人有没有一个儿子不被他带歪。”

    ——————

    走出驿站许久,杜若还觉心思激荡,喉咙里堵着难以下咽的莫名酸软。

    李玙也心事沉重,一路无话,唯有搂着她腰肢的右臂不时收紧,仿佛借她的体温汲取力量。

    两人一马奔驰许久,直至城门近在眼前时才骤然勒紧缰绳。

    狂浪高昂前蹄,立在半空哕哕嘶叫,李玙扭头望向隐没在半山的驿站,眼底阴霾重重。

    杜若胡乱打岔。

    “崇仁坊东坊门里头有一家豆腐包铺子,用豆腐做皮儿包肉馅儿,妾想尝尝。”

    “叫家里厨子做,不然晚上卿卿该闹你吃独食了。”

    “殿下忘了,今日大郎从洛阳回来,孩子们要吃团圆宴,咱们别回去了,让他们自在罢。”

    提起李俶,李玙立刻提了神,眉头一拧就要骂人。

    反正他的披风厚重宽大,把什么都遮掩了,杜若索性往他紧要处压了压。

    “你要干嘛?”

    显然是不让他干嘛的意思,口气硬,动作却娇软。

    李玙不好逆着她,没好气儿道,“荒唐,天下哪有老子反而要避讳儿子的道理?他不懂事就罢了,你还惯着他!”

    “哎呀……”杜若贴着他的耳根喃喃。

    “妾毕竟不是他的生母,也不是嫡母,况且即便太子妃管家,他真能有多么服膺?殿下只想自家从前对惠妃娘娘的心境就明白。都是人之常情,面儿上过得去就得了。再说,这几个孩子虽然不同阿娘,彼此情分都深,这就难得。妾只有卿卿,往后她一辈子都要哥哥姐姐们照应,妾可不想她与大郎他们生分了。”

    “差着快十岁呢,再亲热能有多亲热。”

    李玙被她蹭的心里痒痒,手环在她身上不老实,杜若推了下没推开,便由得他去了。

    “就照红药和小圆那样就很好,或是照殿下与永王那样。诶,轻点儿。”

    “想给卿卿找伴儿,得年岁差不多才好。上头比她大没法子,底下的孤还能努把力。自从有了你,旁人都撂下了,请娘子吩咐,下一个亲自生,还是让旁人生?娘子定了谁就是谁,孤绝没有废话。”

    “你想得美!”

    杜若正如他设想那样,混忘了两人是坐在马上,立时就要与他对面分辨,甚至把粉拳砸在他肩头。

    李玙吃吃笑,喉结剧烈的滑动了下,两眼扫过,见长生等落后一箭之地,并未紧紧的贴着。

    他大手紧紧捏住杜若要害,在她耳畔吹气。

    “哪样是孤想得美?让你生还是让旁人生?孤生性惧内,一步也不敢踏出娘子画的牢狱,娘子不发话,孤绝不敢动粗。”

    说到末尾一个字,他变本加厉的挺身,杜若明显顿了一下,然后扭动起来,李玙欺负人似的压住她两只胳膊,不让她躲。

    “你油嘴滑舌!”

    李玙朝风里一哂。

    “孤已过而立之年,说些荤话算什么,娘子久困内帷,从未见过真正的浪荡子什么模样儿吧?想不想试试,嗯?”

    ——————

    为让孩子玩儿的尽兴,杜若硬是拖着李玙到临近子夜才回府,大门外两排披甲的兵,是立储后奉命看守太子府的左骁卫。领头那个身形如熊,两眼亮的像夜枭,直愣愣打过来瞪在杜若脸上。

    李玙哼了声,“阿翁手底下一代不如一代。”

    他扬手一鞭子抽过去。

    ——啪的响。

    那人还算识相,生受了,立时跪下告罪。

    李玙看都懒得看,夹着杜若的细腰扬长而去,留下长生扫尾。

    铃兰在门内候着,忙躬身问安。

    “良娣可算回来了,今儿杜家小郎君跟着小王爷来,吃了顿饭,可惜没见着良娣,天擦黑就先出去了。”

    “思晦来了?你瞧瞧你,盘算来盘算去,就算漏了他不是?”

    李玙脱下披风甩给铃兰,有意惹她生气。

    杜若只做没听出来,落后一步,扶扶发簪,把手搭在铃兰胳膊上一句句问。

    “大郎这一向功课怎么样?人高了么?黑了么?”

    铃兰絮絮告诉她。

    “良娣放心,小王爷的功课一向拔尖儿,前番礼部开科举的考题,他们也做了文章。照小王爷说法,他那篇师傅们顶喜欢,他照样录了一份儿送到奴婢手里,想请殿下给看看。”

    “这和妾想到一处去了。上回听子佩说,那个杜甫落了榜,妾还想着,这样难的题目,不知道叫大郎答怎么样。今日晚了,殿下明儿给瞧瞧?”

    这几年李玙与李俶活像一山不容二虎,时不时就呛起来。

    李玙不是那种泰山压顶,让儿子喘不了气的阿耶,可他也和许多阿耶一样,最爱在即将长成的儿子面前故作威严,把距离拉远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全靠杜若从中弥缝,两人才能勉强装出个父慈子孝的样儿。

    李玙走在前头,回身眨眨眼,捉狭道,“全国考生做过一轮的卷子,得几位名师批改,再重新做了拿给孤看,能不好么?良娣变着花样给大郎抬脸面,当孤看不出来?”

    杜若哑然。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园长长的游廊上,廊子左手是敞开的花圃,右手是连绵起伏的花窗山墙。若是白日里,人从廊上过,透过花窗就能瞧见另一侧花木重叠的景致,可是漏夜而行,就有些幽暗恐怖的意味。

    尤其经过八角大空窗时,冷不丁一枝横溢斜出的枫叶探过来,在粉墙上留下几个五爪印,像盘着一窝龙。

    杜若瞧李玙就在眼前,定定神又问。

    “个头儿呢?高些么?”

    “小孩子这时候长得最快,小半年功夫,已经比杜家小郎君高出一个拳头了。”

    “阿弥陀佛,那就好!”

    思晦比大郎小两岁,才来做伴读时,只到大郎耳垂那么高。

    这两年却奇怪,大郎不长个子,光长力气,弓马骑射样样都是好的,就连摔跤,在百孙院也能排上号儿,偏偏只有个头儿,竟让思晦超过去。

    愁的吴娘子哭了两回,请大夫看,又不是什么病,看来看去光喝平安方儿。

    “马上过了十五岁就该相看亲事了,这节骨眼儿不长个子可不成。”

    李玙回头不耐烦地打发,“白天黑夜絮絮叨叨的,明儿再念叨成不成?”

    一行人,前头凤仙举着个琉璃瓦的小灯笼,丁点儿光圈在石板地上游荡,此外全是粘稠浓郁的黑暗。

    杜若正想快两步与他并肩,忽然风窗隔壁黑影一闪,就有个人拐过山墙窜出来,嗖地拦在杜若和李玙之间。

    杜若唬了一跳,人软软的往铃兰身上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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