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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风定落花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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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六月末尾, 烈日炎炎,风缓蝉鸣。卿卿一大清早被龙胆拉起来,坐在镜前打着哈欠梳洗打扮。

    龙胆手巧, 挽出圆滚滚的双环,环底扎上梅花形赤金箍子, 每边各十二朵小小的梅花, 花芯是红珊瑚珠子,顶部各嵌珍珠一颗。人小首饰更小,况且是个箍子,那珍珠细的和米粒差不多,可成色十足十,一样珠光闪闪。

    身上给穿的是玉色绣折枝紫玉兰的短袄,底下一截桃红云纹纱裙。

    往镜子里一照, 圆鼓鼓脸颊笑开,挂着浅浅泪窝儿,活脱脱年画里提灯笼的胖丫头。

    再去杜若房里,李玙看了便摇头。

    “太简薄了!你阿娘小气,库里有的是璎珞、金锁, 都翻出来, 插戴上!”

    杜若无奈冲铃兰眨眼睛,她便假做应了去寻。

    杜若道,“今儿全是妇人娘子聚会, 咱们家红药、小圆,加十九娘, 再有子佩和婉华。子佩怀着双身子呢,你去了得分桌子分舱房,不方便。”

    李玙很是不满, 又挑不出错儿,盯着她不语。

    杜若又道,“天这么热,殿下也消停些,就在房里待着,看看书,画两笔画,别惦记着上林子里打猎。这日头,连鹿也歇下了,能打着什么?”

    “得亏不带六郎去,儿子照你这么养,非得成个白面的书生!”

    杜若早对他的牢骚免疫,走过来替他正正玉冠和衣领,手帕子被李玙下巴的胡茬子刮了丝,嗔怪地瞪他。

    “殿下的儿子们自有名家大儒教导,妾坑害不着。独六郎年纪小,还在家里玩耍。今儿殿下得空,不如亲自送他去韦家。好几个郎官家的儿女凑齐了,要开席作诗,要占酒令。殿下去了,镇一镇场子,免得他们喝酒胡闹,顺带呢,考校考校兰亭的学问。这都是妾的意,天气热就放孩子们玩十天。各个儿都是宗亲贵胄,读书要紧,保住身子更要紧。逼得紧了,都像四郎似的天天吃药,岂不是本末倒置?尤其兰亭是韦家的独苗儿,金贵呢。”

    她瞧见李玙鬓角的一丝白发,嗖地拔了去,疼的他眼角一抽。

    “再有,两家一处读书,女孩儿五个,男孩儿才两个,六郎小,但兰亭都十四岁啦。妾怕师傅拈轻避重,光顾着给六郎开蒙,或是计较小圆快议亲,光讲盘账目啦,关中各地水土产出啦,四时耕种啦……这些母的课程,程度太浅,倒耽搁兰亭。殿下通古博今的,刚巧去给他紧紧弦儿。”

    “……你这话说的。”

    李玙被她念叨的头直发蒙。

    “孤是天下的储君,倒要替个臣子敲打儿郎?韦坚自己的学问就很不错,他放心让兰亭跟着六郎混,你替他愁什么?但凡兰亭想用功,国子监、太学、四门学,哪一处进不去……哪怕把名山大川里养德行的老夫子请出来,也不在话下。”

    李玙的声音陡然凉下去。

    “他打的什么意,娘子心里明镜儿似的,何必叫孤说穿呢?”

    杜若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圈着,柔声道,“韦郎官的算盘殿下一望而知,可兰亭是个好孩子,真心关怀六郎。殿下知道的,为着太子妃过去不公道,几个孩子跟六郎都不大亲热。如今他小,不懂,等再大几年,难免伤怀。您别瞧六郎是储君嫡子,稳稳当当一世荣华,其实人一辈子能有几个知心知意的好兄弟呢?不说远了,就说从前殿下才十二岁,就把永王抱到身边抚养,既是手足之情,亦是怜惜弱小。妾喜欢殿下这样儿。也是为有这个弟弟在,这几年,圣人再怎么磋磨为难殿下,妾心里都稳当。别的不说,再来一回披甲闯宫……永王定会护住殿下性命。”

    李玙想起这三五年,圣人越来越变本加厉的当面折辱背后寻衅,他回了家虽然一个字不提,但那份艰难痛苦,以杜若的细查入微怎么会不知道?

    他叹气道,“你放心,有孤在,你与孩子们总不至于受了委屈。”

    杜若靠在他怀里娇声喃喃。

    “什么委屈?嫁鸡随鸡,殿下登高跌倒妾都陪着。可是孩子们将来有自己的路,能扶时多扶一把,就尽到为人父母的本分了。”

    李玙听了默默不语。

    一忽儿想起小时候,圣人与王皇后你来我往,都拿他做筏子;一忽儿想起圣人根本就不认得阿璘,当面把他当做李瑛;一忽儿又想起英芙决绝快意的神情,压根儿不顾虑亲生儿子。

    他两手从短衫底下伸进去,在杜若背上温柔抚摸,享受她一身细致白净的好皮肉,滑腻顺手,不禁沉湎地叹息出声,柔情蜜意道,“你别光顾着孤,你阿姐那个女儿,比卿卿大一岁,刚好接来一处念书。”

    提起杜蘅,杜若为难地低了低头。

    李玙端起她的下巴。

    “怎么了?你长久没见过你姐夫,又为孤生儿育女,难道她还防备你?”

    “……妾早想把闻莺接来了。听阿娘说,阿姐如今越发古怪,与姐夫两个面对面坐着,都不说话,互相瞪眼瞪大半个时辰。怪吓人的。”

    “那刚好呀,打个由头,说是红药的伴读,或者就陪着卿卿。”

    杜若心里翻出无法言说的复杂滋味,有些委屈,又有些埋怨。

    “阿姐说女孩儿读书不好,越读书心眼子越多,反而坏事。”

    她咕哝道,“阿姐根本不让妾见闻莺,怕妾把她带坏了。”

    李玙爱怜地理了理她的头发,开导她。

    “摊上什么样的爷娘都是命,咱俩命也不好,如今过得还成,是不是?等闻莺大了有意,你阿姐困不住她。”

    杜若却想起前头那话,双臂紧紧箍得他动弹不得,不许他反悔地坚决道。

    “旁人我不管,哥哥答应我,认认真真做个好阿耶。”

    ——————

    安顿好李玙,诸人一起出来。

    打头是杜若带着水芝共乘一辆辛夷木造的画轮车,跟着是小圆、红药、卿卿三人共坐一辆羽盖车,然后是铃兰、龙胆、银筝并小圆、红药各自带的丫头,一共五个人拼了个油壁车紧紧跟着,再有七八个小丫头,六七个嬷嬷提着香炉、碗盏、妆盒、零食。

    最前面全副执事,后头仪仗和卫士。

    这样大阵仗,满府女眷近乎倾巢而出,长生、合谷两个得了果儿再三叮嘱,纵马绕队列前后来回巡视,生怕出了纰漏。待出了‘十六王宅’地头,街上人都站两边瞪眼看。

    长途无聊,杜若便讲古。

    “从前我与你六姐,还有杨四娘一道读书,学里女夫子讲的道理千千万,其实归根到底不过两句话。”

    “哪两句呢?请良娣教导我。”

    提起上学,水芝着实羡慕得很。

    太夫人小性儿苛刻,好处都扣在自己手里。

    青芙、英芙两姐妹有才女美称,尤其青芙,出阁前能与王维、贺知章诗歌唱和,及至英芙,虽不如她,到底还能凑几首新诗,认得几个当世名家。

    水芸、水芝两姐妹却是睁眼的瞎子,勉强识得字而已。

    如今住在太子府,眼见小圆三姐妹又送到韦家与兰亭一道读书,比从前英芙去族学更好。族学全女班,讲来讲去,要紧处还是挑郎君,弹压内宅。小圆她们就不同,跟大儒念书,起手便是《论语》、《汉书》,讲经世济民的正经事。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小圆即将及笄,婚事迫在眉睫,倘若换个人,生母不得宠,没有同母的兄弟帮扶支撑,正头母常年禁足,与料理家计的妾侍又没什么交情,恐怕急就急死了。可是小圆每日施施然读书习字,绝不自寻烦恼。

    这份儿沉着底气,便是因为在学堂里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杜若道,“第一句,人贵自知,人贵自立。你是韦家女,不论郎君是谁替你挑的,从哪里发嫁,嫁妆是谁备办,你一生一世都是韦家女。韦郎官的前程,你六姐的位份,或者再说远些,六郎日后的爵位,这三样便是你的保障。凭你对太夫人有多么大的怨气,替你阿姐多么不值,韦家好,你才能好,这便是自知。”

    大道理无可辩驳,水芝楚楚的眼睛里波光哀伤,勉强嗯了声。

    “上月韦郎官又得擢升,兼任水陆转运使。长安自古八水环绕,才能得龙首原这块千里沃土。韦郎官从咸阳拥渭水作兴成堰,截断灞河,向东依傍渭水横流,直到关西永丰仓下与渭水合流,形成广运潭。这是亘古未有的大功劳,大工程。有这份儿功劳在,他入阁指日可待,往后,说不定能坐上左相的位置,彪炳千秋,与张九龄共受香火。这样人做你哥哥,是你天大的运气。”

    “运气?”

    水芝嗤地一笑,凄然抹了抹眼角泪光。

    “良娣错了。他是我哥哥不错,可他从来不曾把我放在眼里。打从他回京以来,步步高升,你瞧他提拔过谁?八郎、九郎不仅沾不到他的好处,反而处处受他打压。九郎要不是倚仗太子做上殿议郎,现如今还在内酒坊酿酒呢。”

    杜若也替她心酸,才要安慰,却听她很看得开。

    “良娣反复提点我,兴许是怕我为阿姐的事记恨太子。其实我早想明白了。我绝不学六姐不成器,往韦家的金字招牌上抹灰,因为这招牌是我终身的倚仗。可是世上谁待我好,我便要向着谁。难不成我与八郎、九郎一辈子在人手下喝汤吗?兴许有日时运轮转,韦家便是我们事呢?”

    杜若哎呀一叹。

    “说得好!你能这么想便是自立!响鼓不用重锤敲,我不用多说了。”

    “那第二句呢?”

    杜若瞧她团团的一张圆脸,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笑起来还是孩子气。

    “第二句,夫妻之间,勿枉勿纵。”

    水芝生的白净甜腻,听到夫妻两个字骤然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上隐隐泛出晕红,咬着下唇侧开脸揉帕子,低声咕哝。

    “……八字还没一撇,良娣急什么……”

    “瞧你面皮薄的,我们从前在学里,讲到房中术,夫子还要摁着我们看几张画儿呢。你六姐那样端庄,也是目不转瞬,你羞什么?照寻常步骤,你这年纪都该拖儿带女了。”

    杜若一手按住她,切切强调。

    她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取出一摞叠了几道的长卷递给水芝。

    水芝哎呀了声,苦着脸,被烫着似的推让。

    “……良娣,这,我这当儿看这个?要看也是婚事定下了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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