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霜白水连天,三
“——救命啊!”
“——十九娘!”
“——啊呀不好!”
水芝撕心裂肺的惊恐尖叫和铃兰、星河的高喊同时拔地而起, 震慑的小舟上那男子耳膜都快脱落。
杜若心头一紧,抢步冲到跟探看。
危机之中,那男子的反应也着实快, 竟果断地调转方向,将竹竿顶在船头借力, 撑起他整个人平地起跳。
——咻地一声!
竟就跃向空中接住了水芝。
咣当——
两人重重落在小舟上, 撞得它剧烈颠簸,水花四溅,加之宝船动力惊人,缓缓迫近,搅和得那处水域波涛汹涌,眼看撞向二人。
水芝脸色煞白,下意识埋头往陌生人怀里扎。
众人一颗心都吊在嗓子眼儿, 喊不出来,倒是婉华灵便,冲底下舱房大喊。
“停停停,都别动弹!”
幸那艄公沉稳,扎开马步用另条竹竿牢牢撑在水中, 借取平衡之势。
宝船徐徐停下, 那小舟也渐渐稳住。
杜若松一口气,回身怒视星河,正要开口叱骂, 星河已笑嘻嘻凑近她。
“先别谢我,方才我就见铃兰鬼鬼祟祟, 原来是二堂姐有意给人牵红线。如何,我这一臂之力助得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吧?二堂姐要骂人且再等等, 别浪费了口齿,待水芝醒了,当着她面儿再骂。”
杜若恨得柳眉倒竖,口不择言。
“杜星河!太伶俐了不好!老天也厌你多事!”
“老天要肯腾出手收拾我,今日便是吹我落水当只鸭子。”
星河浑不在意,拍拍手,潇洒地冲跑出来看热闹的卿卿小圆几个挥衣袖。
“孩儿们!咱们吃酒去也!”
杜若怄得几欲喷火,子佩走来大笑。
“哈,你这个小堂妹,比你当年还讨人嫌。哈哈哈哈!原来你也有今日。这几年,你装那贤良淑德的架势,累不累,烦不烦?我可想念从前得很。你还记得吗?从前你捉弄韦家那个小九郎,手段不比她光彩呀!”
杜若怒道,“你还说!方才他没接住水芝怎么办?!”
“你站得远,没瞧见寿王眼神,一时惊艳呢!放心吧,便没接住,他也会跳下水去捞人的,出不了大事儿!”
子佩长长伸了个懒腰,拍拍杜若的肩膀,脚步夹在小圆和红药后头,“卿卿慢些,四姨考校你的算盘!”
杜若简直气了个倒仰,无语反驳。
到底还是铃兰沉稳,架住她胳膊道,“良娣平平气儿,稍安勿躁,家贼日后再打,寿王眼看就要上来了,这船上唯有您品级高,够去迎迎他。”
杜若龇牙咧嘴,直到李瑁上来,见他把水芝打横抱在怀里,且还算心细,拿披帛垫在胳膊上,以免唐突女眷,忙大惊小怪扑上去问候。水芝沉沉转脸过来,果然青白难看,发髻散乱,当真是吓得狠了,可怜又狼狈。
一见人围上来,水芝越发羞恼,挣扎着下地向李瑁行礼。
银筝搭手扶她起身。
李瑁把手一摆,淡淡道,“这位小娘子先去更衣罢,本王不走,有话待会儿再说。”
水芝听见‘本王’二字越发惊怕,抬眼四顾,见杜若等面色都不大自然,只得满腹狐疑的去了,却是一步三回头。
杜若缓缓退开半步,纳了个福,仰起面孔笑。
“太子良娣杜氏请寿王安。殿下既然肯赏脸坐坐,不如请舟子上两个人也上来?免得他们担心殿下安危。”
李瑁徐徐环顾一周。
大舱房传来女郎银铃般笑声,夹着小孩子的尖叫,除此之外并无男子在场,远几步虽站了几个内侍护卫,也都叫太阳晒得疲疲沓沓,无精打采。刚才的生死一线,现在想来,都是眼前人的计划摆布。传说这个杜良娣能做李玙三分主,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不必。本王虽无能,不至于怕了几个女流之辈。请良娣领路,借把椅子坐着说话罢。”
杜若眼神一溜,自提裙子走在头里。
原来这船上早备好两间小舱房,布置的好比酒楼雅间格局。
小小的方桌,两张画儿,一壶酒。
杜若请贵客做了上座,叫人筛好酒,一道道上菜。
溽暑天气,吃的都是清爽解乏的小点心,乳酪、杏酪、玉露团、海虾子、拌海蜇等等,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
“殿下救了太子妃娘家的小妹妹,妾在太子妃跟才能交差。不然出来玩一趟,惹出麻烦,妾回府就得提铃罚站了。”
“她是韦家的女儿?”
李瑁顿了一顿,平铺直叙道,“本王久不在京中居住,恍惚听人说,太子妃一向病着……”
杜若随口道“病虽然病了,娘家妹子的亲事还是要管。”
上来就提亲事,吓得李瑁打了个梗。
“呃……还请良娣明示。”
杜若托着腮灼灼盯着他瞧,口气很是不解。
“殿下,开元二十五年六月,就是惠妃娘娘刚过身不久,头那位寿王妃也曾在此处泛舟。那日下雨,她心境不佳,白淋了半个时辰。当时,您是不是就在她身后跟着?不然为何您一回长安,就三日两日的在这一带打转呢?”
“你?!”
李瑁登时惊疑暴怒,“你敢跟踪本王?!”
他伸手便是一掌!
——轰!
震得桌上几个碟子颤抖不已。
杜若不为所动,拈了几棵松子在帕子里揉搓掉油皮,遗憾地嗟叹。
“殿下不认得妾,场面上见过一两回,大约也是毫无印象,可是妾对殿下却十分熟悉。妾与阿玉往来交好,自那年郯王府选秀起,至今已近十年。殿下当时取中阿玉,愿册她为正妃,她志得意满,可是长安虽大,她却并无亲友故旧,只能来找妾庆祝。”
她说着,把松子穰排在镶云纹玉石的桌面上,细小滑腻的几颗。
“她当时特别爱吃这个,油腻腻的,坐在妾房里一下午,竟吃了小半斤。那时节她身段浓纤合度,添一分则肥,上月妾去长生殿看她,却比十年前胖出许多。”
突如其来提起旧事,李瑁的胸膛剧烈起伏片刻,一股酸涩的滋味在鼻腔涌动,良久才平静下来,垂着眼艰涩道。
“不瞒良娣说,阿玉从前提起过良娣几回,有一阵子听闻良娣在三哥内宅受人欺凌,还曾要求小王出面帮忙……”
他盯着桌面,眼底如一潭深水映出怀想与深情,嘴里不知不觉换了字眼。
“只是小王当时不关心她对良娣的闺中情谊,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伸手。许是为了这些缘故,她后来对小王再没几句真话了。”
杜若从容摘了鬓边玉兰发簪,拈在手心把玩。
这个人——
生来就在权力旋涡中心,明明是宠妃长子,却如弃儿般送给大伯教养,娶了心爱的美人,又遭生父夺走,稍做反抗便连累大伯被杀……
经历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他看起来竟还是那样干净纯粹,脊梁没被压弯,气质反而越发出尘了。
“殿下天潢贵胄,养尊处优,身份高出阿玉太多,要求殿下与她平等相交,甚至与她的朋友往来,未免太难为殿下。毕竟寻常男儿,因爱重绝色而许以婚姻,已算重情。这件事是阿玉苛责太过……”
“不不!”
李瑁匆忙打断杜若。
“是小王求得一心人,本该对她珍而重之,顺遂她的天性,放任她的喜怒,不该屡屡教导她矜持自重,更不该避讳她的出身处境,无视她服从小王的无奈。不合适,本该各生欢喜。是小王实在不堪,拥有时,把她当做盆景修枝剪叶,失去了才懊悔不已,自寻烦恼。”
说到这里,李瑁心虚地瞟了杜若一眼,魔怔般娓娓道来,仿佛已经痴了。
“我痛打五儿之后,她怕我拼掉性命,辗转出来见过我一回,厉声痛斥我从不好奇她的少年时光,又不准她摆弄舞乐,分明是嫌弃她丢人。其实起初……我真不知道她在蜀中过的是何等生涯,后来知道了,又怕戳她的伤心处。人的少年时光,原是……最不许人忘怀的。譬如我小时候对圣人向往崇拜,后来怀疑猜忌,就曾一遍遍讲给她听,倘若她嫌腌臜不肯听,我也会伤心失望。”
杜若听到他认真反省,诚意歉疚,心里想起阿玉终于摆脱他时雀跃的模样,十分唏嘘。
天光透过雕花窗上糊的银红纱罗,在李瑁脸上洒下旖旎的色泽。
“好在都过去了,阿玉如今肆意快活。几日太子还与妾说,这样尴尬的情,能得这样圣眷荣宠,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李瑁怔了怔,神色赧然,惨笑着压低了音调恳求。
“……还请良娣高抬贵手,莫绕着圣人说话了吧。”
杜若面上微微发红,侧开头笑道,“是妾碎嘴,还请殿下宽纵。”
李瑁纷乱的心情平定下来,看看窗外清透鲜亮的界,若有思。
杜若重新替他斟了热茶,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妾记得寿王府布置得清雅朴拙,不像少年郎的屋子,倒似退思己过的仙家道长。请问殿下,当真是要绝了寿王这一脉的子嗣吗?”
李瑁摇头。
“人伦大欲,小王并不排斥,不过……那桩事那般轰动,京中名门淑女,谁肯与小王沾上干系,平白被人哄笑议论?从前强迫过阿玉,已是不该,再以亲王之尊予取予求,小王做不出。”
“那妾明日便在家中等官媒上门。”
李瑁苦笑,抬眼认真看着杜若问。
“此举对良娣或是三哥有什么好处吗?我已是三哥手下败将,是天下人的笑柄,良娣何必用裙带绑住我?”
“妾亦不懂十九娘看中殿下什么?许是面容实在英挺吧?”
李瑁哑然失笑。
杜若颇有深意地道,“要说好处,有一桩,不过不是对太子,而是对阿玉。”
话音刚落,李瑁顿生疑窦,“你……”
忽然他的声音顿住了,顺着杜若视线余光望去。
只见雕花窗外一阵窸窣,多了几个插戴首饰的脑袋影影绰绰映在纱罗上,显见得是女郎们结伙出来偷听。
“薛王妃与太子妃,殿下都见过,十九娘是庶女,不曾读书,品貌气质大相径庭。这几年养在太子府中,安静的像猫儿似的,闲来只爱弹筝。方才跌足落水,定是妾的堂妹捉狭,有意吓唬她。姑娘家年纪到了,受娘家的拿捏,日子难过。可这道坎儿但凡迈过去,便是一片晴朗朗的天,殿下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的相当突兀,甚至很不礼貌,但李瑁听见连杜若的堂妹都敢欺辱水芝,韦家却还放任,眉头便皱起来。他长着一副温和洁净的面孔,从来没有李玙或李隆基身上那种逼人的气焰,反倒宁和优雅,很有读书人的内敛。
这一皱眉却是陡然调拨起满身寒气,叫人不寒而栗。
水芝在窗外被星河摁着脖子,不得已盯牢他看,连耳垂都胀红了,忽听见杜若所言,更是难堪不已,正在挣扎,忽然瞧见李瑁满脸怒色,竟是因怜惜她而起,不由得芳心震动。
李瑁已从怀中掏出一物许诺,话音中明显透出一丝嘲讽之意。
“韦坚这几年官运亨通,声望卓著,眼看想与李林甫掰一掰手腕子,精神全搁在国家大事上,竟料理不到弟妹的终身。哼,那就请良娣替小王向太子妃转告,小王心悦十九娘,有意册立为继妃,就以此物做个小定。倘若韦家不称意,三日之内归还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