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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今夕是何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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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傍晚, 勤政务本楼开百官大宴,宗室近亲、番邦使臣、各地镇守在内,拢共有四百多人列席。

    这样规模, 照旧例本该李隆基亲自坐镇,可如今李隆基愈发懒散, 再者新年才寄语过诸人, 也没什么新鲜话要说,便指了太子李玙代行天子之职。

    至于他自家,就在龙池殿开小宴,召几个近臣、宠臣,譬如杨慎矜、□□烈等在侧,并十来个年纪小的儿孙凑热闹。

    双人拼桌的条案围绕舞池摆放,中间一个汉白玉雕的莲花座, 两个细腰长腿的舞姬掂着脚在花芯舞蹈,手臂大腿光溜溜伸出来,又细又白,柔弱无骨。

    曲子唱了一出又一出,中场休息时遥遥听见太子那头乐声震天。

    杨玉与李隆基两个肩挨着肩头贴着头, 极亲热地含笑蜜语。

    李隆基一身紫金菱纹圆领长袍, 膝下加襕,里头还衬了一件交领锦半臂,把肩背托得更加魁梧挺拔。杨玉也不逊色, 赤红织金的通花长裙、夹缬帔子,满满装饰着华丽的花卉垂叶纹样。

    两人都是花里胡哨的打扮, 墙上羊角大灯流动的光芒倒映在衣服上,犹如水光泠泠,绚丽得晃眼。

    这样的小宴这几年宫中常有, 因都是亲近人,人人松弛放肆,也看出圣人性子变了,只要富贵吉祥,百样规矩礼仪能废皆废,所以只管东倒西歪,胡乱玩笑。

    流动欢快的气氛里,唯有正襟危坐的李林甫是个异数。

    他在帝妃二人座下第一桌,打扮朴素清淡许多,月白交领的长夹袍,简简单单挂一根毫无坠饰的金带。

    李隆基吃了两口菜,弯弯他那与李玙一模一样的笑眉眼,把琉璃七宝杯端起来朝向众人。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古人说白驹过隙,日子过得飞快,众位卿家,朕先干为敬!”

    满屋子人轰然举杯,七嘴八舌与他祝祷。

    酒放下,李隆基想起正事。

    “朕记得那年,金城公主去世,吐蕃遣使告哀,并请和,朝中大臣多有奏请再派公主和亲,然朕决意不许。哥奴,如你当时便是群相之首,当如何行事啊?”

    李隆基说的是中宗景龙四年,应吐蕃请求,与赞普赤德祖赞和亲的宗室女金城公主。

    在她和亲前后,唐军与吐蕃仍交战不断,吐蕃多次请和,亦多次挑衅开战,唐军多次大胜,亦有几轮惨败。直到开元二十八年公主去世,她在吐蕃总计三十年,并未留下子嗣,而那位强横好战又精明狡猾的赤德祖赞仍然在位,对唐境虎视眈眈。

    “臣自当尊奉圣命,多方筹措粮草,巩固后援,为大军长期征伐做准备。”

    李林甫应得干脆。

    “所谓三分战,七分粮,只要后方供应充足,不管什么硬骨头,最后总能啃下来。我朝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国力十倍于吐蕃,断断没有受制于人,裹足不前的道理。臣虽在后方,亦与前线将士一般,头可断,血可流,一城一池不可丢。”

    “说得好!”

    李隆基豪爽地朗声大笑起来,隔着桌子在李林甫肩膀上拍了拍。

    “哥奴不愧是我李家的男儿,血性勇猛!”

    帝相一唱一和,大家明白这是吹风会。□□烈忙起身捋了捋胡子,高声附和。

    “臣祖父曾任许州刺史,致仕后在家教导儿孙读书,提起太宗那会子,吐蕃的赞普名叫松赞干布,乃是如今赞普的曾祖父。他精明强悍,就是在他手上,吐蕃才真正统一,成为能与我大唐争雄的强大国家。松赞干布安定内乱时,正是高宗显庆年,我朝忙于经略西域、朝鲜,便被他逮住机会发难。

    那时有个撮尔小国名叫吐谷浑,依附于唐,卡在我朝与吐蕃之间,恰做缓冲。可是吐蕃人贪求拓土展边,悍然消灭吐谷浑,与我朝正面对峙,国土接壤,狼子野心不可小觑。

    咸亨年,讨伐吐蕃的大军在大非川全军覆没,吐谷浑最后一个王子被乱箭射死,宗室亲眷通通活埋,再也无力复国。自此后,我朝军屯区域便由河源、环湖地区退守至赤岭一线。彼时该地尚无军事堡垒,双方骑兵你攻我退,来回拉锯,直至郭知运将军创设白水军,在赤岭东侧药水河屯兵建城,对吐蕃形成威胁,他们才将从前的铁刃城重新翻修整备加建,形成石堡城。”

    李隆基干了杯中酒,回过头赞许。

    “子明家学渊源。李家发迹于关陇,定都长安,关中与陇右仅靠狭长的河西走廊连接,一线之隔即是吐蕃。过去有祁连山和大非川庇护,通道虽窄,尚可通行。然大非川之战后,我朝接连丢失龟兹、疏勒、于阗、焉耆四镇!”

    李隆基说到此处,猝然抬手摁住眉心,用力大到手背青筋凸起。

    “此四镇水土丰美,适合农业,假以时日能滋养十万人口,而且北通河西,东接陇右,距离河西走廊仅一步之遥。如今,吐蕃以之为前哨,不断攻掠河西、陇右两处,已成我朝心腹大患。吐蕃一日不除,朕一日不得安枕!”

    李林甫深知吐蕃崛起乃是李隆基心中最粗的一根硬刺,亦是他坐稳天下最大的威胁,忙应和道,“圣人所虑极是。吐蕃人不同于其他蛮族,野心勃勃又勇武难敌,开元十年即敢染指小勃律,要不是被当时的北庭节度使张孝嵩狠狠教训,恐怕早已挥师东进。这两年,小勃律王麻来兮死后,新继位的国王苏式利扛不住赤德祖赞的压力,不得已娶吐蕃公主为妻。这位公主嫁过去不久,竟残杀了苏式利原本的妻子女儿……听闻是扒了皮。”

    话说到这里,举座女眷皆拿帕子掩了嘴啧声阵阵,杨玉更是花容失色,依偎到李隆基怀中,瑟瑟道。

    “哎呀,真是最毒妇人心,她新欢上台,把旧爱搁在一边儿就是了,何必弄得鲜血淋漓?”

    李林甫忙垂首解释。

    “娘娘容禀,据臣所知,吐蕃公主如此作为,绝非寻常女子拈酸吃醋,而是有意挑拨小勃律与大勃律失和。因那苏式利从前正妻的女儿,本来许嫁大勃律王子,眼看出嫁在即,竟被吐蕃公主悍然杀害。照大勃律瞧来,便是苏式利不愿,或者无力联姻了。”

    杨玉明白过来,嘀咕道,“这个什么小勃律国王,贵为一方雄主,连妻小都护不住,当真窝囊。”

    这话李林甫不方便接。

    李隆基随口一笑。

    “爱妃久在宫中,实不知外头的行事,天下之大,名利之重,以妻小性命保全自家的凉薄男儿数不胜数。”

    杨玉拢了拢肩上的夹缬帔子,不再说话。

    于是李林甫继续。

    “如今天下军马,过半为抵御吐蕃而设。西边的安西都护府,中线的陇右、河西两道,东线的剑南道,三者取合围之势共抗吐蕃。其中陇右道我军最为被动,控制力最弱。如能拿下石堡城,在陇右站稳脚跟,则陇右与安西、剑南两处连成一线,我朝西北、西南皆得安宁。”

    李隆基早就知道李林甫口齿灵便,于国朝各项细务了如指掌,是个难得的能吏,可他毕竟从未离京执掌州府,更不曾涉足军政,所以他能说出这番高屋建瓴的总结,实实在在令李隆基刮目相看。

    而且,这番话正说准了李隆基长期以来的心结,说得他热血沸腾,豪气干云,夹着方才饮下的烈酒,整个人都有些亢奋。

    夜色正好,殿内银烛高照,纵使宫闱局下了大气力除虫,畏寒的虫儿还是见火就扑,成群结队窸窸窣窣在火焰上翻滚,瞬时烧焦成芝麻大的黑点落上金砖。

    杨玉听不进李林甫长篇大论,盯着地上密密麻麻的虫尸愣神。

    李隆基放开杨玉,站起身,把紫金袍角掖进躞蹀带,仿佛立时要搭弓射箭,两眼精光四射。

    “朕从前竟不知道,满朝文武,原来是相国与朕最惺惺相惜!得相国相助,陇右之战,朕信心百倍!”

    他搓搓早已麻木的面颊,感到一股久违的痛快,大力挥手。

    “我朝开国百余年,至朕继位,方才八面拓边,西接大食吐蕃,北极朔漠,东到辽东,南尽烟瘴,疆域之广,秦汉远不可及。独与吐蕃拉锯数十年,至今尚未终局。此事如能在朕手上了结,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相爷!此番拿下石堡城,朕便要重建碎叶!”

    ——这是第一回,李隆基口中吐出了‘相爷’两个字。

    李林甫立刻将头一点,斩钉截铁为他鼓舞。

    “圣人必能如愿!”

    从李隆基打开吐蕃的话题起,席面上就安静的好像只有他们君臣二人,这时候引出石堡城,更是静谧一片,诸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前朝不论,打从李隆基继位,石堡城所在的青海湖西侧、玉门关及常乐县、瓜州等处,打了丢、丢了打,来来回回没完没了,不少名将,诸如郭知运、张忠亮、肖嵩、崔希逸、盖嘉运等,无不乘兴而去,折戟而归。

    扳着指头数数,真正曾经拿下石堡城,而又威名不堕,保持到死的,竟只有信安郡王李祎一人而已。

    至于眼下,满朝文武之中正当盛年、素有功绩的武将,皇甫惟明已败走麦城,副将战死疆场,这才不得不给王忠嗣挂了四镇将印。

    李隆基以亘古未有的荣耀权柄鼓励他再下一城,可是他呢?却迁延反复,借口母亲病重滞留洛阳,迟迟不肯出兵。

    李林甫深知今日这场宴席,乃是李隆基特特为他而设的鸿门宴,为的就是逼他表态赞同开战,并在后面延绵不断的战事中施展财技,供应大军。

    他与李玙犄角相抗已经九年,李玙靠贵妃赢一局,靠广运潭再赢一局,竟把他这位首辅逼得退无可退!

    昨夜他在琴熏怀里颠鸾倒凤,思路反比夜半独立中宵更加清晰。

    只要石堡城大战一开,他就能狠狠甩开李玙,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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