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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尽日不能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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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儿摸了摸鼻子, 默默退出门外。

    不用窥视,他也猜得到李玙会如何安慰惊痛之下的杜若——无非就是他那具能用的身子罢了。

    可杜若的伤在心里,越看见他, 越弥合不了。

    李玙守了五六个时辰,天才亮就无奈被宫里叫走。

    ——说是代李隆基行农祀仪式, 却不准他在储君冠服上添加帝王装饰, 还要降档使用三品臣子的冠服。

    来宣旨的铃铛陪笑求他快走,李玙再无心力周旋,只得束手就范。

    不多时杜若醒来,眼前没有李玙,只横着果儿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一看见这张脸,她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曾经端起毒药的右手上,顿时火烧火燎的发烫。

    她想过——她实实在在的想过毒杀子佩!

    “我没有!我没杀她!”

    杜若呼吸急促, 眼睫颤动,冷汗渗透了鬓发脸颊。

    “他信吗?你敢告诉他真相吗?”

    果儿的声音稍有不稳,却极度冷静。

    “你背地里挖他的墙脚,在他身边埋钉子,对他下沉水, 叫我替你找毒药, 连铃兰都听你的……今时今日,但凡你想,你就杀得了他。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你有这个本事,他就要防备你, 猜忌你。”

    “……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若喉咙中挤出艰难的声音,想把拒绝厌恶恶心变出三千个难听的字眼扔在果儿身上,逼他滚得远远的, 打也好杀也好,再不准他那双脏手臭手撑在李玙的枕头上,紧紧欺近她眼前。

    果儿觉得了,放开手,翻身松弛地靠在板壁上。

    他的肩膀不如李玙宽厚,却近的很,一低头就能靠住。

    杜若死咬着牙关不让脆弱流露出来,但果儿并没有趁虚而入,只是任由月光冷冷,映出他怅惘的情致。

    “杜若,你爱人便要挡在人家身前,辛苦无比,不能负荷,倒不如与我朝夕相对,无爱就无心痛挂碍。不然,毒杀杨四娘之事,你事前为何独独与我交底,却不敢向他述说分明?”

    “我与你才是一样的人。他不懂你怕什么,他以为他不停的给,给你一切,你就会快活。不是的,你已经不靠他了,你是怕自己越来越贪婪,甚至比他更狠,更绝。”

    杜若猛地睁大眼睛,刹那间全身的血都冷了。

    ——她好想再昏过去,可是果儿不肯放过她,咄咄盯着她虚弱的眼。

    很久以后果儿才说完。

    如果仔细听的话,那散落在夜风中的尾音并没有长久等待下的妒忌落寞,反而微妙的带着一丝希冀。

    “你尽可以看不上我,就像开元二十四年上巳节选秀,在郯王府里,他也根本就没瞧上你,是你强以人力扭转,才有今日成就。既然你可以,我为何不能?你问我要什么?没有的,我只想你不必再受困在他身边的苦楚,自由自在,不要一口一个妾,低眉顺眼,装出那副样儿!”

    ——————

    子佩的丧仪拟定在七月十二。

    不满三十岁的妇人疲累劳碌而暴亡,夫家娘家都无异议,只求尽快了结。

    独长宁有些怀疑,却毫无头绪,说与杨慎交与杨洄听,他们只当她疑心裴五,反劝她莫要伤了亲家和气。

    长宁独木难支,再看公主府,处处皆是子佩幼时痕迹,实在难以承受,只得再度搬出,不久便发书信给父子俩,说蹉跎大半生寡淡无味,已然皈依佛祖,往后就不要再见了。

    杨洄愕然奔去长宁置在歇凤山庄隔壁的小小宅院,见她僧衣素服,神色平静,身边婢女奴仆尽皆遣散,只留一个人劈柴生火。

    堂堂长公主之尊,亲手打扫做饭,累得脚不停歇,竟始终带笑。

    杨洄怔怔无话可说。

    咸宜劝他。

    “下回带遗珠来,兴许能有转圜,你看此处山清水秀,素食养人,修整修整也好,不然,照我阿娘那回,忧思之下心悸绞痛……才是你毕生憾事。”

    杨洄垂泪道,“别说阿娘,自从废太子闯宫,连我都觉得索然无味。”

    咸宜登时翻脸大怒。

    “阿洄想和离就直说!”

    杨洄哑然,半晌抹干眼泪笑向她道,“先回家吧。”

    宫里贵妃听说,惊痛之下急召杜良娣入觐,太子府却回说良娣病得厉害,再传裴五,也被拒,只得赏了个六品安人诰命,好叫出殡时街面上好看。

    眼看出殡之日将近,杜若放心不下,又怕引人注意,专从外头雇辆青呢小车,日日停在裴家门口守候,见方相、车舆、结络、彩帛一车车拉来,通府小厮都换了黑衣,连门口挑出来的灯笼也换白底黑字,又有两个人爬上山墙,把两丈多长的素帛绑紧,从悬山顶垂到两边界墙,另一个腰上挂个装满白纸花的竹篮,一朵朵粘牢在素帛上。

    “良娣这下肯回去了吧?听闻裴五郎不眠不休,衣裳都累大了。他这般伤怀,丧事不会不尽心的。倒是良娣,一跤跌在太子的短弓上,竟捅穿个窟窿……亏得能拿这个遮一遮。”

    铃兰托起杜若左手。

    只见纤白掌心正中覆盖着一朵拇指大小,雕刻精美的粉色水晶薄片,拟复瓣西府海棠的形态,边缘柔润,花心刻金蕊,上下两端嵌入金扣之中,由几股细细金丝绞结编成锁链,套上中指和手腕固定。

    杜若翻覆手掌,亮出手背相应位置的金质海棠,绞丝上坠了透彻明艳的长椭圆祖母绿。

    ——海棠。

    “可见太子的心思细密,这样东西,外面花钱也买不着,唯有亲自琢磨着画了图样,使人打磨制作,才刚好合衬。”

    杜若缩回手,并不接她的话茬,反把手炉往小肚子上摁,借热气儿哄住绞痛的肠胃。

    “从前子佩最爱问我什么颜色衣裳配什么颜色裙子,这件半臂是我们俩一起买的,她喜欢明黄,偏穿来不如阿玉美,就压箱底了……她这一去,我打扮给谁看?”

    铃兰有些诧异。

    杜若生性明快积极,就算十年前与李玙情分未定辗转反侧时,也甚少流露自怜自伤。可是子佩一死,她整个人消沉下来,掩饰在病状底下,日益颠倒。

    想当初三个人热热闹闹开海棠宴,如今一死一散,旧友零落,也难怪她伤心。

    “明日才是正日子,良娣算半个主家,要早起应酬,这会子先歇歇吧。”

    晚上李玙回来,在乐水居门口吃了闭门羹。

    铃兰歉意道,“良娣懒怠说话,连奴婢也撵出来了,只留凤仙。”

    李玙怔怔静默数息,转身离去,不想过后数日也都如此。

    直到子佩丧仪当天,杜若哭至声噎气断,未及终场就被裴五的妾侍强劝下来,趴在内堂哀哀流泪。

    至于裴五,并未遵照礼仪进屋向杜若致礼答谢,而是木雕泥塑般呆滞地跪在前堂默默无语,以至于最后出面举哀的是久未露面的杨洄。

    现在,杜若确定裴五知情且不敢报,不然,他当向她求助,查明子佩死因。

    铃兰自觉两家通家之好,命凤仙陪着杜若,自站出来陪在杨洄身边筹让宾客。那妾侍感激不尽,挽住她胳膊边拭泪边诉苦。

    “从前妾不知道郎君与娘子如此情深。自娘子陡然去了,郎君夜夜痛饮苦酒,一语不发,甚至大吼大叫,手舞足蹈。妾等不敢靠近,又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几个孩子还小,偌大的家业谁来掌管?”

    这个妾侍便是裴家大郎的生母。

    铃兰劝道,“夫妻情分再深,男人嘛,总以事业为重,不至于抛家舍业。你容他多伤心几日,过了就好了。”

    那妾侍眼神闪烁,要说不说的。

    “我们大郎快十岁了,特别懂事……”

    铃兰疑惑,转念想起杜若曾疑心这个妾侍曲意逢迎子佩,故意把大郎往子佩跟前送,直到子佩有了三郎才打消念头。

    世间多得是鸠占鹊巢之事,铃兰因此着意敲打。

    “我们良娣与你家大娘子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三郎便是她嫡亲的外甥,有良娣在,卓林的买卖绝出不了岔子。可大郎到底是哥哥,你督着他好好念书学生意,便是替裴郎君分忧。”

    那妾侍心里一紧,知道杜若并不会因为子佩离世撒手不管裴家细务,心里大感苦楚,忙挤出几滴眼泪满口答应。

    “姐姐说的很是,三郎虽小,生下来就聪明伶俐,大郎、二郎远远不能相较。就看三郎份儿上,郎君也不会撂挑子。姐姐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妾替他顶这一阵子就是了。”

    ——————

    杜若回府时,不妨李玙已经等在门口。

    龙胆满脸怯怯迎上来。

    “良娣,奴婢再三请太子进去,他偏不肯,就要站在这里等。”

    两人相距不足咫尺,杜若微微扬起下巴。

    这个动作让她与李玙的视线接近拉平,也让她深陷的锁骨格外明显。

    “殿下,忙完了?”

    李玙薄唇很明显地颤了下,随即别开视线。

    “千秋节前孤不出门了。”

    他没有如往常搂住杜若,只盯着她缀满珍珠的衣带,等她迈步才沉默跟上。

    进了屋,杜若摘了簪环上榻,向里翻身假寐,李玙窸窸窣窣收拾了来,隔着被子抵住她冰凉的脊背。

    半夜杜若蒙头蒙脑醒过来,才要翻身,就听见李玙沉沉地呼吸。

    她屏气不动,半晌忽问。

    “你知道……”

    “我知道当年你们办海棠宴,杨氏戴的那只珊瑚嵌南珠海棠钗,乃是惠妃旧物,阿璘也送过你一只差不多的并蒂榴花,是他阿娘遗物。”

    “珊瑚嵌南珠这种款式,开元初年宫中时兴,后妃人人都有,独我阿娘没有,所以我也不知道阿娘喜欢何种花卉。后来我出宫开府,想着这个名字里兴许有她一言半语,便在仁山殿种了许多玉兰,又仿制宫样花钗,希望有日她娶儿媳妇,也能像别人喜滋滋拿出件老首饰。当初迎你入府没有聘礼,我觉得委屈你,挑了一匣子,不知怎的就把那钗子混进去了,因怕你胡思乱想,索性做了十二支成套的,梅花、牡丹都有,偏你只戴玉兰,我高兴极了,又做了红玛瑙那支,如今你也不戴了……这几日你不想见我,正如卿卿落水那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小时受过惊吓,用了有害的药物,发作起来恶形恶状,不堪入目……”

    杜若听得心底震动。

    李玙握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扳她翻身平躺,自己侧身依偎。

    杜若目光直直往上,不与他对视,余光却看得清清楚楚。

    月光下李玙面孔仍旧英挺深邃得令她心折,眼底泪水涟涟却仍有微光闪烁,是从肮脏泥沼中倾泻出来的难以遏制的温情。

    “不戴就不戴,”

    李玙说,“从前都是我不好,以后没有你,我哪里都不去,要死要遭报应,咱俩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卷结束,谢谢陪伴。

    追逐权力必遭反噬,但韦氏挡在杜若后退的路上,说,不追,下场也很惨。

    不要怀疑子佩枉死,只要时间够长,每件事都有它的结果,杜若以为她承受得起,可是命运报复在她承受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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