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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曲尽河星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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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

    杜若驻足, 饶有兴趣的盯在卿卿那张与她非常相像的面孔上,片刻后嘴角的笑纹更深了。她伸手抚过女儿因为正在抽条而格外颀长、消瘦的肩头,柔婉妩媚的下颌线条, 和眼下那个浅浅的,近乎于消失的泪窝。

    “你阿耶——”

    她端详着卿卿清澈无辜的眼睛, 不管海桐甚至六郎微微变了脸色。

    “杀了我阿耶, 不必要的虐杀,因为他要自保,我不向他寻仇已是看在你的面儿上。”

    卿卿耳畔轰然雷鸣,神情剧变,下意识瞥向六郎。

    只见他犹豫了一瞬才迟迟摇头,卿卿便倏然间明白过来,所有人都知道, 只除了她自己。

    阿娘重返长安却不肯在阿耶跟前露面,阿耶清醒后也不曾上杜家吊唁……

    卿卿满以为阿娘是责怪阿耶,没有洗清杜家叛国的污名,万没想到当中还有杀人——甚至虐杀一节。

    “不会的……”

    卿卿响亮地抽泣了声,呜咽着没说出整话。

    “再说, 天子守国门, 他不会走的。”

    “那……”

    “那都与你不相干。你大了,爷娘跟不了你一辈子,哥哥也不成。往后要做李家的郡主, 替你阿耶分担筹谋,还是做个平常姑娘, 你自己选。想跟阿娘走,先把封号摘了。”

    “啊?”

    卿卿张惶四顾,不明白话赶话怎么就说到了这里。

    她看海桐, 再看六郎,都是一筹莫展,满脸无奈,没打算帮她顶撞阿娘,可是她却不能输了阵势,一咬牙,指着阿娘狠狠赌气。

    “我,我不做败军郡主!阿耶要守长安,我陪他!”

    她以为这个回答会惹得杜若七情上面,苦口婆心,痛斥甚至扭打。

    可是并没有,众目睽睽之下,杜若只是绕过卿卿走到六郎跟前。

    卿卿的手指跟着杜若身形转动,好像向日葵随着太阳,直急的眼睛都红了,哽咽着不依不饶。

    “阿耶说过,生要和你一起生,死要和你一起死,你,你无情无义!我不信阿耶对你不起,我不信!”

    “他自然没有对我不起,他做的每桩事都有道理,他总是叫我等,等他当上太子,等他打完南诏,这回又该等他守住长安了。哈!”

    杜若背对女儿,目光镇定决然,语调中的不屑仿佛钢针扎在卿卿心上。

    “我这个人生下来是为等他守他的?除了他我没事做?阿娘再教你一句,想爱谁,怎么爱,都成,只要别后悔,万一爱错了……”

    杜若蓦然转过头,深深看进卿卿战栗的眼底。

    “什么时候都来得及改!”

    卿卿困惑不已,杜若看了她半晌,徐徐向六郎福身行礼。

    “卿卿有百折不回的蠢劲儿,我虽是她的阿娘,却不能勉强她,所以万事还请小王爷担待。乱世之中,唯有血亲或能靠得住。实在不可挽回之时,也请小王爷不要犹豫,该如何就如何罢。”

    六郎从方才卿卿提起李玙,就不由自主地抱起胳膊,直到眼下还没回过神,骤然听到这句‘该如何就如何’,顿时半是悚然半是警惕地醒转。

    “杜娘子的意思……”

    他舔舔嘴唇,“是小王想的那个吗?”

    “对。”

    杜若修长的手指点了下卿卿,六郎顿时一阵胆寒。

    “她学过弓马,但贴身近战,还是太子发明的那种短弓威力最大。小王爷倘若有空,不妨压着她多练练。再者……除了卿卿,小王爷还有其他关心的人吧?就算储君家眷不用四散奔逃,亲人爱人能在一处总是好的。战场上什么事都能发生,现在做好准备,总强过临阵欲哭无泪。”

    六郎神情一顿,眼底浮现出微妙的异样。

    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忽然扭头向卿卿交代。

    “你先回太子府安顿奴仆家人,最要紧与大哥、二哥、三哥都通个气,还有大姐、二姐,问他们怎么看待局势,想怎么办?旁人犹可,大哥在朝中结交朋友,消息应当最灵通。还有诸位姨娘,如有家人在京的,想离府就让她们去罢!我去去就回。”

    六郎一个箭步冲出小花厅,留下卿卿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嗯……?六哥找什么人,我竟不知道。”

    杜若笑道,“方才不是教你了?自己的路自己走,别指望哥哥永远陪你。”

    卿卿方才已被杜若说得心底烦躁,眼下这种尖刻的讽刺更让她极为不耐。

    她转头狠狠瞪了杜若一眼,稚嫩单薄的脖颈上血管突起,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郁结愤懑。

    “快回家吧。”

    杜若看也不看她。

    “真想给你阿耶帮忙,先把他从圣人手上弄出来。”

    卿卿登时瞪大了眼,心道这样大事,她一个人如何办得到呢?

    “这个还是给你。”

    石堡城大战过后,急于领功的哥舒翰先行回京复命,阿布思则报了主帅重伤,留在湟水县城整顿内务。

    来时三万走时八千,侥幸活下来的人不觉庆幸,想的都是善后。

    同罗归降大唐的时间不长,三万人紧紧抱团,都把家安在圣人划拨给阿布思的数百亩庄园里,十分拥挤。

    这趟回去,阿布思最紧迫的任务是给寡妇找夫君,筹钱抚养不肯改嫁的妇女的孩子。接连几日,在县令让给他居住的县衙里,他拿着战死将士的名册和家庭背景,思索合适的配对方式。

    至于圣人恩赏来的种种嘉奖,名号、品级以及财物,阿布思压根儿没打开看。

    阿布思把杜若请到大堂说话,一进屋就递了封软塌榻的书信给她。

    “去年王忠嗣大军进出石堡城区域,也是走这条路,也曾驻扎在湟水。这把椅子,他也坐过。”

    阿布思拍拍身下油漆剥落,吱吱嘎嘎的木椅。

    “前日哥舒翰抵京,果然升任河西节度使,得了鸿胪卿、御史大夫两个正三品空衔儿,加赐了一个儿子五品,赏赐财帛数千,庄园一座。照这个路数,加封开府仪同三司,乃至晋封国公,与杨钊并肩,恐怕也不远。我呢,也得了个朔方节度副使,上头只有一个挂名的亲王正使,等于我领一方财税,割地自立,同罗人在大唐算是有块地啦!”

    “哥舒翰终于穿上紫袍,对我尽弃前嫌,什么心里话都肯跟我说说,特特送信来,说他用石堡城之功向圣人恳求,保住了王忠嗣的命。”

    杜若深知李玙与王忠嗣关系匪浅,不仅是他在朝最坚固的支柱,也是青少年时期最亲密的朋友。而且,她亲眼看到战事惨烈,终于明白两人坚决不肯开战的苦心,得知王忠嗣性命得保,不禁唇角弯了弯,面上却道。

    “王爷归附时日虽短,却对大唐明面儿上的官制和私底下的派系十分了解。假以时日,必能与哥舒翰齐头并进。”

    阿布思惨淡地笑了笑。

    “你瞧你们唐人,牺牲两万多同罗人从昏君手上保一个王忠嗣,竟不脸红?”

    外头八千幸存者还在压抑的哭泣,杜若低下头,那封信潮湿黏腻,像是沾了什么肮脏的东西,握在手里很不舒服。

    “看看罢!”

    阿布思不耐烦地挥手。

    “也就是刚巧落在我手里,还能给你瞧一瞧,要是哥舒翰不急着走,被他寻见,你就看不成啦。”

    【阿兄如晤,孤久困藩篱,郁结难解,所能仰仗者,唯阿兄一人……】

    杜若站在窗下,从深褐色信封中取出几张斑斑点点的白麻纸,迎风一展。

    寥寥数语映入眼帘,她才要继续,忽然眉峰剧烈地跳了几下,像被烫着似的,下意识扔脱了手。

    ——是李玙的飞白!

    潇洒摇曳的字迹在纸上龙飞凤舞,十三年前爱而不得时,她学过仿过,后来两情相悦,便都付之一笑。

    “不然烧了?”

    阿布思玩味地摩挲着下巴。

    杜若抬起眼,看清他满脸嘲讽,抑或是自嘲的笑容。

    “为什么给我看?”

    “好奇你们女人到底怎么想的。”

    阿布思起身,一脚踹翻摇摇欲坠的木椅,华贵的甲胄上血迹斑斑。杜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干涸了的血会凝结成褐色。

    她捡起扔在地上的信封,翻覆细看,才明白这种粘稠的质地触感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前几日在石堡城下,她帮忙收殓过无数尸体。

    有吐蕃人的,也有同罗人的。

    “……这是谁的血?王忠嗣那回来,不是根本就没有开战吗?”

    “你说呢?”

    阿布思鹰隼般锐利的视线凝视杜若,半晌才意味深长的提示她。

    “信上落款有日期。”

    ——日期?

    杜若心里浮起一个恐怖的猜测,她迫不及待的捡起翻阅。

    【孤之挚爱,今永失矣。诚如阿兄数年前预言,圣人纵容李林甫,早晚逼退孤身边所有爱侣亲朋,令孤陷入孤家寡人境地。或许如此,正是圣人期盼,亦是他以为天下共主,必须付出的代价。】

    杜若猛地翻到最后一页末端,一瞥之下,迅速闭上眼睛。

    天宝六载六月十七日。

    正是杜有邻和柳绩的死期,亦是杜家在权力倾轧中被吞噬殆尽的日子。这是杜有邻的血,李玙就坐在大理寺牢房写下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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