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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斜阳照墟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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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广场的数千将士悚然色变, 惊慌失措地意识到被愚弄的事实,纷纷捡起兵刃向中央聚拢。

    明明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手足,此刻却只能肩并着肩, 祈祷旁人的血肉之躯足够坚固,内圈人眼睁睁看着外圈人被群牛踩踏, 被顶翻, 被掀到半空,爆发惊痛的吼叫,喷出冲天鲜血!

    赤红弥漫,疯牛暴躁无比!

    坚硬锋利的牛角专往人面部、颈项戳刺,瞬间血肉模糊疯狂翻滚,辨不清是手是脚的残骸横飞,惨叫声高亢至极, 逼得内圈人喘息着蜷缩,不等疯牛靠近已经放弃抵抗。

    安庆绪全身瘫软,伏在地上爬不起来。

    他最忠实的亲卫被这惊变震得面目失色,十来个人手臂挽着结成人墙,把他和李玙环卫在中间。

    安庆绪又恨又痛, 战栗着抬起手, 指向摇摇晃晃的李玙。

    “……替我,杀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分明虚弱至极的李玙暴起仰头。

    ……替我, 杀了他。

    李玙眼前重叠着杜有邻不似人形的躯体,耳畔回荡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断续的字节石破天惊。

    李玙瞳孔骤然张大, 全身如同被雷电击中,疯狂的战栗抽搐起来!

    隔着奔涌的疯牛,果儿的眉心骤然抽紧。

    虽然听不见安庆绪到底说了什么, 但只看李玙的反应,他便想起杜有邻恳切的哀告,竟不是求李玙给他个痛快,而是要拖着柳绩一起死。

    这时候说什么都太迟了。

    就算有千百诡计,有三军不敌的弓马骑术又如何?

    李玙一旦失去神智,悖逆狂乱自残自伤起来,安庆绪哪怕是个废物,也能就地结果了他!

    青龙剑当啷落地。

    李玙踉跄后退,在狭小的包围圈里,拼命找昨夜标记过的那块青砖。

    可是来不及!

    杀红了眼的疯牛从四面八方涌来,犄角、四蹄,乃至背上都挂满了腥臭的血肉,已经开始冲击这座最后的岛屿。

    求生的本能令亲卫们顾不得李玙,拼尽全力抵挡野兽。

    弓箭用不上,刀劈剑刺只会令它们更疯狂,有人绝望的反手抹脖子,血线尚未裂开头颅就被顶上了天!

    安庆绪心头那股恨意冲上喉咙,顿时化作了惊涛骇浪般的力量。

    他硬撑着抵住横刀站起来,肋下伤口撕裂,鲜血大股流出,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猛然抬头,发出令人恐惧的长声吼叫。

    ——无论如何,要亲眼看着李玙先死!

    他悍然举刀,狠狠向李玙劈下!

    恨得发红的眼眶遮蔽了李玙头顶的昭昭烈日。

    这一刀倘若生受,李玙别说逃出性命,就连全尸都难以保全。

    “——殿下!”

    秦大急迫的叫声淹没在无数濒死之人痛苦的呐喊之下。

    李玙眼睁睁看着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兵器从天而降。

    ——横刀

    唐军步兵、骑兵都会配置,工艺不精湛,价值不昂贵,远不如青龙剑好用,可是他练习过千万遍,在他还没刀高的年纪就知道如何劈杀,如何应对。

    他只需迎向刀锋侧身闪避,同时并掌为刀狠狠砍向安庆绪的手腕。

    胜利近在眼前。

    ——可是杜若在等他,赎罪。

    他亲手杀了杜有邻和柳绩,千真万确,无可抵赖,他间接害死韦氏,令杜蘅母女没籍为奴。

    杜若有多么爱她的家人,只看她多么向往自由而自甘走入囚笼便可知悉,而他明明可以抬手放过,却一次再次,以富贵荣华爱意甜蜜引诱,害她粉身碎骨万悔无回。

    风声呼啸,马蹄奔驰,红绿衣袍翻飞滚动,牵连缠绕如结发之约,他的生命苦涩而漫长,唯有在杜若盈盈含水的目光中,能化成舌尖一点甜。

    李玙眼睫颤动,冷汗渗透了鬓发,顺着太阳穴往下淌。

    他收回伸向青龙剑的手,认命的闭上眼。

    ——就这样吧。

    下一刻,咣当巨响。

    地面凭空裂开大洞,李玙整个人消失在安庆绪眼前。

    安庆绪一击落空,几乎以为再次忤逆了火神,可是转瞬之间,他就从那足有一丈宽的漆黑陷阱里看到了两个鬼祟的身影。

    两丈深的密道中,一线黯淡火光摇曳,昏厥的李玙被个瘸子拖着往东走。

    安庆绪气急了!

    “别想跑!”

    他嘶吼着纵身跃下。

    ——就在这个刹那,疯牛突破血肉屏障碾压过来,劈头盖脸,一脚就把安庆绪整个肩胛骨踩成碎片!

    金光门是出入长安的四道最大的城门之一,开间足有五扇,平时百姓用边上两扇,中间两扇给官员走,最中间一扇则专属于圣人车驾。

    但此刻,五扇门完全敞开,一扇门板已经脱落,红漆门柱和门廊上残留着被人或者马急切冲击留下的道道刮痕,地上到处是包裹、背囊、被褥,甚至摔烂的妆盒。

    可想而知,一日之前,长安百姓是以怎样的速度和方式仓皇逃离。

    李玙安静疲倦的趴在马背上,任由果儿牵着缰绳,他胸前伤口早已崩开,右臂袖管破烂,露出一道新伤。

    可他仿佛不知道痛,手蜷在鼻端,贪婪地吮吸着丝帕里一点清淡的香气。

    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叫人没法相信,他刚刚带领五十个人,干掉了安庆绪五千兵马,而且兵不血刃,除了他本人,全无折损。

    穿过门洞的那一刻李玙眯着眼,留恋地伸出右手,用虎口和手腕紧紧贴向那纵深足有两丈的灰石墙壁。

    墙面嶙峋不平,刮得他皮肤生痛,可他不舍得收回来,直到在墙面留下一条湿淋淋的红线才罢休,仿佛是与这城门做了盟誓。

    “殿下不能再这样冲动冒险了。”

    果儿瞟了眼后头兴奋异常,正在互相打趣的秦大等,忧心忡忡地劝道。

    “倘若冒险一回便靠沉水镇定一回,那不用多久,殿下又要被人操纵玩弄了。”

    “孤知道。”

    李玙捡回这个自称,“不会有下次了。”

    果儿仰脖深深吸了口气。

    经过这场恶战,他对李玙多了几分尊重信赖,是过去二十年都没有过的。

    “咱们应该去追圣人。”

    李玙与他一样,被胜利鼓舞,平添了力挽狂澜的底气。

    “对,把那两万兵要回来,一仗一仗跟安禄山干!”

    “不止安禄山,还有其他节度使,甚至圣人。”

    果儿沉稳地接上去。

    就像他并不是贴身侍奉的内侍,也不是参与宫闱政变的黑手,而是科举出身、良言进谏的贤相名将。

    李玙闭上眼睛,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奋斗了整整二十年,悉心筹备人事、兵马、土地、财帛甚至内宅儿女,一切的一切加起来,本该刚好成就他千古帝王的英名。

    即便圣人夺走了王忠嗣、皇甫惟明、韦坚,甚至夺走了张秋微的忠诚……

    他都不怕。

    可是偏偏,还有杜若这一根细细的银针,封住他四肢百骸,让他沦为安庆绪刀下不得动弹的傀儡。

    是时候,拔掉了。

    他能戒掉沉水,也能戒掉杜若。

    李玙嘶声道,“孤登基之日便为你赐名。”

    转眼杜袁两家安顿下来已有数月。

    开荒、种地、筑水渠、起地基、盖房子等事,杜桂堂都不明白,挽着袖子帮倒忙,回回被袁四娘奚落的面红耳赤。

    杜若见了打圆场。

    “桂堂读书人,干不来粗活儿,支张桌子替乡民看病吧?我瞧附近三乡八镇,也没个郎中药铺,你从凤州带回来的药,匀着开给人家,费用不许多收了。用光了就去凤州买药,拉上马尾村相熟的后生小子,请他们帮你担担抬抬。”

    杜桂堂大包大揽地拍胸脯。

    “堂姐放心,医者父母心,我绝不会趁病搜刮人家。”

    “呆子!”

    袁四娘嫌弃地竖起一根指头,他只得灰溜溜的跑了。

    杜若举着茶碗不说话,倒是海桐拍打了下袁四娘的胳膊。

    “行了!别得理不饶人!他老实些不好?往后一颗热心肠贴着你,多享福。”

    袁四娘这才红了脸,扭手扭脚的避出去了。

    她出去,恰袁大郎进来讨水喝。

    两家三四十口,如果杜若是首脑,袁大郎便是顶梁柱,脏活儿累活儿抢在头里,进来时汗流浃背,一盅蜜水下肚,才向杜若拱拱手。

    “穆娘子,”

    他谨慎地称呼。

    “照您画的图纸,大屋起了三十三间,头行五,次行七,第三行九,第四行又七,第五行又五,都是敞亮宽阔、两张高的阔大房间,梁柱全用一人合抱的好木料,十年八年绝不会垮,院墙两丈五尺,每隔三丈铸了高台,可容纳一人俯瞰四围,夹墙根底下砌的台阶、暗格,能储藏刀剑粮草,外人闯进来也找不着。”

    他舔了舔嘴唇。

    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说起购买和私藏武器的死罪,虽是躲在这么个旮旯窝儿里说,还是紧张的面色有些发白。

    “……刀剑,我与弟弟们分散去几个州府搜罗,总共十七八长刀,十二把弓,四百多支箭。”

    海桐道,“东西寻了来,咱们这帮人都不会用,只有大郎君、仆固娘子强些。可惜小郎君不在,不然……小郎君刀枪剑戟样样拿得起来,比小王爷还强。”

    她故意提起思晦。

    杜若放下茶碗,面孔生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目光从夫妇俩低垂的头顶扫过去,如同鬃毛做的刷子,硬邦邦刮过头皮。

    “你老问我跟着阿布思由南到北,又由西往东,纵横三四千里,学了什么?”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叫袁大郎莫名难受,他觑向海桐,见她也瑟缩起肩膀。

    “就一件,万事靠自己,什么也别指望别人。”

    杜若顿了顿。

    “请大郎费心,就在树林前头平块地,由我大伯和大伯娘充做武术教习,男女老少但凡能动弹的,早晚练一个时辰防身的功夫。村里人要是眼热,请他们一道,就说咱们家有财帛,怕山里匪盗上门滋扰。”

    到六月天气热起来,大伙儿搬进新居。

    袁大郎腾出手,请村人帮忙整地施肥,二郎、三郎忙着修补房子上几处头先没想到的瑕疵。

    杜桂堂在村口摆了个问诊的摊位,活儿却比谁都少,太阳一晒到摊子上,就支起一块白条幅,表示东主有事,请到大屋找人。

    “二堂姐,你叫我看诊,是为了施恩于人吧?”

    杜若倚在软榻上吃酸枣。

    ——自那年离了长安,无数精致的小食再吃不到,尤其她在军中,赶起路来,有肉有菜加白米饭,哪怕煮得稀烂如猪食,都能叫她胃口大开。

    前年重回长安,海桐心疼她吃苦,竭尽全力搜罗供奉,把什么酥酪、葡萄、冰山、艾牢汁一径往她面前堆。

    可是杜若却只要酸枣。

    她勾起唇角笑话他,“终于想明白了?”

    杜桂堂待说什么,就在这时只听遥遥一声。

    “穆娘子——”

    袁四娘飞跑进内堂,手把着杜若的椅背呼哧喘气。

    “长安!起火了!”

    杜若斜入云鬓的眉梢猝然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马尾村有个货郎,才要进城,便遇见几万人慌忙逃出,车马人都挤在一处,婴儿从车里跌出来也无人管。那货郎吓得屁滚尿流,不敢走大道,翻了好几道山岭,刚刚回来。”

    好几个人闻声进来,听了这话,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畏惧的唏嘘。

    袁大郎手里捏着根木棍,正在屋顶逐片瓦当翻找蝙蝠,海桐捧着一件宝蓝底色出炉银绣球纹的褙子,靠在墨书肩头颤声问。

    “那宫里呢?”

    “说是烧了,他从城外远远眺望,也不真切,不知道烧的是南内还是西内。”

    太宗、高宗父子住的太极宫俗称西内,高宗与则天皇后住的大明宫是东内,圣人住的兴庆宫是南内。

    “……咱们使人去看看?”

    海桐战栗的目光挪到杜若身上。

    马尾村距离长安最西边的金光门快两百里,又藏在山坳之中,即便长安真打起来,从马尾村也看不到烽火。

    杜若重重靠向椅背,挥了挥手。

    “不必了,四娘最警醒,叫四娘去大路上打听吧。”

    “不成!流民多危险,她一个女孩子,我陪她!”杜桂堂急得直跺脚。

    “也好。你先点算库房药品,从今日起,不是救命,不要给乡民用了。”

    杜若的口气残酷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苦日子要来了,大家勒紧裤腰带吧!”

    作者有话要说:  踩得好,踩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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