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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长歌楚天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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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玙的蛊惑份量十足, 众人极为动容,而李隆基面色红紫,胸腔极速起伏, 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厥。

    当年太宗李世民屈居秦王之位,眼睁睁看着功勋远不如他的李建成被立为太子, 内心极为不满, 于是公然网罗英才,许以重任,终于在杜如晦、房玄龄等十八个幕僚的支持下,一举发起玄武门之变,屠杀兄弟,逼迫李渊退位,取而代之。

    至于那十八位学士, 自然大受重用,杜房甚至成为名垂千古的贤相。

    李玙当着他的面,公然以从龙之功邀买人心,他这何止是兵谏?

    分明是——要弑父!

    李隆基急喘了几口气,出乎意料的没有发怒, 反而从咬的咯嘣响的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冷厉又血腥的笑容。

    杨钊、□□烈等人全都扑通通跪下了, 只有高力士的脸色剧变。

    “我儿,没有辜负朕的期许……”

    李隆基剧烈咳嗽,垂下深深眼皮, 遮蔽住昔日英主宁死不肯退场的熊熊杀意。

    杨钊忠心耿耿地高声阻止。

    “圣人!少说几句!身子骨要紧啊!”

    李隆基在周遭大惊失色的目光中挣扎起身,摆手叫他闭嘴。

    “太子勇猛无双, 忠义两全,着加封太尉!”

    ——所有人都愕然抬起头,瞪大了眼, 直视李隆基。

    太尉、司徒、司空合称三公,秩正二品,却非实际职务,而是论道之官,可辅佐天子,平定邦国,通常只做加官,即为恩赏功臣脸面额外加一份荣誉。

    这是从何说起?

    李玙贵为储君,加封三公简直不伦不类。

    他狐疑而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李隆基,愈发握紧了刀柄,而李隆基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冰冷的昏暗里,任谁也看不清。

    空气中仿佛有两把虚置的宝剑彼此格挡,摩擦出声,冲突一触即发!

    而郑旭忽然一跃而起,僭越地拼死拽住李玙握刀的右手,用力扯开他襟怀,向着李隆基,亮出他胸前碗口大的血洞。

    那里,正汩汩冒出油亮黢黑的脓血。

    原来六月伏天,他重伤未加护理,伤口已经怄出烂肉。

    “殿下这伤怎还……?”

    郑旭跺足,故意懊恼地大声责备,一股令人恶心的腐臭味道散开。

    众人皆愕然,杨钊更是伸手捂住鼻子。

    酝酿杀机的李隆基顿时被他亲手造成的惨况惊呆了,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上,突兀地浮现出一层死灰,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逆子”

    李隆基痛心疾首,咚咚锤着桌子。

    “……怎不包扎好了再上殿?!”

    李玙深深低下头,伤感的视线落在李隆基绣着金线的龙靴上。

    “圣人,叛军穷凶极恶,当胸扎了这刀,儿臣忙着赶路,没顾上。”

    李隆基整个人都顿住了,半晌怔怔坐下,疲累至极的挥手,声音中不乏痛苦和悔恨。

    “你歇一个晚上,养好精神,反攻云云,明日,再说!”

    “殿下预备何时动手?”

    郑旭跟到柴房,毫不避讳竖起耳朵的王太医,直白道。

    “殿下认得的那些有名有姓的中枢重臣、禁军统领,绝不会公然反对圣人,但他们——只服膺能打胜仗的君王!”

    他横举手臂往窗外一指。

    院子里挤挤挨挨站着不少十六卫的低阶士兵。

    面目干净,披甲持戈,腰上挂横刀,背上挎长剑,二十啷当的年轻儿郎,不管聚在哪里都兴奋得摩拳擦掌。

    “殿下要取圣人性命,便当越过统领,直接命令他们。”

    “你……忤逆!”

    李玙肩膀猛地一紧,喉管鲜血倒呛,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话语,甚至牵动才包好的伤口,洁白细布上渗出新的血点。

    蝉声阵阵,越发显得室内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李玙沉重浑浊的呼吸。

    他艰难地撕开袖管,亮出精壮右臂上一道被利刃划开的深深伤口,从肩头一直延展到手臂,而且在上臂肌肉最饱满处,还有一个凝固鲜血的黑紫蹄印。

    惨不忍睹,但王太医面不改色,瓮声瓮气道,“殿下,臣另有提议。”

    “你提议什么?”

    “兵谏,杀杨钊,杀贵妃,尊圣人为太上皇。”

    李玙没有回答,转头打量围拢在柴房门口的一干人等。

    郑旭,从六品骁骑尉起步,十余年来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四品,其中大部分功劳都可算在李玙头上。尤其是天宝五载,李玙夜出长安那次,四个正四品将军受到牵连,齐刷刷扒了裤子摁在龙池殿打板子,旁人犹可,唯有左骁卫的卫将军气性最大,羞惭之下竟索性称病辞官。

    照惯例,武将平民出身,最多爬到正五品,再往上,难如跨越天堑。可李林甫急于查抄杜家,来不及等吏部汇报人选,便直接提拔,惹来林冠、裴让等人纷纷侧目。

    天宝十三载,又是郑旭,从大非川带回奄奄一息的阿布思和杜星河,大大满足了圣人杀鸡儆猴的要求,这才真正坐稳左骁卫将军一职。

    与郑旭不同,当初守通海关的左千牛卫林将军、七年前参与追捕杜若的左卫陈将军、右卫柳将军、右骁卫王将军,右金吾卫裴将军……全都出身世族,与宗室沾亲带故,自幼出入宫廷,甚至得过圣人亲手指点弓马。

    郑旭说的没有错,禁军统领的成长路线经过刻意规划,根本无法分辨对圣人怀抱的感情,到底是对圣君明主的忠诚仰赖,还是对少年偶像的崇敬报效,宁死也不会把屠刀架在圣人脖子上。

    可是李玙还是挨个儿看过去,仿佛多此一举地问。

    “你们呢?”

    “……”

    裴让等面面相觑,这才后知后觉地出了身冷汗,意识到单单站在这里,已经是一种表态。他们忙不迭后退,像退潮的海浪,唯有果儿逆势而上,操起王太医衣箱中的大剪刀,干脆利落地剪除掉李玙的外袍、中单和内衣。

    白麻布片纷纷落下。

    大唐储君袒露的躯体上,已结痂和未痊愈的伤口纵横交错,前胸后背没一块好肉,有些裂口大到需针线缝补,脆弱的肌肤因为长期□□和失血过多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仿佛稍加触碰就会碎裂成片。

    李玙在一片哗然中顿了顿,淡淡道,“……都退下罢!”

    没有人动。

    裴将军战栗的目光从李玙身上挪到脸上,不认识似的反复打量他。

    在那破布娃娃般残破的身躯上,他的眉眼如同以黄金凝结铸就,深邃、光亮、冰冷,毫无破绽。

    和王忠嗣类似,裴将军裴让和林将军林冠,都曾入宫为皇子伴读。

    那时李玙清秀白皙,面貌俊雅,性情却十分跳脱,是整个内廷的开心果,常把妃嫔宫女逗得哈哈大笑。论读书习字,他开悟早,上手快,胜过李琮和李瑛,甚至得到过张九龄的赞赏,可是论到弓马骑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

    李玙未必怕疼怕死,可是非常怕血,怕污糟肮脏。

    为了避免沾染血迹,他甚至在与野牛搏斗时拒绝使用刀剑,宁愿长时间对耗,生生累死野牛。

    那时圣人常与薛王赛马,偶然兴动带儿子同去。

    每当置身于山林野外,李玙总会躲开嘈杂的羽林军和臭气熏天的马匹,一个人步行登山,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孤独漫游,才能穿过错综复杂的树木迷宫,爬到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于是整个营地一览无余,如一副辽阔精巧的画卷徐徐展开。

    圣人出巡,动辄带动万余人跟随,不止歇的人声喧哗全在他脚下,而头顶盘旋的飞鸟却那样自在,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李玙常常蹲坐在树梢,俯瞰奔忙的内侍,驱赶牛羊鹿鸡鸭的伙夫,局促不安的猎犬,骄矜的宫妃,宫女与侍卫避人耳目悄悄解开衣裙……

    一旦沉浸进去,就忘了时间。

    有一回,高力士不得不在黄昏时带几百人上山,打着火把,吹着哨子,把迷路的李玙扛下来,扔进皇子们的营帐。

    一众儿郎中,个子最高的裴让嬉笑着凑到李玙身边揶揄。

    “独你生得俊俏些?好黑的心肠!专会翻着花儿讨小娘子心疼。”

    他说的是张秋微。

    自从李玙意外落水,王皇后并未如何,张秋微却大受惊吓,变成李玙尾巴上揭不掉的膏药,行走坐卧,吃饭读书,样样事都跟着。

    偶然裴让推一把李玙,张秋微便神气活现插在两人之间,用细细的手指戳着裴让的肩头,大声呼喝他。

    “你凶什么?你会背书吗?会写飞白吗?比不过人家,就会欺负人家年纪小,好不知羞!”

    那时裴让与李琮已知人事,不好意思与小娘子较劲,只得讪讪让开,李玙却还半懂不懂,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张秋微退避三舍。

    当下李玙没好气儿的把耳朵一捂。

    “你别老来烦我!”

    禁苑围猎,张秋微没来,裴让肆无忌惮地嘿嘿笑,俯身道,“我不烦你,我让它们烦你。”

    李玙陡然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然而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李玙一把攥住急于逃窜的裴让,却听见刺耳的裂帛声,原来裴让走得坚决,竟宁愿被他撕烂了衣袖。

    “啊啊啊——”

    李玙身前身后炸开李瑛、李琮、林冠等人错乱的鬼叫,营帐里十几个人冲向四面八方,瞬间跑的干干净净,案几和杯盘碗碟叮叮咣咣四下翻倒。

    李玙惊得面目失色,惶然垂头,看清脚下蠕动着十来个毛茸茸的鬼祟物事,黑头黑脑,拖着肮脏细幼的长尾巴,吱吱乱叫,甚至有一个胆敢把爪子搭在他白鸟皮的鞋尖上。

    裴让在外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任何动静,终于好奇地掀开帐子。

    “哎呀!李——玙!”

    他冲进去,李玙直挺挺躺在地上,面色惨白,已是昏了过去,在他脚边身侧,瘫着几只血浆迸射,被活活踩死的耗子。

    裴让调头直奔圣人营帐,高力士正在门口与人闲话,看见他便笑眯眯打趣。

    “怎么?又和三郎杠上了?”

    裴让急得差点儿哭出来,语无伦次地嚷嚷。

    “阿翁!怎么办?三郎被耗子吓死啦!”

    “什么?”

    这件荒唐的琐事牵扯到裴、王、窦三家,却又提不上台面,闹大了只会带来麻烦,所以高力士力主往下压,但李玙一病不起,直到圣人回宫前日还没清醒。随行的太医束手无策,说李玙在母胎中受过药物刺激,勉强生产,本就体弱,经不起再三用药,只能自行恢复。

    所以最终,李隆基还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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