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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千山鸟飞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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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旭右腿微屈, 把横刀正当胸前猛推,竟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架住高力士三人的同向劈砍!

    刀刃最尖锐处彼此抗衡,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高力士不断喘出带着血腥的热气, 每一下似乎都抽走了肺部的空气。

    郑旭实在是太壮硕了, 脖颈、后背、上臂乃至大腿都膨胀着鼓囊囊的肌肉。接任左骁卫将军一职后,郑旭时常出入龙池殿,汇报太子府动向,与五儿、铃铛, 甚至高力士都颇为熟悉。

    但从前,郑旭多穿戴斯文的绛纱中单和绯红袍, 每每入宫,举止拘谨恭顺,头都不敢抬起, 此刻却是胡服打底, 甲胄附身,衣裳紧绷绷撑在身上,龇牙咧嘴一副野兽样。

    在高力士震惊张大的昏黄老眼中, 郑旭遇强愈强,一寸寸挺直,面色狰狞地推刀,几乎是压着三人的胸膛前进。

    那副凶残的劲力, 甚至把铃铛的虎口都摩出了血丝。

    李玙眉头一紧,欺近高力士白发苍苍的头颅, 就在这个瞬间,郑旭突然狠狠抽刀劈向五儿脖颈!

    砰——

    一颗圆溜溜的脑袋直飞出去,撞上柴扉,留下碗口大的血印子。

    高力士半边脸都被溅上了鲜血, 一阵心悸,郑旭踏着五儿倒下的血肉大步向前,一脚踹飞铃铛。

    “李玙——!”

    裴禛从人群挤出来,昂扬扶了扶躞蹀带,捞起宽大肮脏的袖子怒吼。

    “你心里眼里,还有君父吗?你要弑君吗?要弑父吗?为人子——”

    郑旭一眼横过来,咔咔两刀,就把裴禛剁成了几段。

    在他身后,好几位满腹文章的御史大惊失色,全都下意识闭上眼。

    周遭顿时鸦雀不闻。

    高力士的脊背死死抵住柴扉,坚决不让。

    郑旭呼出一口滚烫的血气,抹了把面上飞溅的血水,刀尖对准高力士。

    “你这乱臣贼子!”

    高力士怒吼,颤抖着狠声道,“你吃的是朝廷俸禄,跪的是李唐宗庙!”

    “那又怎么样?”

    银亮的刀锋再次举高。

    士兵轰然拍掌叫好,无不期待亲眼目睹这位以内侍之身取正三品官爵的传奇人物的结局,往后好与人吃酒说嘴。

    但郑旭却中途改变了主意,以难以想象的劲力,硬生生收住凌厉攻势!

    寒光紧紧贴着高力士的头皮划过。

    郑旭仰面对着半轮残月,叫大家看清他脸上的泪光。

    “我阿娘老婆儿子,我全家,都被你们撇在身后!我杀你不亏,我凭什么不杀你?高郎官,你说,我凭什么不杀你?”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人群中响起了细碎的抽泣。

    禁军全是关中子弟,甚至就是长安人,谁没有爷娘儿女?谁不是撇下至亲来精忠报国?可是圣人一意维护贵妃,视他们和家人的性命如草芥!

    死寂般的静默维持了很久,直到高力士面色煞白地喘息着,双手握紧刀鞘,终于比住李玙颀长的颈项。

    那冰凉的刀刃上还流淌着杨钊的鲜血,而高力士纵然武力不弱于年轻时,仍有一刀斩断敌人脊梁的勇武,却是无论如何砍不下去。

    这是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也是高力士最偏爱的一个。

    他曾多次暗暗偏帮李玙,甚至在他心目中,储位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指给李玙,那么李瑛、李瑶、李琚不必枉死,李琮和李瑁也能过上像样的人生。

    就在今天下午,高力士第一次在李玙身上看到了帝王的威仪。

    年轻的李隆基就是这样,哪怕封号仅仅是玩笑般的临淄王——大明宫里的贵人,谁能知道临淄在什么地方?!可是他却敢在闹市当众牵住武家儿郎的马匹,义正辞严命令他下马为睿宗李旦告罪让路。

    事后李隆基向高力士道,“我与他地位不能相较,然而天道在我手里,我便如虎添翼。”

    今日的天道在李玙手里。

    李隆基抛下百姓私逃,即便是他带出来的官员将士,也没几个心里服气。

    诚然,叫他们上阵迎敌,他们必要互相推诿。

    可是,倘若圣天子也如他们一般只会夹着尾巴逃窜,甚至逼得他们连老婆孩子都顾不上,那——为何还要尊奉李隆基做这个圣天子?!

    为君王者,不就是要行他人所不能行吗?

    他可以荒唐,可以昏庸,可以错,可以败,却绝不能泯然众人。

    越是山河倾覆的时刻,他越应该站出来,高举旗帜,振臂一呼,喊出那些别人都以为万万不可能,只有他深信一定会去到的未来!

    “你——”

    高力士喘息断续犹如垂死的猛兽。

    就在这时,果儿从小院侧后方绕出来,态度非常镇定地走到李玙跟前,扶了扶帽子,恭敬地垂眼欠身。

    “太子久候了,圣人请您进去。”

    又朝高力士。

    “高爷爷,圣人说他歇了一会儿,好多了,太子进去无妨。”

    他穿戴与五儿一模一样的正五品内侍朝服,乍看起来,就像圣人又差遣了个人出来传话。空气中难以忽视的紧绷终于稍微松动,人人卸去千斤重担,肩膀骤然松弛。

    高力士难以置信,才要说话,就被郑旭狠狠踢在下巴上。

    李玙嘴角勾出一丝浅笑。

    柴扉摇摇欲坠,一伸手就能推倒,可他反倒不着急了,弯腰趋近高力士,甚至替他理了理打斗时挣乱的衣领。

    “阿翁,舍得杀朕吗?”

    李玙侧头,睥睨地望了他一眼。

    “朕不杀他,也不杀你。”

    正堂里。

    杨玉枯坐的身影动了动,收回凝视着星空的目光,拿起玉梳慢腾腾顺了顺耳后垂落的一缕秀发。

    听见身后响起脚步,杨玉没回头,“……殿下。”

    烛光摇曳着扑地熄灭,只剩一截月光在地板上投出青白的光。

    李玙从破碎的明暗中大踏步走出来,无视活生生的杨玉,目光在房中逡巡,眼底甚至隐隐透出一股癫狂。

    “殿下不如坐着等一会儿……”

    杨玉再度望向苍穹,只见银河如练,牛郎与织女遥遥隔河相望。

    “七夕快到了,殿下,还记得若儿的生辰吗?只因殿下名讳,若儿最爱玉兰花型的装饰,尤其一对深红玛瑙玉兰簪,须臾不曾离身。”

    李玙没理会,直直望着杨玉深v形状的背影。细细一捻纤腰,与当初郯王府选秀时并无两样。七年前他常入宫代替圣人宴请八方宾客,会见番邦外国使臣,事后去长生殿汇报细项,偶然遇见杨玉。

    李玙从前不曾抬起眼眸直面惠妃,但对杨玉,却因总听杜若提起,而很难将她当做君父妃妾加以避讳。相反,每当听见她与圣人轻快俏皮的打趣儿,总会奇异地感到熟悉,仿佛岳家大姨。

    “他呢?”

    李玙提声,边问边一扇扇打开靠墙大衣箱,人高的衣柜,挑起半幅沉重破烂的帷幕,甚至掀起桌布查看‘御案’下方。

    “他宠爱你十八年,说尽空话假话,杀你全家,连奸生子都不放过,还应允六军拿你祭旗。你何必维护他,他躲到哪儿去了?大唐的君主,钻狗洞跑了?”

    杨玉摇摇头,纤细的脖子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捏就断。

    “圣人根本无需杀我祭旗,他说我死了,我就是死了,用不着查验,也没人在意。只是殿下想取圣人而代之,才要杀我立威。”

    这次李玙沉默了很久,不得不承认,杜若不是他遇上最聪明的女子,杨玉见事更明白,可惜不如杜若心狠。

    他放弃搜索,绕到杨玉面前坐下,直视着她美丽却充满泪水的眼睛。

    “阿翁与你都在拖延时间,不过事已至此,他就算爬出去了,能投奔谁?谁敢收留他?”

    李玙自言自语捋了一遍山坳中人马,想不通。

    杨玉的眼瞳微微颤抖,很不习惯进行这种剑拔弩张的谈判。

    李唐上层的关系网和利益链对她来说只闻其名不知其实,从哪里起头都可能导向一个她意料不及的结果,唯有不说话最安全。

    “我……不知道。”杨玉艰难地开了口,音调沙哑,全无往日风流机巧。

    ——砰!

    杨玉的头狠狠撞在椅背上,咽喉被倏然站起的李玙掐住。

    恐惧和窒息感令杨玉眼前阵阵发黑,七宝刚要来救,就被李玙一眼横过去,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不知道不要紧。”

    李玙威胁她,语调轻松又充满恶意。

    “朕先拖你出去亮亮相。不过方才阿翁说,太上皇拖拖拉拉是在埋你。为全他老人家的脸面,朕只好先杀再埋,脸上多戳两刀,待你手脚沾上烂泥再挖出来,才是足本好戏。”

    “你有病啊!”

    杨玉拼命挣扎着高声喊,“活该若儿回来不肯见你!”

    “……别乱说话。”

    李玙眼底掠过阴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而杨玉张牙舞爪地反抗着,长指甲甚至抓到李玙鼻尖。

    他再忍不住,猛地拔掉她发簪,尖锐的赤金簪脚紧紧抵着她如花脸颊,从太阳穴划向眼尾,留下短短一截血痕。

    侵入眼眶的异物感刺激得杨玉不敢眨眼,才不得不老实下来。

    李玙哼了声,一把提住杨玉领口,像拖麻布袋子似的磕磕绊绊往后院走,两只精巧莲足蹬掉了绣鞋,在泥地上拼命挣扎。

    杨玉几时被这样粗鲁对待过,勒紧的衣领憋得她连气都喘不上来,满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才意识到晃在眼前的是李玙的手腕,那腕子上缠绕着一串十八子蜜蜡,坠着一对紫玉雕的坠脚。

    “你放手!我说杜若还活着,李玙——啊!”

    “她活着早来取我性命了,你以为她是你,死到临头不肯放手?”

    “她没放,她本来就没放!若儿救我!”

    ——龇啦!

    李玙面色剧变,狠狠把杨玉推倒在泥地上,两株枝蔓横逸的梅花挂住七零八落的披帛轻纱,撕开一道长长裂口。

    杨玉狼狈不堪地撑起身子,满脸怒气,扭头对着花窗大骂。

    “杜二娘你个没用的东西!我白认识你一场!你怕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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