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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来途若梦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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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圆、六郎、柳潭、红药、吴娘子带着几个孩子挤在一辆马车里, 胳膊腿儿互相挤着,潮湿的臭气散不开,熏得小圆几欲作呕。

    但她一点埋怨的意思都没有, 拱在柳潭怀里, 眼望着六郎。

    “方才那个人,我怎么瞧着眼熟呢?”

    “你没瞧错,那是卓林的裴老板,就是从前杜良娣顶要好那个杨四娘的夫君, 招待过咱们去终南山别院玩耍的……”

    六郎在山沟里跌了一跤,下巴上撞肿了一块, 披头散发满脸狼狈,说起话来吐字儿还不清晰。

    “对!就是他!”

    小圆纳罕。

    “他怎么穿上官服了?跟着崔副使,好像说话很有分量啊。”

    “是啊, 他怎么就偏偏来了成都?”

    六郎也疑惑。

    “还捐了个官儿, 这兵荒马乱的,是要借张官皮自保么?可是人人都知道卓林的买卖做多大,他就不怕身家被充了军饷?”

    车子忽而刹住, 节度官署的杂役在外头喊。

    “小王爷,到了!”

    一大群人赶紧下车透气,小圆和六郎并肩走在前头。

    眼前是一条曲里拐弯儿的巷子,两边民房都是才刷的白墙, 瓦片规整。家家户户门前种花,不讲究花器, 随便什么陶盆土罐,破了半边的锅碗,盛点土就能用,地气太适宜, 虽是七月里,红红黄黄一大片,什么花都有。

    小圆看得喜欢,那杂役倒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

    “这儿叫花坊巷,地角虽然紧窄,好在离节度官署近。头先来的那个颖王占了好宅子,还有套大的,留给太上皇了,您几位只好将就这儿。”

    几个人同时顿住脚。

    小圆犹犹豫豫地重复了一遍。

    “……太上皇?”

    “您还不知道?”

    那杂役诧异地扫一眼她近乎裸露的小腿,赔起笑脸。

    “太子七月十二日在灵武登基,已经改元至德了,诏书昨日送到成都,崔副使领着咱们官署上下五百多号人,一起面对西北方向叩头祝祷,足足磕了六回,每回三个响头。磕得我脑门子都青了。您哪,如今正正经经是位公主啦!”

    他又看六郎和柳潭,不知道哪个是颍川郡王,只得含糊地恭喜。

    “您的二字王也升亲王啦!”

    小圆目瞪口呆,六郎拽了她一把,往那杂役肩头锤了拳。

    “得了!这都有劳您照应!等宗室晋升位份的诏书发到这儿,寻摸到银子,定要谢您!如今倒是请您先费心,张罗一桌子酒菜,咱们的肚皮都饿瘪了。”

    “好好好!”

    那杂役没想到亲王这般随和,满口答应着去了。

    六郎贴着小圆的耳根。

    “这事儿太上皇定然不受用,咱们虽然不怕他,也不必节外生枝,你先带孩子们吃饭换衣裳洗个澡,我去探探阿翁的口风,能避就避开些。”

    “不好,你别去,只装作不知道。”

    小圆抓住六郎的袖管,两人别走边商量。

    院子嘛不大,前头一口井,后头一架葡萄,正房三间厢房两列,住是足够住了,就是简陋些。

    小圆和六郎嘈嘈切切没议明白,红药向吴娘子笑。

    “有大姐真好,什么事儿都有人顶着,独我没用。”

    吴娘子欣慰地抚着她散乱的发髻。

    “胡说!小圆是好,你也很好。”

    红药紧张了整个月,生怕冤屈死在路上,白日怕豺狼虎豹,夜里怕蛇虫鼠蚁,没有一日安生的,想到那个什么遥远的‘成都’,更是愁的眼泪不断,可是踏进这个院子,她放松下来,跟前全是至亲,她不用再端着郡主——啊不,公主的架子,索性把头整个埋进吴娘子怀里。

    “不知道卿卿走到哪儿了,真狠心,撇下我们去找她二姨,难道杜家才是她的亲眷,我们姓李的都不是吗?”

    “六郎让她一个人走,实在是不应该。可他说的也对,家里这么多人,不能全指望小圆。你呀,该立起来了。你瞧这群小的,都叫你婶婶呢。”

    听见吴娘子的话,柳寒江一笑,眼望着红药。

    “二姨,三姨去找她的二姨,我就找你啊。”

    巷子末尾拐个弯儿,就是剑南节度官署。

    李隆基被人簇拥着,糊里糊涂往前走。

    本地官员商贾之间非常熟络,手挽着手,高高兴兴像去吃宴席,身上穿得都煊赫,绿也有红也有,腰里挂玉石的躞蹀带,头上帽正金宝珠翠。

    耳畔嘤嘤嗡嗡的人声,不知是谁,又不知说什么,蜀中乡音调门儿起的高,跟唱戏似的。

    绕过一湾水洼,眼前一派秀丽园景。

    挑檐底下垂着铜铃,远道运来的太湖石,精心作养的牡丹芍药,影壁背后潺潺流水,长长一挂紫藤垂下来,香气萦然。

    已是七月末了,关中热的人发烦,这儿还仿佛暮春,软风吹得人心里醉。

    李隆基想跟李璬说几句心里话,谢他拼命翻过山岭,又说动了崔圆,出城两百里迎接圣驾。要不是剑南军及时赶到,等最后两匹马栽进鸣水,他就非得龙足踩尘世了。

    可是,乌泱泱的人隔着,李璬到不了跟前。

    李隆基忍不住自言自语。

    “成都真是块宝地啊!”

    他这么一念叨,崔圆便没忍住,贴着裴固舟的耳根子道,“你瞧瞧,阿斗乐不思蜀嘛,那是小儿糊涂,这位——哼!”

    裴固舟忙一推他的胳膊肘,迎到李隆基跟前去。

    “太上皇……”

    人声顿时安静了。

    “你说什么?”

    李隆基耳背得厉害,问出口,又觉得多半是听错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高大将军背着手,正色踱到李隆基身后,审慎地把裴固舟打量着。

    “这位,是崔副使的佐官?”

    裴固舟心底一凛,收敛了眼神,当地跪下了。

    “是,下官是剑南道节度长史,裴固舟,秩正六品。”

    高力士纳闷。

    这人既然姓裴,又说一口长安官话,怎没在京里出仕,倒跑到这个地界儿跟崔圆混上了呢?

    “你方才喊朕什么?”

    李隆基探寻地望着裴固舟。

    二三十个官员窃窃私语,挤眉弄眼在他脸上扫,却都不接话茬儿,独裴固舟目不斜视,眼光不分半点给高力士,只灼灼地仰面对住李隆基。

    “说话呀。”

    李隆基还在追问,高力士尴尬地了悟过来,拽住李隆基的胳膊,“圣人,待会儿再问!”

    一边使眼色指派铃铛,“赶紧的!”

    崔圆回过头,第一次拿正眼看高力士。

    “高郎官真是忠心耿耿啊!”

    他与裴固舟打商量。

    “圣人虽然远在灵武,却连发了好几道旨意,责令益州好好照护太上皇,还专拨了一笔款子……”

    李隆基听不下去,转身撞正在高力士肩上。

    裴固舟正在一板一眼地纠正崔圆。

    “也不是,单从账目上说,圣人没给钱,是免了益州一年税赋,臣如今管着这个,要请示太上皇,是盖行宫么?还是作何使用?”

    “……逆子!逆子!”

    李隆基气得心口发堵,拽下通身唯一还算光鲜的物件儿扔到地上,是个金雕玉嵌的蟾蜍,口里含着颗夜明珠,滴溜溜打转。

    “滚!都给朕滚!”

    众人踉踉跄跄退开了,连崔圆一甩袍袖,走得一干二净。

    裴固舟却不走,还膝行往前凑了两步,恭声道,“臣不敢滚,臣是李唐的官员,分内便当侍奉太上皇……”

    李隆基简直给他噎得喘不上气儿,喉咙里火辣辣的痛。

    裴固舟抱住了李隆基的膝盖。

    “臣,一定侍奉太上皇重返长安,重返龙池殿!”

    “什么……?”

    李隆基闪动的目光平静下来。

    不等他问,裴固舟索性挑明了直说。

    “臣在长安经营商铺多年,身家巨万,可惜不是全带的动,如今成都有黄金十车,白银三十车,铜钱丝帛万万,奉养太上皇而外,还可派上许多用场!”

    李隆基愣了一下。

    “什么用场?”

    裴固舟抬头,眸间闪过一丝狠色,“太上皇想怎么用,臣倾力以助!”

    李隆基的面色顿时冷下来,斜眼看向身后,房琯和韦见素贼兮兮地支棱着耳朵,还是高适懂事,主动退开了一丈之地。

    “你要什么?”

    李隆基等在成都安顿下来,连宗室、女眷带乐工,宫女内侍,足足八百多人,人吃马嚼,实在不是小数。崔圆一文钱不肯掏,幸而还有裴固舟从中斡旋贴补,才得吃用供应充足,质地虽然平平,但上下人等侥幸逃命,富贵病去了大半,竟与节度官署相处得十分融洽。

    尤其是六郎,从前与裴固舟打过照面儿,他乡重逢,自然成了故交。

    每日清晨,若是别无旁事,裴固舟便坐一顶肩舆来寻六郎。

    两人碰了头,裴固舟在前领路,六郎紧随其后,从花坊巷岔道转出去,往南门上走,那里有个巷子叫做明明和巷,里头尽是小吃,毕罗也有,馄饨也有,汤饼也有,笼饼也有……

    裴固舟最爱胡饼,面皮上密密铺一层羊肉和豉椒,没烤熟就香飘四溢,馋得人流口水。

    “四姨夫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偏缺这一口。”

    “什么四姨夫?”

    裴固舟挑好了座儿,钱袋子搁在桌上,闻言蹙了眉。

    “我不敢认你,也就是这儿天高皇帝远,咱们一桌吃饭,待回了长安,我见你一回,要给你请一回安。”

    六郎哈哈哈摇开折扇,贴着他耳根低语。

    “四姨夫想做官也容易,六品见宗室自是非请安不可,可若是三品四品,入阁拜相,我见了您,还得尊称一句老师。”

    提到入阁拜相,裴固舟沉稳的面色荡了荡。

    伙计上菜来,拿开水涮了碗碟,六郎没什么架子,伸手从裴固舟盘子里分走半块胡饼。

    “四姨夫这个佐官,捐了多少?”

    裴固舟把他从上往下看一遍。

    “你大小是个皇子,说话怎的恁油滑,倒像我店里掌柜,千句万句绕不开一个钱字。”

    六郎的扇子啪地一合,“皇子才知道官场底细呢!”

    “倒也是。”

    裴固舟笑了,也吃起来。

    “您这回雪中送炭,倾尽家财招待我们,连才起的宅子都让出来了,待回了京,太上皇自然要报答。您看韦见素、房琯、高适……都是多少年提拔不起来的人,这一窝蜂,全成了二、三品。可见赶上当口儿,四姨夫也能一飞冲天。”

    他这样细细分辨时局,裴固舟很惊讶。

    较之太上皇,新皇李玙的子嗣实在稀薄,拢共才六个儿子,四郎、五郎还早逝,唯一的嫡子六郎又因韦家倒台而身份尴尬。所以要赌从龙之功,赢面实在不小,三中选一而已,一旦选对,千倍万倍的回报。

    李玙称病不出时,就有人向卓林借贷千贯铜钱,期限长达十年,便是押注在广平王李俶身上,拿钱帮他沟通州府,联络朋友。

    不过外面一般都说六郎无意于储位,不肯与人结交。

    “圣人偏心大哥,所以我不好意思向人开口,也是不知道四姨夫有心出仕,还当您出身世家,看惯了这里头的龌龊,不愿蹚浑水。”

    六郎意味深长地顿在这儿。

    裴固舟多精明一个人,立刻站起身,恭敬地向晚辈弯腰。

    “从前……下官就是清高,又天真,以为赚了钱,离他们远远儿的,有我的好日子过。后来嘛一遍遍的,才知道不下海不成!”

    “哦,难道四姨夫被人欺负了?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老虎嘴里拔牙?杜良娣在时,卓林便承揽太子府大半采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日圣人登基,您便是首屈一指的皇商。即便杜良娣倒了,还有卿卿记挂与四姨的情分,专门提携四姨那个内侄女入宫陪读,等她大了,机缘巧合,嫁进宗室也未必不可能。”

    六郎放下筷子,玩弄他钱袋上一个银子打的海棠盘扣儿。

    “这东西倒细巧,不像男人用的。”

    “还能有谁?秦国夫人敲了我好几笔大钱,出来我倒是想通了。不用埋怨假杨家,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糊涂一丁点儿,就能再出个杨钊!既然如此,还不如我来试试身手。”

    裴固舟面不改色,可是六郎不吭声,他只得娓娓继续。

    “广平王交好窦家,张良娣就是窦家人,韦家倒了,杜家又倒了,唯有窦家站的远,反而无事。等时局稳定下来,圣人给女眷上尊号,张良娣至少能有四妃之位,或可立后。我还听说,广平王册妃前立的沈氏孺人,亦是窦家人。”

    “是啊。”

    六郎干巴巴点头。

    “沈孺人还生下了我大哥的长子,广平王妃崔氏又将好死在马嵬坡,张良娣立不立后不要紧,只要抬举起沈氏,往后窦家顺风顺水。”

    话得说入了巷,裴固舟的一颗心在钢丝上吊着。

    “小王爷如肯差遣下官,下官定然肝脑涂地,舍身报效!”

    六郎眯眼看着碗里最后一口胡饼,漫不经心地点了题。

    “四姨夫富可敌国,刚巧赶上乱世,又刚巧来了成都——您没考过科举,没做过官,没看过舆图推演过战局,可卓林的铺子遍布九州,成都这个位置妙在何处,您最明白不过。”

    裴固舟不敢抬头。

    满街挑担子的脚夫,买胭脂的姑娘,赶着办差的差役……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谁心里都不能不去想,外头泼天大乱,什么时候是个头?

    自古以来,成都很少受到战乱波及,因为入蜀太难,大军从外头杀来,一万人进城只剩两千,所以每到乱世,成都便会自立割据。先有汉王刘邦,以巴蜀为据点东出争霸,后有汉中王刘备雄踞蜀汉,三国并立。

    “今时今日,四姨夫肯辅佐谁,就能助谁成就王图霸业,譬如替崔圆招兵买马,抵抗吐蕃,东出进占鄂州,广积粮草,缓缓称王;或是替我张罗,送粮食、布帛乃至人口去灵武,都是上上策,百年后史官评价,足以比肩吕不韦。可……”

    六郎拿筷子头点了点油腻腻的桌案。

    “您为什么挑了太上皇呢?”

    “小王爷!”

    裴固舟猛地抬头。

    “就算伺候得他高高兴兴,迎奉他回了京,您又能得到什么?他抬举的这几位庸官,在圣人手上可落不着好,更别提圣人最恨李林甫集权之弊,祸国殃民,待平叛还都之后,律法定然更加严明,凡事六部共议,根本没有太上皇犒赏私人的机会!”

    裴固舟这回是真的慌了。

    他到成都只为相信杜若示警,携带家眷避开战火,至于捐个节度长史的佐官衔儿,也是方便巴结崔圆,顺带看看有无商机。

    节度长史分内差事,总览剑南道军民两本大账,他本就是个做生意的行家里手,算算吃穿花用流水账,简直小菜一碟儿,短短五六个月,已经把成都物价、供应、大商户排摸得一清二楚。

    圣人入蜀前,他正打算掏本钱开铺子,重新把卓林的招牌打出来,却没想到圣人走了这么一步臭棋,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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