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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羁危万里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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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七日, 灵武城。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城外连绵的田地仿佛蒙上一层锗色轻纱。韦见素和房琯跟在杜鸿渐身后,匆匆走进灵武的南门城楼。

    杜鸿渐示意他们在先, 一反手, 就关上了楼梯口的拉门。

    眼前顿时一黑。

    房琯意外地啊了声,下意识抱紧褡裢,就见杜鸿渐那团黑影从墙边摘下火炬和火折子,嚓地点燃, 于是视域重现光明。

    三人爬上楼,窗外天幕已经彻底黑透, 旷野中仿佛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太过于微弱,很难辨认是萤火虫还是黄河水反射的月光。

    杜鸿渐就着火把依次点燃蜡烛, 比手请两位重臣坐下。

    房琯好奇地四面张看。

    这间不伦不类的登基大殿居然布置的像模像样!

    天花板垂下明黄的帷幕, 墙壁用花椒混着泥水重新抹过,屏风用料上佳,稳重又富贵, 地上竟还拼凑出几块金砖?

    杜鸿渐一端茶。

    “房相见笑了,这几块实则不是金砖,乃是拼凑了几件妇人首饰,融了抹一层, 聊胜于无罢了。”

    又问韦见素,“左相安好?”

    “好, 好。”

    “左相此来,可是有要事在身?”

    韦见素在圈椅里尴尬地扭动身子,似乎不大好开口,犹豫了很久才道, “其实也没什么。”

    杜鸿渐疑惑地看他一眼,韦见素立刻把目光挪到了别处。

    房琯在旁焦急不已,恨韦见素官职更高,更恨他无能。

    照官场上的规矩,左相不开口,他一个新提拔的宰相不好抢话。可什么叫‘也没什么’?两人离开成都时,明明得李隆基殷殷嘱咐,重任在肩,好容易走通蜀道抵达灵武,韦见素却连口不敢开!

    他宦海沉浮多年,遍历六部和州府,始终没升上相位,眼看头发花白,还以为临门这一脚踢不进去了。

    偏巧,就在他打算致仕时,安禄山反了!

    开大朝会那日,他身体不适没有出席,没想到转瞬之间圣人就跑了!

    爷娘妻儿闻讯,齐声唾骂,唯房琯灵窍大开,不顾病体,快马去找名相张说的两个儿子,说服他们搭伴追赶圣驾,可走出长安才二十里,这兄弟俩就再不肯往前走一步。房琯只得一个人咬牙策马狂追,半路上马跑了,愣是靠一双脚,在剑阁附近的普安郡追上了圣人。

    果然这一追,就追到了相位!

    李隆基见到风尘仆仆的房琯,大为感动,君臣携手叙话,说起旁人临阵退缩,且哭且叹。李隆基更当即下诏,认命房琯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到达成都后,又加授了银紫光禄大夫。

    安顿下来后,房琯又发现几个昔日中枢近臣,譬如裴禛,竟已死在马嵬坡,活人中官职最高的韦见素,还被禁军抽得满头血块。

    他不由得自叹英明,暗道真是天助我也!

    眼看韦见素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儿,再拖延下去,杜鸿渐起身告辞,那不知何时才能拜见李玙,房琯便当仁不让地咳嗽了声,满面堆起笑容。

    “杜郎官见笑了,圣人西幸路上封的相,灵武这么快就知道了?”

    杜鸿渐向右上方恭敬地拱手,眼睛却牢牢盯着房琯。

    “房相啊房相,以您的身份来说这句话,就是替太上皇敲打圣人啦!圣人虽已登基,但毕竟时日尚短。更何况,中原二十几个州府陷入战火,邸报、敕令皆不通畅……说句难听的,国朝上下大部分人,还不知道皇帝换了呢!”

    ——你嘴里有个圣人,我嘴里也有一个圣人。

    房琯连声干笑,有点不知道这话怎么往下接。

    李玙早在七月十二日,没等李隆基先行颁发退位诏书,也没等官册、玉玺到手,就抢先发布了继位的诏书,改元至德,不仅在这座简陋的城楼举行了继位仪式,接受群臣拜舞,还颁旨大赦天下,认命杜鸿渐、崔漪为中书舍人,裴冕为中枢侍郎、同平章事,接下来还提拔了一大串朔方本地的中下级官僚。

    他这一套操作,比逼迫高祖退位的太宗,逼迫高宗退位的则天皇后,逼迫睿宗退位的圣人,更迫不及待,姿态更难看,不光视李隆基如无物,更视国家的礼法制度如无物。

    当然,继位本来就是刀架在李隆基脖子上逼出来的,没弑父就算不错了!

    房琯千里迢迢辛苦赶来,不是帮李隆基教导儿子的。

    他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程序走到位,把漏洞弥补上,让他们父子下次相见,能和和气气坐下来慢慢聊。其次嘛,自然是在新君面前多多露脸,毕竟岁月不饶人,李隆基再不情愿,总是要让的!

    “这个,事急从权嘛。再说,圣……哦不不,太上皇心里惦记圣人,颁发数道制书,皆是襄助圣人平叛的重大举措。只因蜀中道路不便,我与左相走了两个月才抵达灵武,一路战战兢兢,唯恐耽搁了圣人的大计啊!”

    房琯轻轻吐出口气。

    “圣人他,没空见一见我们吗?”

    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在噼啪燃烧,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摇晃,边缘都是虚的。

    灵武的夜晚,安静的好像悬浮在半空,周遭竟无一点儿人声。

    杜鸿渐展颜一笑,自觉已经替李玙搭够了架子。

    “圣人这就来,请房相稍候。”

    杜鸿渐起身离去。

    韦见素愁闷地摸了摸额头、脖颈上才长好的皮肤,很是忧虑。

    “房郎官啊,你是没见着那个郑旭下手多狠,打的我真是……斯文扫地,无脸见人哪!”

    房琯很不以为然。

    “韦郎官,当日他在马嵬坡打你,你还是‘同中书门下’,副相而已,如今可是堂堂的左相。比杨钊还高半头!你瞧从前几位左相何等威风?张九龄、李林甫,那都是……”

    他压低嗓子,贴着韦见素的耳根。

    “那都是压着新君说话的人物。你先支棱起来,别人才会敬你怕你。你瞧瞧你,怎么见了个杜鸿渐,就不敢说话了?”

    “得了吧!我劝你别招惹这位活阎王!”

    韦见素想起马嵬坡那夜李玙何等凶神恶煞,简直心有余悸,腿肚子都抽筋,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高力士手下的五儿,你算算他侍奉圣人多少年了?人家说长辈养的猫儿狗儿,都值得个敬字。这位可好,说杀就杀。那头,飞起来往圣人门上撞!定要当面杀了贵妃才作数呢!什么左相右相?你以为真是抬你进凌烟阁?哼,圣人手里没几样玩意儿了,拿空衔哄咱们纳命。你要整治新君,你自便,我可不给你敲边鼓。”

    两人嘈嘈切切,争的不可开交,忽听身后楼梯口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尾音上挑,带着敷衍客套的笑意。

    “太上皇真是心疼朕,朕还没拜相呢,就塞过来两个。”

    房琯慌忙回头。

    他上次见到李玙还是天宝十四载的年尾,在龙池殿,李玙劈手打了杨钊一个耳光,就被李隆基软禁了。

    楼道上开了一扇窄而长的窗。

    李玙拾阶而上,将好穿过窗口斜斜的楔形光带。

    一弯下弦月寂寥地挂在他头顶,塞外荒凉的北风自他身后长驱直入,从房琯眼前呼啸而过,转瞬便消失了。

    “……臣,”

    房琯张了张口,明显感觉到李玙不怀好意。

    “臣拜见圣人,臣请圣人万安!”

    李玙从昏暗的楼梯上前一步,走近房间,站在微弱跳跃的烛火下。

    他没有像房琯想象的那样,一俟登基就忙不迭穿戴起明黄圆领袍衫,称孤道寡,自诩高贵,而是和朔方军提拔上来的杜鸿渐,乃至楼下一众左千牛卫一道,身披明光甲,腰胯两把刀。

    连日奔波风尘令他面上黝黑苍老,轮廓更深邃,线条更硬朗,还平添出一股与龙池殿上截然不同的,坚定而夺目的风姿。

    那是血与火淬炼出来的真龙之气。

    房琯清了清嗓子,从褡裢中取出一只卷轴,一个锦盒,郑重地双手奉高过顶,双膝下跪。

    韦见素也忙跪下,朗声道,“臣,领太上皇制书及口谕……”

    “国玺是吗?”

    李玙随意打断他。

    手一抬,掀了盖子,取出传国玉玺盘在掌心看了一转,扭头扔给内侍。

    “替朕收起来。”

    漂亮的抛物线一闪而过。

    房琯牙关紧了紧。

    “圣人……”

    李玙打开册立新君的官册,轻轻瞟了眼,往韦见素怀里一甩。

    “朕十二日才登基,昭告天下。十五日太上皇行至汉中,便诏令诸子分领各节度使。其中朕只统辖朔方、河东、河北、平卢四镇;永王李璘坐镇江陵,也领四镇,与朕比肩……这倒还无妨,阿璘去江东,原是朕与太上皇在马嵬坡议定。朕只问你,盛王李琦凭什么做广陵大都督,丰王李珙又凭什么做武威都督?还有虢王李巨,他算个什么东西?”

    李玙嘴角噙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徐徐道。

    “这个五王并立,到底是谁的主意?朕贵为天子,倒要与他们平起平坐,分而治之?”

    ——这是要追究经办之人的责任,敲山震虎?!

    房琯猝然僵住,打量李玙半晌,想从他冷峻的眉眼中找出些许退让。

    韦见素已慌了神,咚咚叩首。

    “圣人息怒!所谓五王并列,实乃交通不畅之故。当时太上皇实在不知圣人已经登基,忧心中原群龙无首,才下诏令!只是为了表明宗室平叛的决心啊!”

    “是吗?”

    李玙打量韦见素,显然听而不信。

    “那这道制书,是谁替他捉刀起笔?”

    李玙隔空点了点韦见素的脖子,动作轻飘地犹如玩笑,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分外凶狠。

    “是你,还是房相?”

    韦见素苍白的面孔扭曲,深感这趟来,简直就是千里送人头,愚不可及。

    半晌,他艰涩地挤出半句话。

    “……是,是太上皇口述,臣,捉刀。”

    李玙点点头,对他的配合欣然满意。

    “嗯,有谁反对吗?”

    “有!”

    韦见素精神一振。

    “谏议大夫高适说不可行,但太上皇没有听从。”

    李玙这才顺了意,眉头一扬,语调高起来。

    “诶呀,你看,这样忧心国事的能臣,太上皇偏要留在身边,倒把你们两个派来虚应故事。”

    他又饶有兴味地去问房琯。

    “照房相以为,五王并立可是退敌安国的良策呀?”

    房琯气喘沉沉,才开口想说什么,就听见楼梯上一片乱响。十来个人一起涌进来,为首的一个青年神采奕奕,兴奋地大声嚷嚷。

    “圣人!京兆尹崔光远携长安府县两级官员二十余人来投!”

    李玙一抬头。

    “崔光远来了?!”

    “对!就是崔光远,他保住了长安!”

    李俶咬着牙不去回想方才秦大匆匆来报,所说被屠戮的宗室具体是谁。

    “太好啦!朕要大大封赏,委以重任!封他做御史大夫,让他返回渭水召集逃散的官吏民众,都来灵武!咱们轰轰烈烈地打回去!”

    李玙分外高兴,李俶振臂高呼,亦是满面泪印。

    父子俩相对喜极,早把房琯抛在脑后,至于什么国玺,什么官册,更是末节又末节。

    韦见素见状,跪坐在后脚跟上大大松了口气。

    房琯却凝眸思忖,目光在李玙和李俶之间来回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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