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夕阳依旧垒,一
就这一隙的空档, 他的弯刀已经嵌进排头兵脖颈。
——鲜血溅满杜若头脸,她俯身压向阿史那的胸膛,紧紧夹住孩子。
后排兵卒如梦初醒, 慌乱地向后倒退, 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阿史那猛地拔出弯刀,须臾不停,就手向侧面一挥。
七八条皮质盘索同声崩断,整片帐篷向外翻开, 寒风轰然灌入,仓促间他指了指秦二, 仿佛致谢,转瞬拢紧左臂,已冲出营帐。
“左骁卫营地, 擅闯者死——”
一排排弓手, 弩手层层包围,箭头对准阿史那。
排头的骁骑尉壮着胆子试图发出吼声,却被迎面一支匕首贯穿了喉咙。
“有奸细——”弓, 弩,手惊叫。
郑旭扒开他,却在看清来人面目时失望地嗨了声,继而吩咐。
“牵匹马来!”
阿史那愕然, 杜若抹了把脸上血迹,狐疑地望向郑旭。
“有本事你就跑!”
郑旭放了话, 接过火把,一扬手点燃马尾。
大白马轰地拱起后腿蹦跶,那飞茫的火光在暗夜嗖嗖的来回甩,郑旭死死拽紧缰绳, 眼望着阿史那,吹了声尖锐的口哨。
费了一阵功夫,阿史那才明白他的意思,登时恨得睚眦尽裂。
郑旭更猖狂了,昂首叫嚣。
“跑呀!去阿布思的老巢!”
阿史那高声骂了句回纥语或突厥语的脏话,语声淹没在人群嗷嗷的狂叫中,根本听不见,郑旭晃着手的缰绳引逗他。
浓云蔽日的漆黑夜晚,数百高举的刀剑摇碎满地火光。
阿史那的胸膛沉重又剧烈地起伏着,酝酿着,犀利如狼的目光刺探着郑旭那边任何可能的漏洞,杜若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左臂肌肉绷紧,在衣裳底下挣出了强硬的线条。
他要硬拼——
杜若忽然一启唇,咬住了他的耳垂。
阿史那的右手还保留着发力的动作,下一刻,瞳孔骤然放大,弯刀嗖地飞甩而出,从密密麻麻的包围圈活生生荡开一条通途。
弓手、弩手,驻阵军,斥候军,纷纷七歪八倒,躲避着飞旋的利刃。
阿史那跳上马,一手揽住杜若,一手迎风接刀,猛地扬鞭,纵马跨过侧翼步兵的头顶,飞驰而出,所过之处无人阻挡。
深沉如墨汁的黑夜,那一簇鲜红的火苗疯狂跳跃,直如躲避夸父的太阳。
郑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转头吩咐正在上马的骑兵卫尉。
“跟紧了,宁愿两个一起射死也不能跟丢!”
“是!”
秦二瞪眼看向郑旭,其他人都紧紧盯着刚跑出百步的阿史那。
却没想到,在即将冲进密林时,阿史那竟硬生生拉住了绷紧的马缰,马头艰难地折转出尖锐的角度,斜斜擦着树叶向东方狂奔!
“该死!”
郑旭怒不可遏,全然忘了用杜若献殷勤的主意,一甩长腿拍马大吼。
“杀了他!”
军鼓轰然响彻夜空,数百将士策马奔出,在月下追赶那一线火光。
阿史那遥遥领先,自觉威风无比,甚至有余裕朝四面八方追来的精锐铁骑招摇地一笑,下巴压住杜若蓬乱的发丝。
“你信我。”
杜若震颤无比,分辨不开身处梦魇还是幻觉,唯有双手紧紧抓住缰绳。
骑兵蜂拥而上,渐渐贴近大白马,漫天箭雨呼啸着刺向他后背!
阿史那奋力甩出弯刀,澈亮的弧光划伤了最近数人,纷纷滚下马去,瞬间被后头数百马蹄踩翻,还有一人闪身避让,迫近他挥刀就砍。
——扑!
阿史那握住飞袭的羽箭,擦着刀刃反身向下一捅,直接捅穿了骑兵的脖颈!
“将军——飞骑尉落马!”
“将军——武骑尉被刺落马,已死!”
“将军——”
前后不足一刻钟,八个六品武散官已折损三个。
郑旭狠狠喝止传令官。
“闭嘴!老子看得见!”
此时的局面已经分外清晰。
阿史那奔向的,是一片突兀陡峭的冰晶峭壁,尽头就在百步开外,从那跌落,将滚入一片狭而深邃的裂隙,而在对面,雪山孤峰连绵不止,寸草不生,无处攀爬更无处避寒,活人上去,三两日就变成冰柱。
追兵不断推进,阿史那不断甩出弯刀,间或回身直接劈砍。
沿途散落的伤员和死尸划出一道清晰的红线,越来越接近终点。
郑旭急不可耐,大吼一声,战马发力冲向最前,狠狠撞向大白马!
铛——
火星四溅,兵刃相撞,刺耳刮擦声震得杜若怀中婴孩大哭不止。
郑旭与阿布思齐头并进,郑旭手中三节铁鞭收回来,猛地捅向阿史那腰窝!
“混账东西!救了她一道去死吗?”
郑旭怒吼。
“白糟蹋了本将军的泼天大功——”
三节鞭形制短小,分量沉重,唯大力者提得起挥得动,且多在马上使用,一俟袭来,寻常武器根本抵抗不住。
所以郑旭这一招志在必得,阿史那倘若不躲,非死即重伤,但凡要躲,便得勒马转向,极易摔倒。他却没想到阿史那不仅不躲,还加速撞上了,肉身吃尽鞭头的同时,刀刃紧紧贴着郑旭的头皮划过,连头盔带顶发通通掀开!
郑旭只觉头顶一凉,哗啦啦大股血水奔流覆面,痛得他背肌绷紧,眼前一片红光模糊,竟是看不清楚。
“反贼,纳命来!”
郑旭惊怒交加,使劲眨眼甩头,右手拔开匕首,以巨力横扫,想砍断阿史那的脊梁!
——就在这个瞬间,郑旭看见一直俯身专注持缰的杜若忽然转头,瞳底划过灼亮的寒光!
然后刷拉一下,连人带马退到了他视线以外。
“哎呀——!”
耳畔传来亲兵的惊呼,郑旭的吼叫犹如踩进陷阱的野兽。
下一瞬,只听咔嚓咔嚓,脚底传来两声坚冰破裂的清脆声响。
郑旭咽下后半句话,猛地提紧缰绳。
战马嘶叫着抬高前蹄,在冰面上不住颠蹄打转,落后五步的骑兵大惊失色一拥而上。
“将军!”
“将军快下马!”
“冰要裂了!”
“通通别动!”
一声冰棱般凌冽的女声撕裂了郑旭的耳膜。
杜若大声警告。
“再往前,全都得死!”
人声倏然全止,骑兵无不勒马踉跄后退,郑旭□□最骁勇的战马意识到死期将至,恐惧地疯狂嘶鸣,却不敢挪动马蹄。
地面上那道细微的裂缝正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蔓延,转瞬之间,他和他的马就被孤立在安全区以外。他甚至能感觉到地块内部的震颤,即将彻底脱落。
那一刻郑旭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闭上眼。
“……过来!”
郑旭颤抖着睁开眼,毛茸茸的鞭尾从他眼前一扫而过。
完全是出于本能,他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紧接着,冷风嗖地掠过耳尖,一股巨力拽着他腾空而起,咣当砸在阿史那脚下。
——咔嚓!
战马伴着冰面坠入深渊,惊恐的嘶鸣连绵不绝,直至坠入从裂隙深处。
郑旭心胆俱寒,抬头仰视阿史那和杜若,半晌呼出一口腥甜的热气。
“杜娘子,我认输。”
马上两个人,满头满脸血汗泪水交织,阿史那更是整个后背血肉模糊。
杜若一张面孔白得像纸。
大白马尾巴上,那点摇曳的火光已经在疾驰中熄灭,正散出灰黑的烟尘,把她的神情映得无比冷硬,挺拔。
她开了口,音调语气仿佛命令。
“天救我命,非战之故,何来输赢?况且郑将军英勇非凡,长安有左骁卫护持,是老百姓的福气。”
郑旭愕然站起身,骑兵纷纷聚拢,将他们围在当中。
“此处比国朝流放之地更难生存,你们走罢,是死是活,看天意!”
阿史那扬眉一笑,挥鞭打马。
“驾——”
“你想干什么?”
星河挣出被褥,手指哆哆嗦嗦指向阿布思。
“你把轻波交给阿史那?那是你儿子!”
阿布思深吸一口气,知道瞒不住她了。
他挥退最忠心的几个亲卫,抱住产后孱弱的星河,她额角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身上更是一片滚烫。
“轻波是我们的儿子,杜娘子被人擒获,也是受我们牵累,我叫阿史那拿轻波去换她出来。”
阿布思轻声道,“难不成让人家为我们送死吗?”
星河猛地瞪大了眼睛。
“你拿轻波换?二郎被擒,我只剩下这个儿子了!你把轻波还给我!”
“昨夜你昏迷不醒,我实在不能丢开你,不然我就拿自己换杜娘子和二郎。”
“不行!”
星河死死抓住阿布思的衣袖,唯恐一松手就彻底失去了他。
阿布思的心绞痛不已。
这趟叛唐北归,彻底与安禄山撕破脸,他早已做死战沙场的准备,可是妻儿无辜,却要跟着他承受被赶尽杀绝的痛苦。
“归附李唐八年,东征西讨,被人挑在枪尖上使唤,三万人只剩五千,是我作为同罗首领的大大失职,如照从前在居延海的老规矩,早该一死告慰英灵。可是我舍不得你。”
阿布思温柔地抚弄着星河的长发,在她的抽泣声中忽然笑起来,甚至捏了捏她的下巴。
“有你,人家骂就骂罢。”
这时亲卫匆匆闯进来。
“小叶护回来了!”
叶护即是回纥语中的王,当初阿布思归附李唐之前,便是同罗部叶护。这回叛唐后,同罗人捡回从前的称呼,还叫他叶护,因此李轻波便是小叶护。
星河大喜,轻波一头扎进她怀抱,呢呢喃喃挨蹭了半晌,才挤出一句。
“阿娘,他们把二姨挂的老高,可冷了!”
周遭一片静默,只有星河断续的喘息和压抑的哭声。
阿布思问,“阿史那呢?”
“他送我回来,一个人又去了。”
“啊?”
星河和阿布思面面相觑,片刻阿布思叹了口气。
“臭小子翅膀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