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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故园芜已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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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莺吓了一跳, 应得有点勉强。

    “二姨,当初宫闱局抓人……我,就算能跑, 也不肯离开阿娘的。”

    到底是经历过离乱的姑娘, 就算翻身做了人上人,也知道疼惜长辈,杜若很欣慰,语气愈发和缓。

    “子衿不同, 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你去找她, 说中宫看重杜郎官品德高尚,家教严谨,听说晴娘曾为大宁郡主伴读, 十分喜欢, 想接她入宫教导你。至于圣人亲口答应你和六郎的婚事,也都照实说,好叫她放心。”

    提起六郎, 闻莺面带喜色,左右想想那位杜家小娘子反正是在她身边,有什么不妥再安排就是,遂欲行礼告退, 谁知才一旋身,李辅国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了她的椅子。

    “你干嘛?”闻莺愕然问。

    杜若挥手示意闻莺只管去, 转头匀了匀气息。

    “你这条断腿就是为我,我记得。”

    杜若的开场白不动声色。

    她裹着宽软厚实的银红披帛,从肩头往下飘飘飘然几乎坠地,金银丝线绣出宝相花纹样, 花心缀满银珠,脸上淡淡揉了一层胭脂,两片唇却浅淡的发白。

    李辅国愣了一下,火烧似地红了脸,嘴唇紧紧抿着,方才桃枝底下一抹绮念如冰化水,流淌得无所不至。

    “当日你我素不相识,身份迥异,你却肯亲手为我撒药接骨,因怕我剧痛致死,故意冷语相激。”

    李辅国昂着骄傲的头,两手交握搭在肚子上,琉璃面儿的戒指冰凉,怎么也捂不热,不过没关系,她戴过,那上面冰冷地就是她的温度。

    “我因此爱慕于你,有何不可?”

    杜若眼睫定定的避而不答。

    “我被你骂走,海桐劝解,你我自此携手,我从妾侍而至良娣,又成皇后,你被人踢出兴庆宫反成御前首领太监,有阿翁的例子在,圣人又念旧,往后三品跑不了,兴许还能位列三公,乃至异姓封王。即便今日如此局面,我也没有后悔当初结交你,但圣人的帝位风雨飘摇,你何必在这个时候苦苦相逼?”

    李辅国听了也觉唏嘘,似乎静心回顾了一番,甚至转头遥望闻莺即将消失在长廊的年轻背影,眼眸闪烁着对往昔岁月的怀想眷恋,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令杜若一瞬间酸苦冲上鼻端,几乎要哭出来。

    “你进王府整整二十一年,与他的情分长久,与我难道短了?原本我想,你的苦处,他看得见三成,看不见七成,虽然不值,可既然你心甘情愿,我也认命,你不在时,我与他有并肩之谊,你回来了,那日升月落,万事照旧,我继续做你们之间的影子。”

    杜若心中一动,“那就,最好。”

    “是吗?”

    李辅国看她没听懂。

    “杜郎官惨死狱中,大娘子悬梁自尽,元娘子婚姻不谐,小郎君身陷江东,至于大宁郡主……恐惧外界,不敢离开颍川王半步,年纪老大还糊里糊涂。再瞧平林郡主,狭缝里成人,却温柔果敢,还悄没声儿的觅了个良人。要说教养儿女,你聪明一世,反不如元娘子,都是强求之过。”

    “你到底什么意思?”

    风雪劈面打来,杜若搁在膝上的双手虚虚拢成拳头。

    “过去七天,香炉里、茶水里、饭食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你便以为他熬过去了吗?”

    李辅国收起怅然神情,坐在椅子里玩味地笑。

    “可是你的浴桶里有沉水……”

    杜若的呼吸顿时停了一拍。

    “玫瑰花水香气激荡,遮掩其他所有,他拥着你入睡,毫无戒备,早上更觉神清气爽,不过今晚,区区一二两就不够了,给不到五两,他喘不上气儿。”

    杜若眼睫剧烈颤抖,从近处看,细密的睫毛像把小刷子,挠的他一颗心又酥又痒又麻。

    李辅国觑着她的神色,一句句往底下扎。

    “不信?晚上就知道了。”

    难怪李玙会被杜甫气得七情上面,贸然惩处,竟想不到文臣抱团的时候,君王是不能当面反驳的。

    杜若担忧地抬眼望向还在继续的朝会。

    虽然不知道里面具体什么状况,可是猜也猜得到,郭子仪正与仆固怀恩一唱一和,韦见素心怀鬼胎,李俶、李倓各有计较……

    但凡李玙露出一丝破绽,这些人就能生吞了他!

    可恨整整七天,她就漏了那么一丝儿缝隙,就叫果儿钻了空子。

    “究竟要如何你才肯转圜?”

    良久以后,杜若虚心请教。

    “你一手遮不了天,四位亲王于圣人的情分都深,他死了,你必定陪葬。”

    李林甫噗嗤一声乐了。

    “我没想他死。”

    他贴着杜若的耳根。

    “其实我也想问,你要如何才肯转圜?”

    杜若愣怔,“什么?”

    “上回就说过,立储之前他不能死,可是立谁?南阳王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广平王有勇无谋,而且自幼忌惮你,建宁王聪慧,但排行小没功劳,外官不认,至于颍川王,活脱脱第二个寿王……四个没一个如他那般真正出挑,你跟我拼储位,那开元末年的惨案还要重演,他们的性命都要白白断送!”

    杜若听了半晌,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意在何处。

    “张良娣囚禁他时,代为起草过给王忠嗣将军的祭文,应过邸报,上过奏章,除了不能上殿,那几年的储君职责都是张良娣执行的。那时我担心她有意效仿则天皇后,架空储君,揽权摄政……”

    “她不会的。”

    杜若替张秋微辩解,李辅国也点头,遗憾地喟然长叹。

    “是啊,她不会,她一心把男人捧成明君圣主,却没料到自己的下场。其实倘若你不回来,张良娣一刀斩了太上皇才是大快人心,永绝后患,还能多带点兵来灵武,省的咱们被郭子仪拿捏。”

    杜若愕然瞪大了眼,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李辅国盯着她,笑得油滑又得意,金银丝线缀边的袍袖摊开来,一大片搭在小几沿边,蠢蠢欲动想伺机握住杜若的手。

    “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呢?九十九步都走了,差这一步?她到死都没能把你从他心里挖出去,可是倘若她大权在握,坐在那里头……”

    李辅国用下巴点了点紧闭的书房大门。

    “与其立储,还不如留他当你我手里傀儡,反正他已经是个废人,你也不用伤心,举国上下的翻腾,找出一百个生得像他,性情像他的儿郎,也有啊!当年为太上皇找出贵妃娘娘,不就容易的很吗?”

    “你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杜若身子绷得僵硬,仿佛木偶人串联关节的铁丝生了锈。

    袖子底下李辅国的胳膊动了,像条缓缓向前拱的蚕,触碰她指尖。

    “你房里的事儿,我不管。朝廷的事儿,张良娣能管,咱俩加起来也能管。我细细想过了,你喜欢他这张脸,我就替你找,反正连他都不吃同罗人的醋,我不妨大方些。”

    杜若在廊下坐了许久,不知为什么没人来点灯。

    庭院仿佛个黑洞洞的蜘蛛巢穴,鬼祟又阴寒。

    她烦乱地一粒粒解开对襟短襦的纽子,襟怀半搭在胸前,叫风撩得冷飕飕的,心口潮湿酸楚的像青桔子,要有只手狠狠揉捏,把那些酸水挤出来才能痛快。

    李辅国早走开了。

    隔扇门打开过,君臣主仆二三十人散出来,擎着灯笼各奔东西。

    那种因陋就简的小灯笼跟太子府的羊角大灯不能比,只照得见三五步前程,竟没人发现她还坐在这里。

    杜若失魂落魄地起身,顺着廊子穿到两层院落后头的寝室,正要拐弯,就见右手边转过来一个人,掌着支细长的红蜡烛,在半步外站住。

    月光照亮他腰上一条新净的泥银素带。

    “杜娘子……圣人到底怎么了?”

    是李倓。

    杜若心神恍惚,迟迟未应。

    庶母与成年的儿子在黑暗里对立不雅,李倓不自在地跺脚,迈出廊子,从庭院里掰断一截竹枝,回来挑下灯笼,点燃,再挂上去。

    整条长廊亮起来,杜若两手交握着靠住墙,在耀目的灯火底下看他。

    “今日江陵长史李岘来了灵武,他是向永王报重病,偷偷溜出来的。”

    杜若点点头,没说话。

    “李岘是信安郡王李祎的儿子,您知道吗?开元十七年第一次石堡城大战,就是信安郡王打赢的,他守石堡城足足九年,直到天宝二年死前,那里都太太平平。太上皇曾说,信安郡王多活十年,根本不用再打第二次、第三次!”

    李倓有些着急,语声颤抖,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太上皇极其信重信安郡王一家,李岘多次担任京兆尹,但性情刚直不阿,不肯依附李林甫、杨钊,所以多次被贬,天宝七年王忠嗣将军拖延战机,李岘在外听说,曾密信朝廷请求出战,还痛斥圣人结党。杜娘子!这样的人,他今日来了灵武,跪在圣人面前痛陈己过,说不该支持太上皇与吐蕃开战,又说南诏之战他未能阻止,愧对祖宗,还说永王扣住江淮地区所有租赋,积聚于江陵,是私心断送李唐江山!我们兄弟在旁听他捶胸顿足,追念□□太宗创业艰难,都大受感动,恨不得亲在阵前叫骂永王,可圣人却像个呆子一样,一声都不吭,连眼角都没红一下……”

    杜若脑中嘈嘈切切整个下午的琴声戛然而止。

    她清醒过来,意识到眼前青年对君父的长久崇拜正在轰然垮塌,不禁想起当年她发现杜有邻的偏疼包含算计时,那种痛彻心扉的自我怀疑。

    她向他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擦去他面颊上湿淋淋的泪痕。

    李倓先是惊讶,继而感到整颗心像暴风雨中的小船找到宁静,藤蔓般攀上了杜若的臂膀。

    他自来是个没有存在感的皇孙,生母出身低微,太子府中又早早就有了眼前这位拉拢嫡子的专宠妾侍,以至于他从来就没有,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奢望。

    可是韦家倒了,所有人都不再屈居人下。

    他怀着比李俶更强烈的热望,自认拥有与野心匹配的性情和能力,如果太上皇及时晏驾,他可以与李俶堂堂正正比试。

    但战争来得太快了,在马嵬坡看到遍体鳞伤的圣人慷慨陈词,威逼太上皇分兵杀回长安时,李倓忽然明白了他到底想要什么!

    皇帝的无上权柄是很诱人,可是实实在在建立功勋更有吸引力!

    目睹圣人黯然转身背对贺兰,李倓的内心被深深打动了,他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圣人没有过,也再不可能有机会剑指贺兰!他不能像信安郡王那样,声名被风沙镌刻,功绩被一代代将士口耳相传!

    百年以后,千年以后,人们提起太上皇,会说他前半生力挽狂澜,后半生荒唐造作,提起圣人,会说他有重用庸人之小过,也有收复两京之大功。

    可是提起信安郡王呢?

    只有对的,没有错的。

    只要不当皇帝,个人的私欲和错误,就永远不会被史书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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