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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锁二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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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思绪万千,久久不肯开口,杜有邻终于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已快五更了,你且睡一会儿,明日放假,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罢。”

    杜若依礼站起来垂目送阿耶离去,方赤足回到榻上。

    枕冷衾寒,自是辗转难眠,心头跑马灯似得闪过许多。

    阿耶仕途不顺遂,总是长吁短叹,提起同僚有出路,屡屡露出艳羡之意。

    至于阿娘,因笃信佛教,常道所谓父母儿女不过是今生缘分,不值一唏,待子女也冷淡。

    相比之下,阿姐才是杜宅真正的家长,衣食住行样样亲力亲为,一手照看弟妹成长,给予许多关怀爱护。

    头先以为阿姐性情软弱,才被阿耶死死将住无可奈何,非得旁人出头代为争取,没想到,医者医人不自医,原来她也在阿耶盘算之内。

    可笑的是,如今阿姐逃出生天,她这局却难说了。

    杜若越想越是气闷委屈。

    环顾房中陈设,螺钿屏风、檀木床、精雕细刻的铜炉,样样都是富丽闲妆,与阿姐房中截然两样,阿耶多年来厚此薄彼,她竟还以为他打的不过是结一门贵亲的主意。

    ——何其愚蠢,何其天真?

    阿娘说的果然不错,所谓满腹韬略,不过都是纸上文章罢了!

    潮水样茫然无措的心绪中,承天门的击鼓声乍然响起,已是五更二点了。

    这鼓,要足足三千声后才会停止呢,然后便是崭新的一日了。

    ——————

    次日清晨,杜蘅听说杜若又犯了浅眠的毛病,竟误了晨食,心下纳罕,吩咐房妈妈在蒸笼里热着汤饼,回房描了描眉眼,便到东跨院探望。

    走到窗下正听见海桐的声音。

    “今日柳家来行‘纳采’礼,娘子一早打发荣喜他们洒水打扫,院中还摆了香案,供了瓜果,又盯着房妈妈预备招待,都忙了大半日了,如今正在中堂等着收礼呢。”

    杜蘅耳根发热,略一思忖,掀起门帘便进了屋。

    杜若还坐在榻上发怔,忽见阿姐进来,头上梳的流云髻,插着绿松石蜜蜡珊瑚的珠花,身上穿了十样锦折枝牡丹的薄缎小袄,下头配了一条细褶儿墨绿长裙,在阴沉沉的冬日里显得又鲜亮又青翠。

    果然是正议亲的人,满身的喜气挡也挡不住。

    杜若摁住满心酸楚,佯装无事地强笑道,“该早起来向阿姐道喜的,不妨又睡过了头。”

    她吩咐海桐。

    “我口里没味,你去找鱼骨、虾米,熬一小碗浓浓的汤汁,蒸个蛋羹来。”

    海桐应着去了。

    杜蘅凝视着杜若面孔,神情严肃起来。

    “阿耶可是把算盘打到你头上去了?”

    杜若转身扑到枕头上,把头深深埋进去,喃喃道。

    “既然阿姐的终身不算什么,我的终身自然也不算什么,都是阿耶手中要打的好牌罢了。”

    这话太过直接。

    杜蘅怔了怔,揶揄道,“如何?昨儿你还劝我事在人为。如今轮到你了,你能如何作为?”

    杜若烦闷不已。

    陈家纳妾,却请了官媒人上门相看,做足礼数功夫。轮到她头上,却是主动进献,任由诸位皇子挑拣选看,直如买卖奴婢一般。

    她狠狠锤着被褥,反问。

    “那如今这个柳家阿姐可情愿?”

    提起柳字,杜蘅顿时红了脸,嗫喏半晌方道,“如今都‘纳采’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杜若暗想有陈家比在前头,恐怕只要是正房,阿姐都情愿。

    她翻身坐起来,抹了抹头发笑问。

    “柳家作何营生呢?”

    杜蘅迟疑,“柳郎他,他……是金吾卫。”

    ——怎会是个金吾卫?

    杜若露出愕然之意。

    杜蘅大感窘迫,知道她是嫌金吾卫身份太低,忙抢笑道。

    “我跟你不一样,阿耶拿你当个活凤凰,你又生的这般好相貌,自然有凌云志,我却只求做个小妇人,有个疼爱我的郎君,生两个爱笑的孩儿,便够了。”

    杜蘅语意绵绵,仿佛羡慕杜若前途远大。

    杜若蹙眉道,“阿姐说什么?”

    “我知道,你和韦家姐妹来往多,眼界高。你必要选个又清俊、又有家世,又与你诗文唱和,又疼爱你的夫君。可是咱家小门小户,想做正房唯有低嫁……”

    杜蘅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杜若初时疑惑,过后渐渐明白过来,便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直眉楞眼冲口而出。

    “阿姐以为我情愿与人做妾吗?”

    杜蘅遮掩地笑起来。

    “你是一朵娇花,寻常黄泥土如何养得活?何况你一向自视甚高。那陈家没瞧中我,大约是瞧中了你吧。只是陈家才四品,又是二郎,只怕你看不上。”

    杜若奇道,“咱们几时让人瞧过了?”

    “原来你还无知无觉。”

    杜蘅颇感意外。

    “上月阿耶说东宫同僚家产的大好螃蟹,叫人挑了送来,一并来的那个婆子便是陈家派来相看的内宅仆妇。”

    “——什么?”

    杜若霍地弹起来,勃然大怒。

    那婆子一双贼眼四处乱瞄,在她身上刮了好几眼,她当时便觉得难堪。好端端的女儿家,怎能让人这般偷偷摸摸相看了去?!

    杜若气的紧紧捏住床围,手指掐的发白。

    “阿姐既然知晓,为何不拿扫把打她出去?”

    杜蘅面露难色。

    “人家来送一筐螃蟹,又不曾说什么,我如何打骂得?”

    杜若锤着床板愤愤不平。

    “阿耶怎能如此行事?咱们家不成勾栏了吗?姐妹俩由着人家相看。幸而未成,不然陈家上下把你我都当下作坯子了。”

    杜若从小娇惯,人又伶俐,在学里哄得师傅偏爱,与韦家、杨家那样的世家女也处得来,因此说话极是大胆,口无遮拦。

    杜蘅听得瞠目,半晌低低叹气,无奈道,“阿耶是糊涂,可你我又能如何?再说嫁去陈家做妾,只怕有些人还觉得是福气呢。”

    杜若气呼呼的侧了脸不理她。

    杜蘅自恃将要出阁,娘家的麻烦终究隔了一层,遂忍着羞意玩笑。

    “且不说这些个腌臜事。你看,如今连我都寻了个八品,你只怕是要等个四品五品阿耶才肯松口。你若是着急,我替你禀告爷娘,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杜若哪有心思玩笑,随口道。

    “你才不中留呢!我情愿留到十八二十。”

    她虽是无心,却刚好刺中了杜蘅的心事,惹得杜蘅尴尬万分又不好发作,只得随手拿了枕边赤金梳子刮头皮,低声道。

    “真要离了家,我最舍不得思晦。”

    “原来阿姐这般舍得我。”

    “舍不得又怎样,你早晚远走高飞,同我差天同地,早些舍得我还好过些。”

    杜若翻着眼皮没好气。

    “我虽生的好些,究竟是一母同胞,有何分别呢?”

    杜蘅一僵,心底泛起酸来。

    她才十六,性子再沉稳也有限,便伸出一只手指刮着杜若的脸皮。

    “哟,你生的何止好一些?是好得很呢!”

    杜若这才自悔失言,红了脸,急忙要拿话头岔开,杜蘅见状站起来。

    “罢了,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阿耶头几日买了一架夹缬混鸟毛立女六扇屏风,夹缬花样打底,仕女身上以彩色鸟毛覆盖,极是贵重。”

    杜若诧异。

    “夹缬最是繁琐,图样要请人现描,制了样板只能印孤品,要价必定不菲。稀奇鸟毛更是无处采买,全靠运气。咱们家用得上这么贵重的东西?”

    杜蘅冷眼刮了她两道。

    “今日阿耶去贺内侍省王郎官家新娶妾侍,这贺礼账目尚未送来,我估计只怕五六十贯钱不止。”

    ——原来还是为了那个王郎官!

    杜若气不打一处来,“崔家有条鸟毛裙,说是与当年安乐公主那条相仿。我曾见过,毛扎扎的并不甚贴合体型,不过是色彩鲜亮稀奇。”

    “可不是,安乐公主那条传的神乎其神。”

    “以鸟毛装饰屏风是这两年刚兴起的潮流,英芙还没摆上呢。那王郎官若是凡事掐尖卖好,这礼还真送到他心坎儿里了。”

    杜若恼恨至极,咬紧了后槽牙嘀咕。

    “早知阿耶今日去拍阉人马屁,昨儿夜里我便该将那屏风一剪刀刮烂了去!瞧他还拿什么送礼。”

    她骂的痛快,杜蘅却蹙眉,上前握紧杜若双手,神色极之严肃。

    “我不知道阿耶巴结那个阉人做什么。可是他孤注一掷,拿全家的生计赌这一回。若是不成,往后家里吃粥吃饭也不一定。”

    杜蘅如此郑重,杜若听住了,低低‘嗯’了一声。

    “便是瞧在思晦年幼的份儿上,你行事千万稳妥些,莫要一味由着阿耶胡闹,也别为与他争意气,胡乱浪费。譬如那屏风,你不稀罕,可当真刮坏了,阿耶只怕卖房子卖地,都要再置办一架新的。”

    “怎么会?”

    杜若被捧在掌心娇养着长大,确有几分恣意妄为,姐弟跟前偶尔也带出来,乍然听见杜蘅苦口婆心的嘱咐,眨了眨眼,虽尚未回过味,脸上倒收了愤愤不平之色,再转念一想,便觉得自家有些不懂事了。

    杜蘅想她也未必真听得进去,只得摇了摇头叹息。

    杜若眼角垂下来,可怜巴巴地问。

    “阿姐,那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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