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清安城
沈家灭族一月后,关州下了场大雨。
磅礴大雨冲刷曾经的一切,洗净了连日的尘埃与血色。
那日沈府前无人停留,唯独一女子持着纸伞,在门前停留了许久。
黎云书静默地看着。
昔日光辉无比的沈家,像是在那一场烈火中烧去了所有荣誉,如一头精疲力竭的猛兽,沉沉地安眠在城中。
这一个月,她没有收到沈清容的任何消息。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证明,沈清容还没有被他们发现。
雨打在伞面上,似是哭诉又似是怒号。沈家的废墟笼罩在雨雾中,灰蒙蒙的,像是关州城一道揭不过去的伤疤。
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刘承望替代沈家接管了关州。姜鸿轩既然忌惮沈家,对于原先沈家的势力,自然也会万般提防。
于是当时力挺沈家的关州太守,庆功宴才吃了一半,就被一封圣旨贬到北边守疆。这倒霉太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拼死拼活扛下了关州,没得到圣上嘉奖,反而被骂了一句“快点滚蛋”。
太守走后,关州卫兵也渐渐换了血。至于县令,他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沈家倒后毫不犹豫地跪舔起刘将军,好话说得舌头都快打结了。县令如此,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违逆,一来二去,刘将军在关州愈发肆无忌惮。
黎云书握紧了伞柄。
雨声大了起来。她驻足在沈家之外,看着这无人问津的断壁,生出些庆幸。
无论如何,“沈家”毕竟留住了。
初时刘承望看重了沈家的地段,企图将沈家废墟“废物利用”,修成个酒楼或青楼。谁知他这话一出,庙中高僧立马出面,对刘将军噼里啪啦规劝了一大堆,都是一个意思:这地方阴气邪气煞气重,新鬼老鬼小鬼多,将军若动了会招惹鬼魂,恐对气运不好。
刘承望是个信邪的,当即不敢再动沈家的主意。为了让沈家祖宗们别对自己动手,他还遣人好好修缮,将沈府修成了一座华而不实的空宅。
那些从火中侥幸逃生的仆从,在四夫人的帮助下,走的走留的留,各自找到了去路。要说这四夫人也算是个奇人,她逃生后不慎小产,却不哭不闹,冷静地替沈家善了后。当时顾子墨因着父亲身死,不得不居丧半年、错过科考。这公子哥觉得简直是命途多舛、生不逢时,每日都长吁短叹。四夫人觉得烦,忍无可忍后将顾子墨叫唤出来:“你若是放心不下,我就同夫君说一声,允你一个夺情机会。”
这“夺情”,亦即“为国夺去守孝之情”。原是说朝中官员居丧时碰上家国大事,可以国事为重、暂缓居丧。
顾公子泪眼朦胧地望着月亮,“所谓‘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1],古来夺情的大都是边关将士,我怎能”
“笃”地一声——一柄长刀扎在他面前。四夫人终于爆发,“那你就滚到战场上去!天天在这里愁来愁去,半点气概都没有,还不如我夫君呢。”
顾子墨:“”
他只好承下了四夫人这个人情。
最后的最后,临渊书院终于恢复正常。
学堂里还是热热闹闹的,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弟子们有的还在做百世流芳的美梦,有的更加珍惜时日。她仍时不时替夫子代课,当着临渊书院第一大师姐。只是每次经由他的桌子时,总会停下脚步走一会儿神。
黎云书想了许多。
直到身旁传来一句蜜一般的轻笑,“刘将军怎想到来沈家了?”
她转回头去,恰见两人共执一伞,依偎着朝这边走来。
那女子见了她,笑意顿时消失。男子眉头一皱,立马斥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正是威风凛凛的刘大将军,和花音楼借势上位的头牌,廖诗诗。
黎云书敛起睫,淡漠地望着他们。
刘将军被她看得焦躁,正待发作,被廖诗诗拦住,“将军您身体金贵,为她动怒,不值。”
廖诗诗不愧是花音楼往日的红人,一席话说得刘承望心里舒坦许多。可他还是狠狠瞪着黎云书,“今天本将军心情好,给你个机会,马上滚。”
谁知黎云书非但没走,还旋回过身,有意朝二人逼近。
她走得缓慢而沉重,像在有意挑衅刘承望的耐心。刘将军怒上心头,拔剑指向她,“不想掉脑袋的话,就快滚!”
可她只扫了眼二人,温和道:“刘将军的伞,太小了些。”
说完身体微微前倾,递出伞柄。
她本就长得素净,怎么瞧都是诚恳认真的模样。刘承望疑心有诈,夺过廖诗诗手中的伞,“你把伞给她。”
递伞的一刹那,黎云书将掩在袖中的粉末轻轻一弹,弹到了刘承望袖口上。
随后她退入雨帘中,轻轻行礼,飘然离开。
这药,是子序抵达南疆后,连同家信寄给黎云书的。
信中子序说,他已经带着阿娘安顿了下来,但实在担心黎云书,就寄给她一些毒药,拿来防身用。
毒药并不会害人性命,只会让人难受几日。因是南□□有的药粉,除了黎云书,关州城中还没有第二份解药。
黎云书动作隐秘,刘承望没能察觉到。
他嗤了一声,揽住廖诗诗的腰,“还是廖姑娘识时务。”
趁黎云书未离远,他故意调笑道:“廖姑娘,你知这关州城中,我为何独独欣赏你吗?”
“那日我责令人处置沈家余孽,无意打死了几个。其他人要么不满,要么旁观,独你笑着接过鞭子,替我处刑。也正是你的举动,让他们明白,这关州如今到底由谁做主。这么聪明的人,我怎可能不欣赏?”
黎云书攥紧双拳。
——是了。
四夫人走后没多久,刘承望忽然下令翻出沈家早已葬身火中、埋在地下的残缺尸骨,当众鞭尸。
还一一抓出被安置好的沈家侍从,施以鞭刑,当众打死了两个。
那之后,消沉了许久的廖诗诗像是从血泊中长出的玫瑰,带着对沈家的怨恨,义无反顾投靠了刘承望。
黎云书不知廖诗诗为何这么做。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在这人身上费心思了。
忘恩负义之人,终受天谴。
刘承望和廖诗诗走了没多远,身上忽然奇痒无比。
他起先以为是蚊虫,直到廖诗诗惊呼一声,“将军,你手上”
刘承望低头看去,只见皮肤之上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模样狰狞,痒入骨髓。
他暴跳如雷:“快去医馆!”
谁知卫兵们寻遍了关州所有医馆,竟无一人能拿出解药!
这疹子痒得他头脑发炸,几近崩溃时,有一卫兵来报:“将军,方才黎姑娘前来”
“没空!”
“说她有帮您的法子。”
刘承望一滞,抄过来人衣襟,“什么法子?”
“她说,您是触怒了沈家的怨灵,只要您每日对着沈府的方向焚香作揖,磕三个响头,再自罚耳光三掌,三日后病症便能好。”
“胡言乱语!”
刘承望听后大怒,“她就是成心想让我出丑的!”
卫兵犹犹豫豫,“将军您这般难受,不如就听一听吧。”
“本将军是有骨气的人,岂能为沈家这种逆贼下跪?!”
于是三日过去,刘将军身上的肿块不减反增。
他依旧没找到解法,只好遣人去找黎云书。
去时黎云书正在院里喝茶。
她听众人诉苦,静静开口:“大抵是那些怨灵愈发气恼了。原先三日便可好,如今将军只怕需在府门前磕头作揖七日,才能好转过来。”
消息回来时,刘承望更愤怒了。他将黎云书十八代祖宗都拉出来问候了一番,用所有的定力强忍了一日。
次日已经连床都碰不得了。
他身上的皮肤几乎都被挠破,又疼又痒,生不如死。
在痛苦面前,刘将军那“骨气”终于化成了空气。
他硬着头皮,挑那些人少的时候,跪在府门前又是磕头又是自扇耳光。往来者频频侧目,皆忍不住低笑。
三日后他病症轻了些许,却未全然解除。刘承望怒气冲冲地让人找黎云书,黎云书问:“将军他是不是拖延了一日?”
得卫兵承认后,她一扬下巴,“那就再跪十日吧。只怕是将军的怠慢,又招惹他们了。”
话传到刘承望耳朵里,他生生咬碎一颗牙,“去他”
本想再问候一番沈家祖宗,又怕莫名其妙得罪这群小气鬼,刘承望只得忍气吞声,“去他家一次而已,至于这么折腾我吗!”
但他不敢再松懈,每日都朝着沈家磕头,边磕边想骂,又不敢骂。
十日后那病症果然好了,而刘承望,也沦为了关州城民的笑柄。
三个月转瞬即逝。
八月金秋之际,亦是三年一度的乡试之时。
按科考规矩,黎云书须在半月之前,抵达清安城。
正巧顾子墨是清安人,他与黎云书结伴,又吩咐人订好了客栈。
那客栈里满是参加乡试的考生,见了黎云书来,原本叽叽喳喳的考生都默了默。
等她转身上楼时,才传出低笑:“怎么还真有女秀才来考?考得过吗?”
“这年纪了不就该结婚生子吗?我瞧着她的模样,也不像是嫁不出去的啊?”
“保不准是个脑子有毛病的”
黎云书自然听见了这话。
她没理会他们,进屋坐下,顾自翻看书卷。
等到晚饭时她下楼用餐,那些考生们一个个都戏谑地看她。黎云书寻了处地方准备落座,被一人抬腿拦住,“哎,这里有人了。”
她转身走向别处时,旁人故技重施:“这里也有人了。”
去哪个空位,他们只说是有人,显然是故意刁难她。
黎云书深吸一口气。
不顾旁人阻拦,固执地在空桌旁坐下。
考生见拦不住她,纷纷抱怨起来: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说了有人吗?”
嘟囔了没两句,她忽然拍桌而起,凉凉地从众人脸上剜过。
“诸位还是不要得罪我为好。”黎云书缓缓开口,“我这双手,是杀过人的。”
大抵是觉得她开玩笑,有人反驳道:“杀人?都杀人了还能来科考?你是不是”
“蛮人。”
她甩出这两个字,冷脸看向众人,“据我所知,关州刘将军求才心切,正想着差人去北边守疆。诸位若想去,我不拦着。”
说完后轻哼一声,坐下饮茶。考生们静了静,有个人低问:“她哪儿的?”
“听说她跟顾公子一同过来不会吧,真是关州的?”
再一回想她的话,众人不约而同泛起冷汗。
谁不知道两个月前,关州城那场轰动一时的守城之役。
当时关州人人皆兵,她说自己杀过蛮人,指不定就是真的。
何况客栈中的诸位,皆是想入朝为官,谁肯莫名其妙被刘将军抓去守边疆?
于是黎云书身边,终于消停了五日。
这几日她随顾子墨去了趟贡院,了解下科考事宜,剩余时日,都在客栈内准备乡试内容。
本该一直平静下去。
直到某日她走到大堂,撞见了两个白衣束发、腰间别剑的男子,正与掌柜争论着什么。
她慢了脚步,听一人着急而不满地问着:“一间客房要五两银子?就算是快科考了,也不至于比邺京的价格还高吧?”
另一人摁住他肩头,亦面露难色,“掌柜,我们好不容易奔波至此,实在是没了其他去处。您看能不能”
黎云书微微皱眉。
——清安城是阳关道省城,一到科考的时候,四面八方的考生都会涌来,客房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
可她初来时,客房价位高不过一两,掌柜抬价到五两,摆明了是看着他们二人衣着阔绰,想宰一头肥羊。
周遭有不少考生听见了,却全都纷纷闭嘴看热闹,面露庆幸。
黎云书默然。
这两人气质与常人不同,虽作寻常打扮,也看得出是出身军营的。
她对兵士们有天生的敬仰。沉思片刻后,黎云书换作笑脸,“两位大哥是二殿下的人吧?我在关州似乎见过你们。”
这话引得掌柜一惊。心急的男子正要辩驳,被另一男子制止住,“姑娘是?”
她浅浅一笑,“关州黎云书,见过二位军爷。”
“竟然是二殿下的人?”掌柜震惊地喃喃一句,立马堆笑着朝二人拱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二殿下为阳关道劳神费心,小店招呼军爷们还来不及呢,费用就不必了。军爷要几间房?”
“三间。”
稳重些的那人没有拆台,朝她抛了个感谢的眼神后,握住剑柄随掌柜上楼。
掌柜在前面点头哈腰,“军爷,先前抬价这么高也不是我们愿意的,您可千万别放心上啊!”
黎云书正要离开,忽有个瞧不惯她的考生,冷笑着拍案而起。
“掌柜,这人在撒谎,他们根本就不是二殿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