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大晋成帝二十三年元月初三，京郊猎场。
顾妤提早了一会儿，在靶位前遥遥站定。青儿递给她一支箭，手把手示范开弓的动作。她们的到来引起一片小小的骚动，王贵公子们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好奇窥探、窃窃私语，不动声色地向猎场的侍从打听她们的身份。
王峻的目光越过马场的栅栏，远远地望着顾妤。
“你觉得像她吗？”他对一旁正在擦拭马鞍的高师德说。
“谁呀？”高师德头也不抬。
“那边那个射箭的姑娘！你说她像不像顾流云？”
高师德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扭头顺着王峻张望的方向看去。马场与射箭场隔着一大片空地和几道篱笆，他看不清楚那女子的脸。
“看身形倒隐约有些像。”
王峻急了，跳起来说：“怎么还隐约呢？你不是认识她吗！”
“我在剑术大会上见过她几次，但我在台下她在台上，隔得那么远，真没看清楚！”
“哎呀就说你没用！换了是我，早就冲到前面去自报家门了！”
“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王峻不屑地白了他一眼：“看你这点儿出息！大不了赔礼认错呗，怕什么，走！”
白羽箭“邦”地一声落在箭靶上。顾妤眯着眼睛，无奈地抿了一下嘴唇。“又射歪了。”她失落而俏皮地对青儿说。
青儿轻笑，忽然警觉地碰了碰顾妤的手臂，示意有两个陌生人正在接近。顺着青儿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向她们走来。前面的男子穿着深紫色织金圆领袍，个子不高，神情却很得意，毫不认生地朝顾妤挥动手臂；后面的男子身量稍高，衣着和前者差不多，情态却有些扭捏，只是羞涩地朝顾妤点头。
顾妤将弓挎在身上，微笑着打量他们。
“冒昧打搅了！”走在前面的矮个儿男子朝顾妤略夸张地行了一个拱手礼，“敢问阁下是否顾妤姑娘？”
“有劳垂询，我是。”顾妤顺着他的口吻，诙谐地答道。
两个男子惊喜地互看一眼，仿佛发现了什么宝物。
“真是失敬！早就听说姑娘来了颍都，可一直不得空拜访。在下王峻，表字缓之。这位是从仁兄……”
“在下高师德，字从仁。”后面的高个男子上前一步，郑重地一揖。
顾妤还礼，笑道：“我年前才来颍都，水土不服，在府里休息了一阵。今日天气好，身上也觉得舒坦了才出来走走。两位新年过得可好？”
王峻见顾妤反客为主，侃侃而谈，暗自吃了一惊，忙笑道：“这新年嘛，年年都这样，也说不上好不好。只是今日得见顾姑娘，真是三生有幸，我倒觉得今年这年过得真好哇……”
“顾姑娘别理他，这人只管瞎说。”高师德瞪了王峻一眼，“不瞒姑娘说，在下去年也参加了剑术大会，还曾亲眼见过姑娘，只是不曾当面递上名帖，深感遗憾。不知陆师父身体可好？姑娘的脚伤可好些了？”
顾妤的眼睛亮了一下，笑着说：“有劳先生挂心，一切都好。”
去年比剑的最后一场，顾妤苦战五局，艰难取胜。直到下台时，众人才从她一瘸一拐的动作中注意到那只扭伤的脚踝。在一束束惊愕的目光中，顾妤依然笑着，眼睛亮亮的，迎着暖阳举起双手，落下激动的泪水。那一瞬，热烈的掌声突然爆发，徘徊在武场上空……
没想到过了几个月，还有人记得她的脚伤。顾妤内心有些许的感动，不由得暗自对高师德添了几分好感。
当魏然走进猎场的时候，他发觉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大一样。一向活络的侍从们没有上前迎接，捧着双手笑眯眯地接收年礼；公子哥们也都心不在焉，忘了同他行礼问候。整理弓箭的小厮们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悄悄地朝北边偷望一眼。
一个穿着厚棉袄的仆人从茅厕的方向徐徐走来。见魏然到了，笑着跑上前道：“殿下您来了！小的招待不周，请您多多恕罪啊！”说着，他忙吩咐人备好齐王的弓箭，点头哈腰地从江统手里接过年礼。
“齐王殿下每年都想着我们，真叫小的们……那什么……宠若惊啊！”
“受宠若惊。”江统一边说，一边努力咳嗽掩饰笑意。
“对对对！受宠若惊！您看我这脑子……”
他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革带，恭敬地奉上箭囊。
“林氏兄弟来了吗？”魏然问。
“大概来了吧，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哦，刚才有个姑娘也在找他们，说同他们有约。这会儿说不定人已经在里头了。”
“姑娘？”
“是啊，猎场可是头一回有姑娘来呢！还是两个！大伙儿都看傻眼了。”
“难怪你们今天都丢了魂似的。”
“嘿嘿……那是，那是……哦，他们就在最里头的靶位，您请！”
魏然走过一片荒芜的草场，走过一排空杆子下站着的公子哥们，厚实的冬靴踏在枯草根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的山间飞过一群白鸟，叽叽喳喳叫嚣着。他一步一步接近最里面的位置，脑袋里忽然升腾起某种预感——除夕雪夜里的一席红衣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某种命运般的感觉向他袭来。
他隐隐地感到，他要找的人此刻就在猎场，就在最里面的靶位。
魏然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越过两道矮篱笆和一堆废弃的柴木，抬眸的瞬间，远处一张明亮的笑脸猛地攥住了他的视线。
少女穿着一身浅芽色圆领袍，项上一顶银冠将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轻轻在她的脖后晃荡。她笑得开朗而有分寸，双手抱臂在胸前，左手掌心缠着白色绷带。她的身材中等匀称，腰板笔直挺立，与除夕当晚的红衣装扮相比，此刻的她看起来悠闲而放松，将张扬洒脱的锋芒小心掩藏，一如假寐的脱兔。
魏然定了定神，暗自握了一下双拳，镇定地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