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头顶的星空
鬼日里的天空非常漂亮。
没有任何污染，夜空如一块黑丝绒幕布，星星是透过幕布洒下来的光，月亮清晰而巨大，甚至这几日，鹿野偶尔抬头望天，能看到北方隐隐有奇诡的色彩倏忽闪过。
没有人类制造的种种声响，整个世界巨大而安静，仿佛沉睡已久的荒原。
荒原上有无数未知，可能是惊喜，也可能是恐怖，真正涉身踏足之前，你永远不知道答案。
就像这里世世代代在鬼日里闭门不出的人们。
“鹿姐姐，你在……看天吗？”
傅仪琤已经悄悄观察鹿野好一会儿了。
前天跟傅仪斐傅仪澜那两个白痴“不小心”偷看鹿姐姐和十八叔，结果却看到貌似不该看到的东西……
傅仪琤觉得有点对不起鹿姐姐，于是警告了两个白痴不许乱说话后，这两天还故意躲着鹿野，就怕鹿姐姐会不好意思。
鹿姐姐也是姑娘家嘛，“那种事”被孩子看到了，总是会害羞的嘛！
于是傅仪琤很贴心地避着鹿野走。
但她也有一直悄悄关注鹿姐姐。
绝对不是好奇她跟十八叔的进展！
然后这一关注就发现了。
鹿姐姐怎么总在望天？
傅仪琤望了望天。
好像跟京城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所以鹿姐姐在看什么？
傅仪琤实在忍不住好奇，最后还是跑出来询问。
而她问了那句话之后，就见鹿姐姐动作缓慢地将视线从天空移到她脸上。
“仪琤啊，有位叫做康德的名人。”
“康德？”傅仪琤疑惑，又有些羞愧，“这位……是哪朝的名士？我好似没听过。”
“那个不重要。”鹿野摇头，“重要的是他说过一句话——”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鹿野微笑：“仪琤，你觉得这句话是何意？”
傅仪琤呆住，不明白鹿姐姐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更不明白这句话，这句话很奇怪，不似名士警句，但仔细一想又似乎很值得深思，她有点理解，但又怕说错，便不敢说，眼巴巴地瞅着鹿野。
鹿野咧嘴笑。
“不管怎么理解都好，就算不理解也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其实名人名言这种东西啊，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见解，就比如这一句，我的理解就是，头顶的星空，就是我们外界的未知。”
“因为未知，因为难以探索，所以才会越思考越觉惊奇和敬畏，也越为其着迷。”
鹿野笑地露出一口白牙，即便在夜空下也发着光一般。
“但大多数人随着长大就慢慢忘记了仰望星空，也忘记了探索世界。”
“或许，也不是有意地忘记，而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地不得不放弃。”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不会总对着星空思考人生和宇宙，是因为他们生性愚鲁不懂浪漫不爱探索吗？不，是因为生活的重量，压得他们已经没了抬头看星星的闲情逸致。
就像前世还未辞职，为了工作每天加班熬夜没有片刻闲暇的鹿野。
但，那时候的鹿野都有抛弃现有工作选择新人生的勇气。
更何况现在？
“但是仪琤啊……”鹿野的声音轻缓却有力。
“姐姐是想要一直仰望星空的人。”
-
太平村众人，尤其是养兔小分队和皮毛硝制小分队的人们很快发现，鹿野不来“打扰”她们了。
“鹿姑娘不会误会我们嫌弃她吧我还想为她画像呢。”
那位当初想要让鹿野给她当人形模特的姑娘担忧地跟刘玉说。
刘玉嘴里安慰着这姑娘，心里却也有些忐忑。
主要鹿野是忽然不来了，而且不仅是不来“打扰”她们，更是不再“打扰”任何人。
为免误会，刘玉决定还是要跟鹿野沟通一下。
于是她小心翼翼询问了鹿野。
鹿野对她的猜测很惊讶。
“没有，怎么会误会这个？”鹿野先是震惊，随即笑地开怀，安慰刘玉，“放心，跟你们没关系，我只是在准备一件事！”
“什么事？”刘玉很好奇。
鹿野却卖起了关子，表示她很快就会知道了，到时再说不迟。
刘玉果然很快就知道了。
就在一天后，鹿野突然向全村人宣布——
她要外出。
不是走出房间那种外出，而是走出围墙，走出太平村，走出村落的庇护，走向完全漆黑且未知的鬼日里的荒野。
全村人顿时炸了锅。
“不行！太危险了！”
莫婉娘第一个反对。
“你是活得太久嫌命长吗？”傅瑶气得鼻子都歪了。
“村长，您三思，您是一村之长啊，您如果出了事……”刘修良蹙着眉头。
其他人也都杂七杂八的劝阻。
“听说鬼日里出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呸呸呸，快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过村长，这件事，希望您还是再考虑考虑，不说那些神神叨叨的，就是这么黑的天，荒郊野外的就算没妖魔鬼怪，看不清路跌倒都够受罪啊……”
……
没有一个人赞同，甚至连刚刚会说话的小孩子都奶声奶气地说：“鹿姐姐憋走~”
自从得知了鬼日的存在后，鹿野便跟村民们转述了曾经柳大树等人说过的话，虽然她觉得这可能就是正常的极夜现象，但保不准有什么万一，再说黑不隆冬的外面也的确没什么好逛的，傅霜知一路上打劫的钱换来全村安然过冬的物资，足够全村人安心家里蹲，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冒险去外面呢？
村民们显然领会了鹿野的意思。
就算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意，等真到了鬼日，看着星星始终挂在天上，日头迟迟不升起的诡异画面，也由衷从内心感受到了敬畏。
她们不懂什么极夜，只觉得本地人的说法十分有道理。
鬼日的黑暗里，必然有着什么莫大的危险，不然为何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在躲鬼日？
于是就连刚会走的小孩子，都会被大人一再叮嘱，没有长辈允许不得走出房间，更不能走出村子的围墙，耳提面命，三令五申，更是编了无数个“黑暗里有怪物吃小孩”的故事来吓唬人家小孩子。
这才叫一堆啥都不懂的小豆丁对外面的黑暗深深敬畏，老老实实待在村子里。
但现在……
小豆丁们还乖乖的，她们的村长反而要勇闯鬼日？？
村民们觉得很头痛。
鹿野也不是不理解村民们的心情，但是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因为这就是她最想做的事。
探险，揭秘未知，在有限的生命里见识无限的精彩。
这是曾经的鹿野选择的人生，没道理换个世界，她就变得胆小和畏缩不前了吧？
事实上，如果没有太平村，鹿野恐怕早就出村一探究竟了。
身为村长，是权利也是责任，于是她只想着要如何让村子变得更好，却往往忽略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但现在意识到也不晚。
她笑盈盈的，不急躁也不强硬，只是一一回答着众人的劝阻和疑问。
担心她安危的，她便举着自己的大刀展示她的力量。
畏惧黑暗的，她便从地球自转讲到太阳公转，成功把一群人说晕。
至于觉得外面有妖魔鬼怪的……都不用现代知识出马，子不语怪力乱神啊晓得嘛！
……
总之不管对面说什么，她都有话说，而且说话不紧不慢，不激动不亢奋，明摆着吃着秤砣铁了心，谁劝也不好使。
于是众人无奈了。
“十八，你去劝劝鹿姑娘！”
无奈了的莫婉娘决定派儿子出马。
最近大家都说鹿姑娘跟十八关系越来越好，大有要和好的迹象，莫婉娘也不知真不真，此刻却无比希望那是真的，那样她儿子或许能在此时派上点用场，能拉鹿姑娘一把。
傅霜知朝他娘笑笑。
“母亲，您觉得她会是因为别人一两句话就改变主意的人吗？，更何况——”傅霜知一笑，“我不会阻止她的。”
不仅不阻止，甚至，傅霜知有预感。
鹿野会做出这个决定，跟他之前的话恐怕脱不了关系。
莫婉娘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她此时只觉得儿子真没用。
唉！
可无论莫婉娘和其他人再怎么叹息不愿，鹿野的决定终究无人能更改，于是，这天按照往常算法应该是中午的时间，鹿野出发了。
走出太平村，走向漆黑一片的世界。
全村人都到村口送行。
围墙的门自鬼日以来第一次被打开，门口是漆黑一片完全不见一点烛光篝火的世界，黝黑的山林荒原仿佛蛰伏的巨大野兽，张着择人而噬的巨口，在黑暗里静静埋伏。
一些胆子小、想象力丰富的甚至忍不住哭了起来。
鹿野笑容灿烂地朝众人挥挥手。
“放心，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呃……万一有事的话，大家也不要伤心，就当我只是进行了一场远行，一场去到很远很远地方的远行，我会在远方为你们加油，而你们也要继续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啊！”
“哇！”
很好，鹿野的话丝毫没有缓解伤感的气氛，反而让某些人哭地更大声了，尤其小孩子们。
有赖于大人们高频次重力度的恐吓战术，鬼日危险的概念已经牢牢刻在他们幼小的脑袋里。
鹿野挠脸尴尬，觉得多说多错，还是不说算了！
“总之，再见了，各位！”
说着，她一提行李，扭头就走。
然而——
左边裤脚和右边胳膊上同时传来阻力。
她先看向左边裤脚。
一只黑黢黢一人多高的大黑熊睁着乌溜溜的小眼睛无辜的瞅着她。
再看向右边胳膊。
傅霜知笑眼弯成月牙看着她。
“哈？”鹿野下意识发出一个疑问词。
围脖也就算了，之前她去打猎，时不时就带上围脖一起，这小熊越长大越胆大，从刚开始只会仗着她狐假虎威，如今随着体格迅速增长，本熊也越来越有山林大哥大的气场，总想对着小动物逞逞威风，因此这会儿见她要出门，它扒拉着裤腿不放一点不稀奇。
但——
右边这人怎么回事？！
他肩上甚至还背着行李！
显然早有预谋！
“你干嘛？”鹿野终于问出口。
而注意到傅霜知肩上行李的不止鹿野一人，原本只以为傅霜知站在鹿野旁边是为送别的莫婉娘，此时也看到了儿子不寻常的装扮。
“霜、霜儿？”她声音都颤抖了。
其他人也纷纷惊愕地看着傅霜知。
傅霜知脸上微笑不变。
先是低头看鹿野。
“一起去探险啊。”他托了拖自己的行李，说的一脸轻松，“近日实验有了些进展，可惜原料用完了，要再寻些实验所需的物品。”
最近他实验用的东西都是从之前的大采购以及桑谷镇之行收获中翻找出的，由于那些收获够多够杂，还真找全了鹿野说的那几种制作黑火药的原材料，但既然不是有心准备，数量上自然便不大够，有的材料足够多，有的却只有一点点，于是很快，他便面临了无实验材料可用的窘境。
这倒的确是个大问题，鹿野瞪大眼，急忙说：“什么材料？我帮你找啊！”
她本来就是去探险的，帮他找个实验材料就是顺带的，完全不需要他亲自去啊。
傅霜知却摇摇头，“你不认得的，我要火硝，更准确地说，是可以提取火硝的原矿，这个你认得吗？”
鹿野想了想，随后无奈摇头。
她虽然野外知识丰富，但更偏重动植物方面，矿物类的，让她辨别个最常见的铁矿啥的可能还行，火硝原矿？那是什么？真不认识。
但这也不是没办法。
“你可以告诉我怎么辨别。”鹿野诚恳地道。
傅霜知看着她，笑地一脸温柔。
却温柔地说——
“不、告、诉、你。”
鹿野：……
所以这人就是明摆着非要去是吧！
难为他还找出个缺实验材料的借口。
偏偏装还不装彻底！
见鹿野被他气得一时没有再说话，傅霜知的目光又看向对面的众人。
尤其那几个他至亲的人，他的母亲，他的姐妹。
“母亲，诸位。”
他开口，声音平和，似乎有种让人信服和安定的力量。
“关于鬼日，方才鹿姑娘说的你们也听到了，在有足够力量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它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所以，不必担心我的安危，毕竟——”
他看向一旁的鹿野。
“我和她在一起，她会保护我的。”他低头，声音带了些笑意，问鹿野，“对不对？”
鹿野：……
我保护你个大头鬼！
然而傅霜知悄悄握住了她的手，隔着冬日里的厚重皮毛，也仍旧感觉到那只手的力量，还有低下来的那张脸庞上的表情。
鹿野一直知道。
和她一样，傅霜知也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十匹马也拉不回的性子。
于是，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嗯。”
傅霜知笑了。
又看向众人。
“事实上，唯一阻止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鬼日的危险，也不是我自身的安危，而是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
“我可以放心留下你们吗？”
“离开我和鹿野，你们可以无所畏惧地面对一切吗？”
众人瞪大了眼。
傅霜知收敛笑容。
“各位。”
“无论是傅家人，还是中途加入的各位，从被流放的那一天起，从加入的那一天起，你们不是一直在为了变得更强大而努力吗？”
“不停地劳作、锻炼、学习……不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堂堂正正自强自信地不依靠他人而活吗？”
“那么如今——”
他的目光似乎扫过了面前所有的人，而后轻声问：
“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相信即便没有一直保驾护航决定众人前进方向的他和鹿野，也有勇敢面对一切的勇气吗？
无论他还是鹿野，都不可能永远做这些人的保护神，哪怕是他的至亲，哪怕他也想永远庇护着她们，让一切伤害远离她们，但他也最清楚，人力有穷尽，他不可能面面俱到，包揽母亲姐妹乃至全族全村人的人生。
她们的人生，终究要靠自己。
无论什么人，最终都要靠自己。
永远依靠他人，只会让自己更加无能和软弱，久而久之，连怎么独自站立都会忘记。
所以，她们必须学会和习惯没有他和鹿野的存在。
她们要成长为一棵棵独立的大树，而不是树下被荫蔽的小草。
人群沉默了片刻。
随即，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可以。”
莫婉娘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又骄傲又好笑，没好气地斜视他一眼。
高没搞错，她是他娘，他是她儿子啊！
虽然流放以来儿子好像迅速长大了一样，但她也还是他娘！
“当然可以！”
又一道声音响起，傅瑶眼睛朝傅霜知瞪地贼大。
“你们赶紧走！村子里有我呢！”
“噗！”人群里有人笑出声，笑地傅瑶眼一瞪想要找出谁胆敢笑她，就听到无数声“可以”。
“十八，村长，你们放心去吧！”
“我们回平平安安地在这里等你们。”
“你们也一定要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