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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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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无忧无虑的鹰,可是他也是一只雪中鹤啊。雪中鹤赤足立于雪中,通体雪白,只看得见黑首、黑足、黑尾。

    世人都只见他的黑,却忘了他生来的洁白。

    只有她明白,也只有她理解。

    柳雾观没有半分犹疑,如水墨铺染的一双眉眼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决绝道:“你是我的妻,我信你。”

    晏辞君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像两片枯黄的落叶,垂首苦笑一首声,幽幽道:“其实我从来都不信他们说的。我与你相识十余载,随你纵马明月江畔,一起看过大漠飞雪,也并肩杀过北狄人。我知道,你不会。”

    其实她从来没有相信过,她的少年郎永远明媚也永远不会老。

    一向宠辱不惊,冷如冰霜的端王殿下终究还是有了他不该有的情绪。

    他一把抱住晏辞君,深深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那样宽阔的肩膀却从未为她遮风挡雨。长长一叹,仿佛要吐出这七年的积郁。他心痛,任由她乌黑的发丝蹭着他的下巴。

    骑着栗红马的小郡主又一次与她明媚的少年郎重逢了。虽然晚了七年,可是幸好、幸好。

    “我不喜欢冰冷的端王。有时,我真的好想好想会笑、会生气的柳雾观。”

    柳雾观伸出手,小心地擦干晏辞君的泪,轻揉她如瀑的乌发,柔声道:“他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了。只是我弄丢了我的小郡主,不知道王妃可曾见过她?若是见过,还请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柳雾观回家。”

    热气在晏辞君耳边游走,她能明显感觉他温热而紊乱的鼻息。

    她的心太疲惫了。面对昔年那个青衣纵马的少年郎,她终究还是卸下了一身盔甲,将头枕在他肩上,松下双臂任泪水无声地流出。

    “回家了。晏辞君和柳雾观都回家了,不要再走散了。”

    谢简之点的这场大火,像是月老的红线,牵着他们兜兜转转回到了昔年的雁京。

    少时的晏辞君驯着最烈的马,喝着最香的酒,父兄宠爱,恣意张狂,也总是戏弄私学的先生然后被罚抄。

    每年开春时节,晏辞君总是骑着她的栗红马跑在最前面,扭过头高声喊道:“跑在后面的人,就要替我抄完五十遍《四书讲义》和《周易折中》。”

    虽然是自己亲妹妹,但晏惊寒素来不会让她。

    每次都是柳雾观让着她,故意勒了马跑在最后面。几年下来,晏辞君被罚抄用的宣纸都能堆成半人高,其中有一半竟然都是柳雾观写的。

    那时的她,几乎可以说是桀骜张狂得太过,几乎是有些令人讨厌了。

    众多私学先生中,晏辞君最不喜欢的就是个姓裴的博学大儒。他是寒门出身,胡须花白了竟也做不了个九品小吏。脾气又怪,倨傲而严苛,是唯一一个敢当众斥责平康郡主的人。

    但他见闻颇广,没有哪里的山川他不知道名字,也没有哪本名篇他说不出个一二,学问是极好的,就连晏辞君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然而,晏辞君不喜欢他。裴先生来的第一天,她就在茶里加了马尿,还把雁京刺史的二儿子郭小满暴揍了一顿。

    柳雾观看到后并没有告状,只是歪着头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晏辞君抄着手,生气地说道:“因为裴先生说我父王是穷兵黩武的老匹夫,不顾百姓死活。我父王才不是!他是卫国戍边的大英雄。”

    “那小满呢?”

    晏辞君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瘦鸡崽,不耐烦地说道:“郭小满他爹私下骂我父王是疯狗,整个雁京城都传开了。郭小满玩投壶输了赖账,还叫嚷着以后要皇叔抄了我家。”

    “我是大梁的二皇子,他们以后要是再这样,你就来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们。”

    柳雾观拍拍胸脯,自信满满地保证道。

    晏辞君最开始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毕竟他瘦得跟个小鸡似的,没想到他打起架来比谁都狠。

    郭小满自上次被教训后,依旧不长记性。趁晏辞君午睡的时候,在她脸上写了“疯狗之女”四个黑黑的大字。

    柳雾观发现后,拉着晏辞君一口气儿追着他跑了半个雁京城。

    胖乎乎的郭小满实在没办法,只好求饶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柳雾观叉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小满啊,知不知道要尊重人啊。”

    “我只尊重人,她是人么?我爹说了,他父王就是条图谋不轨的疯狗,不得好死!她平日里就仗着自己平康郡主的身份耀武扬威,她爹死了,她就得被卖到窑子去一口一个“爷”的叫着。”

    郭小满狠狠瞪着晏辞君,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

    “嘭”的一声,郭小满被一拳打倒在地,正在活动手腕准备揍人的晏辞君惊得目瞪口呆。郭小满气哼哼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一把揪住晏辞君的头发使劲儿薅。柳雾观直接猛冲过来把他撞翻在地,干脆骑在他身上按住往死里揍,晏辞君也不甘示弱地加入了战局。

    刺史夫人来领郭小满的时候,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沉着气,狠狠瞪了一眼柳雾观,又转过头对晏辞君说道:“君儿,你是咱们大燕的郡主,怎么可以跟这个不成器的质子如此胡来?你看我家小满都被揍成什么样子了。”

    燕帝和北州王不是一母所生,倒和刺史夫人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晏辞君怎么也该叫她一声姑母,但是她偏不。

    晏辞君讨厌她,知道她们一家就是叔父派来监视父王的。所以刺史姑父才这么有恃无恐,完全不把父王放在眼里,郭小满也老是欺负人。

    刺史夫人又狠狠戳戳柳雾观的脑门,愤声道:“还有你,小兔崽子!你父皇都不要你了,把你扔到大燕来,不管死活。皇兄心善放你来雁京,平素我家大人待你也不薄啊,你就这么报答我们的嘛?”

    等刺史夫人走远了,晏辞君疑惑地看着嘴角带有淤青的柳雾观,小心翼翼地涂了些药膏,问道:“你父皇怎么不管你啊?就算他不管你,那你母妃呢?”

    柳雾观眼里有雾气,胡乱地抹一抹,叹口气说道:“我母妃早死了,被人扔进莲花池里喂鱼了。我父皇也不管,大的都不管又怎么会管小的?”

    晏辞君不忍心他再说下去,一把搂过他的肩,阔声道:“父王会管你的。以后北州王府就是你家,我和我哥都会好好照顾这你这个“小弟”的。”

    这一“照顾”就是十年,柳雾观误入桃花源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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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徐徐,晏辞君的手指触碰到柳雾观的腰,指腹反复摩挲着他那条被扯歪好几次的衣带。

    上面的玉环是弯月形的,她伸出食指勾住玉环,发出琅琅声。

    她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方才明亮起来的双眸又沉了下去,眼里有升起潮湿的雾,哑声道:“要是有你一天你发现故人易变,晏辞君不再是昔日的小郡主了,你会不会恨她?”

    柳雾观抱得好紧,生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细白的颈,两片柳叶般的唇贴到她耳边感到温热,他轻声道:“小庵,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没有谁是不会变的。”

    小庵是晏辞君幼时的乳名,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柳雾观还记得了。

    因是早产子,晏辞君少时身体一直弱得很,常年都喝着汤药。

    后来,穷云山下来了个疯疯癫癫的女冠,她说晏辞君与道观有缘,不宜身在红尘中,不然会害了自己的父兄。只有跟她上山修行,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才能保北州王府一世平安。

    北州王心疼女儿也素来不信这些,说什么也不肯让晏辞君入道。这女冠只看了晏惊寒一眼就脸色煞白,见到北州王后更是大惊失色。她嘴里念念有词,疯疯叨叨地说他们日后必有灾殃,一个薄命,一个不得好死。

    北州王怫然,认为这都是无稽之谈。女冠也不再多说什么,给晏辞君取了小庵这个乳名,留下一粒丹药就拂袖而去。

    自服下那粒丹药后,晏辞君身子便好了起来,小庵这个乳名也只有北州王府的旧人知道。只不过后来风梅渡一战,死的死,伤的伤。这世上大概也就还只有柳雾观记得。

    她只记得那个女冠是一个极美的女人,还生有一双楚楚动人的凤眼。因着北州王的教诲,晏辞君本也是不信那女冠的话,只是后来由不得她不信,昔年北州王府与她相关的人都死了。

    如果当年跟那女冠一起潜心修道,也就不会生出后来这许多事吧。

    也正因为如此,她始终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兄,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对复仇也愈加偏执。

    晏辞君将柳雾观抱得更紧些,无不悲戚地说道:“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冠,她说兄长英年早逝,说父王不得善终,都一一应验了。她还说到我三十岁时,国破家亡,我会看破红尘,常伴青灯古佛。柳雾观,你信吗?”

    “信。你的道观就建在我心上。”

    柳雾观用指腹舒展开晏辞君的眉头,眼神犹如皎洁了千年的月光。

    “我要你随我一起远眺万里山河,盼着有一天能如小寒说的那样,枫林浸染,白鹤在阳光下无拘无束地振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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