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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 章 夏志刚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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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支书一声令下,夏志刚等人立即行动。

    几个虾兵蟹将鱼贯而出,犹如从浅池里奔向了大海,瞬时都活跃起来。

    高挑个蜷着两腿学罗圈腿走路,罗圈腿在后面撵,嘴里骂骂咧咧。任罗圈腿怎么撵,总落后高挑个半步;任罗圈腿怎么骂,高挑个只是嘻嘻哈哈。沉寂的大队部广场总算有了些活气。

    上弓腰也来了精神,咿咿呀呀哼唱起来:“罗圈腿呀快些追,撵上高子用力捶。捶断他的腰,高子变镰刀;捶断他的腿,趴下多条狗。”

    夏志刚到底矜持些,只是抿着嘴微微地笑。扮凶作恶了一整天,卸掉了伪装和做作,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做一个真实的自我有多么的畅快。但是,游走于社会,混迹于江湖,谁人不备着几副面具来戴呢?

    几个人追追打打稀稀拉拉地来到广场南边的一间代销店。代销店的老吴头慌忙从木柜台的后面闪出来。

    “几位,要买什么?”

    “在吃什么好东西呢?满屋子都是香味。”

    上弓腰的鼻子最是灵敏,嗅了几下鼻子,便拿他的绿豆眼四处搜寻。

    “能有什么好东西吃呢?你鼻子过敏了吧!”

    老吴头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更让上弓腰发现了端倪。

    “吃的是花生!炸的还是炒的?你满嘴都是花生味。吃独食呢,还不拿出来分享分享。”

    “中午吃的,中午吃的。没了。”老吴头一脸的尬笑。

    老吴头是方圆一带有名的老实人。他不会说谎;今天才说了一点谎,老脸都红了。

    “不诚实,你不诚实。老吴头啊,老吴头,你也学坏了。”

    上弓腰对着老吴头点点戳戳,径自转到柜台的后面,掀开柜台上的一张报纸,赫然是一盘油炸的花生。

    得着近水楼台之便,上弓腰平日里经常到店里蹭老吴头的吃喝。老吴头吃只虱子,他都要掐条腿;老吴头喝个西北风,他都要蹭个凉。老吴头惹他不起,有点吃喝便想尽方法躲着他。今日整天没见到上弓腰几个的人影,老吴头料想将夜时分这几个货色不会再出现,便炸了点花生米来解解馋。正待美美地享用,偏巧这几个瘟神又来嘴边夺食。老吴头心里这个懊恼呀就甭提了。

    上弓腰端起盘子,扬了几扬:“铁证如山,老吴头,还有什么话说?”

    老吴头拱拱手,满脸赔笑说:“难得打打牙祭,你好人可不能给我一锅端了。”

    “本来还想给你留点,但你太不诚实,我就给你一锅端了。”说着,便拈了几粒抛入口中,嚼起来咯叭咯叭响。

    罗圈腿咽了几口唾沫,才急急地说:“你可别光顾着自己吃,快拿出来,我也尝尝。油炸花生可是好东西呀。”

    在那个年代,油炸花生的确可算是好东西。一般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吃几回。若不是有贵客,谁家舍得这么铺排?这老吴头许久没有吃肉,嘴里馋出了虫,这才咬咬牙炸了这么一盘。可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吃几粒,便要全入他人腹。老吴头急得直搓手,只有咂嘴懊恼的份。

    上弓腰得意地从柜台后面走出,罗圈腿和高挑个拥上去就要抢。

    “都别忙!”

    就在罗圈腿高挑个一愣神的工夫,夏志刚从上弓腰手里接过花生盘。

    花生盘落到夏志刚手里,老吴头的心也落下了点。夏志刚不像那几个这样死乞白赖,说话做事还算守得住底线。

    “老吴头,是这么回事。李支书和八队的队长要喝点酒,炸花生米确实是蛮好的下酒菜,不晓得你是否能忍痛割爱,匀点给我们?下次有机会我再给你补数。”

    “李支书需要,都拿去,都拿去。”抬出了李支书,老吴头即使心里要滴血,嘴里也不能说小气话。

    “麻烦你拿张报纸来。”

    老吴头拿过一张报纸,仔细翻看了一遍,见没有什么关键人物的照片和敏感的信息,递给了夏志刚,眼巴巴地看着夏志刚的一举一动。他怕呀,怕夏志刚将花生一股脑地倒入报纸。他盼啊,盼夏志刚手下留情能给他哪怕留一点点。

    花生咕噜噜地滚入报纸。花生到底是无情物,根本不恋旧情,滚落的声音里竟然满是欢快!

    声音戛然止息。

    完了!满满的一盘花生与我姓吴的缘尽今生了。

    “老吴头,盘子你拿好。”

    老吴头失落地接过盘子;一看,顿又涌出了惊喜:夏志刚还真不错!他给老吴头留了约莫三分之一。

    夏志刚把报纸团吧团吧递给了罗圈腿,说:“谁都不许偷吃!”夏志刚知道,只有把花生交到罗圈腿手上才放心,因为罗圈腿馋归馋,但没有那么多的心眼。

    罗圈腿紧紧地抱住纸团,警惕地注视着上弓腰高挑个的举动。

    “老吴头,再给我拿两瓶高沟酒一瓶乳腐,都记在大队部的账上。”

    “好咧,夏排长。”老吴头端着盘子绕到柜台后,从货架上将两样东西取下,高挑个麻利地接过。

    “你们几个把东西送去,不要耽搁!”

    “夏排长,你呢?”上弓腰心里有点恨夏志刚。恨夏志刚踩外翘,胳膊肘子不往他们几个拐;恨夏志刚让自己的得意之作变成了毫无光彩的败笔。心里有再多的恨意,但上弓腰绝不会再夏志刚面前有所表露,他春风拂面般关切地询问道。

    “我烟虫子上来了,在老吴头这儿过下瘾。”

    “我就猜是这样。”上弓腰嘻嘻地笑道,一扬手,那两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上弓腰走了。——罗圈腿高挑个永远都是别人屁股后面的跟屁虫。

    听说夏志刚要抽烟,老吴头赶紧放下盘子,从里房间拿出水烟壶。店里人来人去,水烟壶放在外面,他来抽一壶,你来抽一壶,老吴头一点可怜的收入不允许他多么慷慨。但夏志刚要抽,他不敢怠慢,更心甘情愿。

    夏志刚捧起水烟壶,在烟嘴里按满烟丝,吹着纸媒子,点燃烟丝,噗噜噜地狠抽了一气,然后猛呼出一口气,仿佛瘀积之气终于冲破了阻滞。

    夏志刚拔出烟嘴,吹掉烟灰,重新按了一嘴烟丝。这次他抽得悠缓从容,这次他才像真正地在享受抽烟之乐。抽烟的最大魅力就是能让人沉静忘忧。

    “老吴头,你也坐下,陪我说会话。”夏志刚抽完了烟,将水烟壶放到桌上,拍拍旁边的凳子说。

    老吴头人老实,但不笨。在代销店工作多年,每天都要跟很多人打交道,察言观色的眼力见也有一些火候。他掇开凳子坐下,低声说:“夏排长,你有心事。”

    “不瞒你,还真有心事。”

    “能跟我说吗?”

    夏志刚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做最后的决断。

    终于,他盯着老吴头说:“你对李支书怎么看?”

    “对李支书怎么看?”

    老吴头感到有些意外。

    这夏志刚每日里为李支书鞍前马后地效力,人人都说他是李支书最忠诚的狗腿子。他今天忽然有此一问,会不会是探我的底细,要对我有所不利?

    想到这里,老吴头哈哈地笑道:“李支书很不错呀!他上懂政策,下懂民情,做事讲原则,为人善圆通。这么多年我很少听到有人说他不好。在整个大队,他还是很有威望的。你和他走得这么近,这些你应该比我更知道呀?”

    “我原先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一直认为只要跟着李支书走,大方向不会出什么错。当然了,我这样做,也没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那么高的觉悟,只是从私心出发,想为自己搏个更好的前程。”

    “这不是私心不私心的问题。这是年轻人有理想有志气,是应当的。”

    “但是,今天一天的经历让我产生了动摇。我担心的不是前程不前程了,而是会不会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恶人坏人。”

    “这话怎么讲?”老吴头察觉出来,夏志刚心里的确有解不开的结。

    “今天上午八队批斗孙老太你听说了吗?”

    “没有。”

    “也难怪。批斗孙老太是临时性的突击活动。”

    “孙老太我熟悉。她人不错,见人一脸的笑,到店里买东西经常和我聊家常,一聊就是小半天。她怎么会被批斗?”

    “李支书说她利用封建迷信蛊惑威吓他人。她堂屋里供奉着许多祖先牌位,尤其还有一幅狐大仙的画像,我觉得她封建迷信思想的确十分严重。至于如何蛊惑威吓他人,并没有看到什么真凭实据。即使她封建迷信思想严重,七八十岁的年纪的人,也犯不着在大热天拉到打谷场上当众羞辱。上弓腰和高挑个这两个畜生,拿了鸡毛当令箭,下手那个狠,简直不是人。孙老太被他们两个折磨得够呛,若不是罗汉臣出面阻挠,孙老太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今天。孙老太是我的舅奶奶,我小时候在她家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她待我如亲孙子一般。我爷爷奶奶过世后,两家走动得不像以前那么勤了,但是论亲戚还没有出三服。我心里仍感念她的好,但遇到今天的情况,我只能铁了面的不徇私情。面可以铁,但心铁不了呀。人心都是肉长的。想起她今天的遭遇,我心里不安哪。唉,早知道当个民兵排长要这样丧天良灭人性,我就不当了。”

    说到这儿,夏志刚哽咽了。他强忍着没有让热泪滚落下来。

    “唉——”

    老吴头也跟着长叹一口气,说:“夏排长也不要过于自责。这不全是你的错。现在就流行这种整人的风气。我何尝不是每天担惊受怕,生怕一言不慎,得罪了什么人,忽然某一天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被拉到大庭广众之下戴高帽、坐飞机呢!我们小小的老百姓看不懂啊。”

    “就算孙老太罪有应得吧,八队的队长又何罪之有呢?”

    “八队的队长怎么了?”老吴头显然是吃惊不小。

    “被李支书绑到大队部了。”

    “他怎么会被绑到大队部?按说他和李支书是一起参加的革命,是多年的战友,李支书不该这样对待他呀!”

    “李支书说他右倾严重,一味地放纵社员拉拢人心,想搞独立王国。”

    “放屁!”话一出口,老吴头自觉失态,连忙改口道,“纯属无稽之谈!八队的队长全大队闻名,他治队有方,真心为民。如果这也算有罪的话,真是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了。”

    夏志刚见老吴头义愤填膺,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跟老吴头作了交代,他想从老吴头这儿获得更确切的答案。

    老吴头听完,嘿嘿冷笑几声,说:“李支书虽然是个老革命,但在新的环境中他毕竟没有逃脱私心杂念。人难免有私心杂念,但利用职权为自己的私心杂念张目,就失去了老革命的本色了。他这不明摆着仗势为自己的外甥出气撑腰吗?李支书的那一副伪装的皮快要让自己扯破了。照这样一路走下去,不需多久,你会看到他的真面目。”

    “真面目?你是说李支书善于伪装?”

    “他根本不算一个纯粹的革命者!”老吴头和夏志刚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我听人说过,斗严家园大地主的时候,他私下里偷藏了不少金银首饰。你说,这是一个纯粹的革命者可以做得出来的吗?再比如八队的张二,只不过和汤九偶尔喝喝酒,推推牌九。汤九被诬为反革命要被镇压,张二闻风丧胆,主动跟李支书交代,想让李支书把这件事压下来。张二与汤九交往本来是极少数人知道的,汤九也是条汉子,任怎么逼供,没有咬出一个同伙。张二这一交代,李支书如获至宝。一方面可以向上级表功,在镇压反革命这方面他是多么的积极。另一方面,据说张二与李支书的妹子李二姑娘生了些嫌隙,有怨未申,正好利用这一点背后戳他一刀。你说,李支书阴不阴,毒不毒?可怜张二不明不白地陪汤九被镇压了。据看镇压大会的人说,汤九看到张二仰天长叹:我说我冤,张二比我更冤,奈何,奈何!夏排长啊,你和李支书走得这么近,可得当点心,不要一不小心被他当了替罪羊牺牲品。”

    夏志刚听了,感觉后脊背发凉:“李支书原来是这样的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谁敢跟你说?他现在一手遮天,你是他身边的红人,跟你说了,不是自投罗网吗?我今天看你真诚,才敢对你说的。放在平时,打死我我也不敢。”

    “老吴头,你放心。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我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和第二个人说。

    “我相信你。”老吴头看得出夏志刚是真心实意的,他对夏志刚说,“以后不能满目相信李支书的话术,要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做事的时候多权衡权衡,给自己留点进退的空间。八队的队长是我知道的至今最保持本色的革命者,适当的时候,你要多维护维护他。”

    夏志刚点点头,看夜幕已经降临,怕李支书多心,起身与老吴头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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