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是你，不是别人。”
浠烬和追月使了隐身术站在一棵树后。
“看来今日便是玄凌与轩渺约战之日。”追月道。
“没想到轩渺居然会主动到玄凌应战，可我怎么觉得轩渺士气并不是很高？”浠烬带兵攻下过冥界的一方土地，行军打仗这类事，她还真懂得一些。
“轩渺来人中本该混杂很多凡人士兵，可是现在看来，数目有些不足……”追月很快反应道，“莫不是皇宫出事了？”
浠烬紧张得看了她一眼，“依你看，今日这一战，会是怎样的结果？”
“要么玄凌胜，继续向皇宫进军，从此宸蓟一统人间；要么轩渺胜，从此三山将与皇族密不可分。可无论是哪一种，这人间百姓恐怕都没什么好日子过了。”人间惨剧，追月看的多了。她身为仙族中人，虽然不是什么要紧角色，却也心系天下，想拯救苍生，无奈能力不足，使命不同，这几千年来只能袖手。
浠烬想起凡间种种，想起那个救她于水火的小士兵，想起热情和蔼的老管家，还有调皮机灵的小徒弟……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却都被这乱世牵连而死。这个世间，是否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在遭受着苦难。
若是从前的浠烬，只管自己，只管魔族，哪里会关心那些凡人的死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背上肩负了太多条人命，她也看过太多太多人间的风景。她不想，人间从此变成炼狱，也不想看着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在她面前离去。
浠烬提了口气，下仿佛定了决心：“这一战，什么时候会打响？”
“约莫……马上。”两军已经会晤，战争一触即发。
“追月听令。”这是浠烬第一次对追月正经的下命令。
追月赶忙跪下，后面跟着的那几个天池的蒙面女子也接连跪下，莫敢不从。
“尽一切可能拖延开战，掩护我去穷极之巅！”
“属下遵命。”追月应声拔刀，带着所有人就要冲出去。
浠烬握住她的手腕嘱咐道：“不得有伤亡。”
追月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冲了出去。
两军本要交战，看着突然而来的这一群不速之客一时愣神，暂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有追月带人吸引注意，浠烬的隐身术暂时没有被人察觉，她一个急冲跑进了玄凌山内。
玄凌弟子多数聚集于山口，倒是无人看守去穷极的这条路，所以她这一路算是相当顺利。
想着山下形势难判，时刻都凶险万分，浠烬跑的越来越急，一个踉跄险些滑倒，还好紧急时分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浠烬站定身子，抬眼一看，却发现是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容。
她其实很害怕，这种害怕只敢在面前这个人面前表露。
她一把抱住幕陨，想以此让自己镇定下来。
“幕陨，我……”
“什么都不必说，”幕陨抱了她一会，牵起她的手，迈步往前走，“跟我来。”
他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片枫林深处。
“阿烬，你还记得这里吗？”幕陨问。
浠烬向一颗树走进来几步，伸手划过树干间清晰的纹理，那是用刀刻着的“陈弃执阿烬”。
记忆深处——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不是应该纪念一下？”阿烬笑嘻嘻的说，她喜欢和陈弃执做很多很对没什么意义但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少年陈弃执思量了下，笑着走上前：“不如我们在树上刻字，等树长得高了，也就说明我们相遇的久了。”陈弃执说完这句话，才想起这里是画境，树上不会生长的，想着自己不知不觉也变成了半个梦中人，倒是有些好笑。
“好啊，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再回到这里，树上的字一定长的很高很高了，那我认识陈弃执也就有很多很多年了。”阿烬拍这手笑着，幻想着她与陈弃执的很多很多个以后。
如今树干上的字分毫未动，她与幕陨却兜兜转转又走回了这里。
“这是阿烬和陈弃执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浠烬答。
“也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不是，”浠烬抢答，“我永远是浠烬，不是那个被困在画卷里看着一角天空的阿烬，你也只是幕陨，不再是那个为家族使命所扰的捉妖师陈弃执。而这里，是穷极之境，不是枫叶图中。幕无归，我不希望你困在过去。如果你等这么多年只是为了等阿烬的一句原谅，那么我愿意代替她对你说，我原谅你了。”
浠烬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她不希望幕陨再像陈弃执那样等着她回来。
可是幕陨，又何尝如此……
“好。”幕陨微笑，“我一直知道，你是你，不是别人。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无法改变，唯有你。”
浠烬一时捉摸不透他那个微笑的含义，还有他说的那些话。
“浠烬，可是以前我们没得选，现在我们不一样了。你不是说过不想和我分开吗？”幕陨握住浠烬的手，“我们把外面的一切都忘掉好不好？我们就呆在这里，过和梨园一样平平静静的生活，永远不分开。”
浠烬承认，她曾经极度向往过这样的生活。可是现在……她不能。
浠烬默默松开了他的手。
“幕陨，我想要万灵树心。”她很少这么正经的叫他的名字。
那一瞬间，幕陨的目光黯淡了些许，但他很快又回过了神。他又何尝不知她的心性，何尝猜不到她的选择。
“好，我给你。”浠烬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意味，只放松得点了点头。
“你先以四件碎片开启灵器的重塑，等到灵器初成型，我便将万灵树心摘给你。”幕陨说的话，浠烬自然不会多问，也不会怀疑。她点了点头就把乾坤袋里的四样碎片拿出，坐在地上开始施咒。
碎片互相感应，簇拥着浠烬悬空而起，飞向里穷极之巅十丈的高空。
仙魔结界的交界处，就在她的头顶。而她足下，是三界苍生。
浠烬凝神聚气，专注于修补灵器。这道修补诀是萧弑一早就教会她的，是天下唯一对灵力没有要求却行之有效的顶级修补术。只是特别耗费精力，不能受到打扰。
幕陨抬头，看着她渐渐上手，开始加速灵器修补。他一低头，看见刚才惹事的一群人已被清理，其中大多慌忙逃走，唯有刚开始冲在最前的那个红衣女子被宸蓟的一把长枪制服。战鼓重新吹响，两军瞬时间向两匹恶兽般撕咬在一起。
再看远处人间，皇帝突然驾崩，皇宫内乱成一片，妖界早得今日两座仙山开战的消息，便自发乘此良机到人间肆意妄为。瞬时间，人间哪里都是一片汪洋血海。
他回过神来后，发现浠烬已经将四样碎片尽数拼凑重整，灵器玄音尺已经初具形态。
幕陨微笑，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想看着她笑，随即拿出一把钢剑，飘到她身边不远处的高空，毫不犹豫的一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也许是对血腥的气息太敏感，浠烬没忍住睁开了眼睛，却正好对上幕陨笑着用手往自己胸口里掏的血腥画面。
“幕陨！你在做什么？”浠烬的双眼一瞬间湿润了，她才反应过来这“万灵树心”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看啊，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死胡同，可是我还是想进去闯一闯。”幕陨嘴角不住的留着血，可是他还是没有停止那个无力的微笑，也没有停下自己剧痛的动作。他已经抓住了那颗心脏，只差最后的用力，就可以让它与其他的血管分离。
从一开始，她就告诉她，她是来取万灵树心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路，他帮着她找齐灵器碎片，她的目标从未动摇过。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明白了自己等到的结果是什么：成全她。
“幕陨，不要，求求你……”浠烬已经泣不成声了，可惜她身在阵中，不得脱身。
幕陨竭尽全力保持着嘴角的那抹微笑，眼睛一刻不移得看着她，随即用力将心脏挖了出来，让它脱离自己的手掌，飞入浠烬的修补阵中。
等待着最后的碎片太久，几乎是在心脏触及阵眼的一瞬，灵器玄音尺正式归位，天空中霞光一片，宛若上神亲临，绚烂夺目。
浠烬自然无暇欣赏这些，她只身冲上前，抱住了从空中垂直掉下去的幕陨。感觉到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一股厚重的无力感压得浠烬喘不过气。她只能哭，暗暗的哭，无声的哭。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最后她还是留不住他。她不想的，若是知道开启封印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她不会这么选。
“浠烬……”幕陨每说一个字，嘴角的血就像喷泉似的流出，“对不起……只能陪你到这里来……你别难过……你该为我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这样可以不带着那些沉重的回忆……我可以，为我自己而活了……”最后一刻，他还是撒了谎。他不可能再入轮回的。早在陈弃执下定决心要等阿烬的时候，他便已经不能再入轮回了。
浠烬已经泣不成声了，只能点点头回应她。她还根本无法接受幕陨即将离去的现实。
幕陨抬手，想要再摸摸她的头，可惜一动手，胸口的那个窟窿就更加严重地流出血，让他整个人又抖得厉害了几分，“浠烬……无论你是谁……用这百世等待换与你相识……我从未后悔。”最终他放下了还在半空中的手，也同时闭上了眼睛。
“不！……”幕陨气息一毕，就飞速消失在了空气中，只在浠烬衣角上留下一大摊鲜红的血迹。浠烬扑空在地上，只抓着那一块土地抽泣，“为什么，为什么天下会有你这么傻的人？你明明有很多很多机会，你明明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幕陨，你回来，我后悔了，我答应你，我们不管什么六界了，我们就在这里永远也不分开……”浠烬对着他消失的那片空气哭喊，可是已然再无回响。
“只有你可以”，因为他只会爱你。
玄音尺已经迫不及待的飞到了她面前，闪着莹莹的蓝光。
浠烬微微缓过神，手鬼使神差的就上前握住了它。上古灵器，极具灵气，会自行择主使用，千年前对双璇是如此，如今对浠烬也是如此。
浠烬好像是被一个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她踉跄得被牵着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了底下的一片混乱，当然也看见随她一起来的那个红衣女子的尸身被无情挂在了玄凌山门……
浠烬的心已经被捅穿，她觉得自己好像不会再痛了。
很快，当薛元液的这一世就会结束了，很快，那些让她难过的一切都会停止继续了。只要回去就好，只要她变成原来的浠烬，这里的一切伤痛都可以当成一场梦……
化形的玄音尺形态有点像一把斧头，浠烬便一手握着“把手”，一手拖着“斧刃”，直冲云天。
“打开锁最重要的是钥匙选的对不对，而不是人的力气有多大。”萧弑曾说，“所以，最终决定成败的，永远不是你的灵力高低，而是你的决心。”
浠烬两手放开，将灵器悬于头顶，然后使出全身灵力，自下而上输灌其中。
玄音尺瞬间开启，坚不可摧的结界开始松动，久久藏匿于空的仙魔二界初露眉角。
底下肆虐的恶妖以及正在打仗的仙山弟子同时停住了手，齐齐望向空中巨变，心情不一。有惊喜、期待，也有恐惧、慌张。
可无论如何，结界大开，已成定居。
唯有最气急败坏的宸蓟，自以为苦心谋划多年，离成功只一步之遥。愤怒得一跃而起，积聚毕生灵力向浠烬刺来一剑。
为保结界顺利打开，浠烬根本没想着躲避。而就在那剑刺入她身体一瞬，结界被完全消除，灵器的反噬随之而来。
“强大的灵器难以受人掌控，所以使用的人必会遭其反噬。当成仙界也是折损多名仙君才用玄音尺封印了魔族。如今玄音尺封印已解，反噬倒是不会那么强了，不过若想以一人之力承受这些反噬之力，怕也难以保全性命。”她以凡人之躯来此人间，也正是因为这反噬之力。
当年双璇，也是死于这股力量。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这反噬苦楚上来时，还是叫她始料不及。她曾在皇宫地牢受苦三年，可是这反噬的痛却是人间任何一种极刑的十倍不止。
浠烬的耳畔传来一声碎裂，浠烬的眼前一黑，随即又恢复了光亮，可是身体突然而至的沉重感却一直没有散去。她终于散尽灵力，无法阻挡，任由那股力量穿透了她全身。一瞬之间，天边一片血红，数千个流着血的窟窿占据了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
伴随着天边的血色随风褪去，浠烬就像只剩一件衣物一般，自由落下。
霞光漫天，无数种色彩交织，同时显现于天。仙界重开，短暂显现于天，作乱的恶妖一瞬没了踪影，底下的凡人哪里想得有一日能亲眼看见这神仙的居所，纷纷欢呼朝拜。打斗中的仙山弟子一时不知所以，愣在原地，不知道手上的剑该何去何从。
所有人都得救了。
欢呼声中，浠烬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重重摔在了穷极之境。所幸，反噬之力太强，她死的并没有那么痛苦。
真正痛的，最后的那一眼，她看见那颗一路伴她的魔核碎裂成两半，掉落在她手侧。
“魔核只有掌握高阶灵力的魔才会炼得，但它既在魔族的最珍贵的至宝，又是魔族最致命的弱点。魔尊殿下是魔族人，不会不知道，魔核碎，魔必死的原则吧？”
“我若是萧弑，便绝不会盼着你回去。我若寻你来，一是靠着你生安定民心，二是靠着你死开启魔界。如此你一生一死，对我毫无威胁，却助我行至巅峰。”
“浠烬，萧弑是这个世上顶聪明的人，这世上无人能知晓他的心思，包括我，也包括你。”
潭久那一句句挑拨之言回响在她耳畔，她眼角留下一滴泪，闭上了眼。
她死后一刻，穷极之巅开始崩塌。巨石跌落，宸蓟始料不及，飞速下令停止战争，保护玄凌。众弟子齐聚于山，设下防护抵住陨石。
“掌门，若是穷极之境再这样坍塌下去，玄凌就要被夷为平地了！”宸蓟的新弟子决隐上前汇报。
宸蓟心知自己犯下错误，必然不会被天界饶恕，若真任由天界重新插手人间，他便再也不可能修成真仙。
唯有……
“山在人在！身为仙山弟子怎可弃山而逃？！”他先是痛骂了决隐一顿，看他似有认错之意，才语气稍缓，“你在这里撑住，为师去取法器！”宸蓟说完跑到了自己的寝殿，暗下了那个为防不测的开关。
不为人知的秘密出口打开，同时一道坚固的结界罩在了玄凌山外，山内弟子再无一人能够从此逃出……
穷极之巅上，一个玄色的身影翩翩落地，轻轻抱起了那具已经千疮百孔的尸体。
他将她小小的头颅护在自己的怀中，像护着一个婴儿一般。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也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