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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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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十日后, 潼关神机营。

    此时天际乌云密布,滂沱大雨持续十日不停,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 在漆黑的夜里映出几条惨白的银蛇。

    萧霁月跟随容兰策马而归,刚入校场便见几个将士把已经魔怔的壮汉拖入营帐内,壮汉口里还絮絮叨叨地喊着:

    “给我乌沉香。给我!”

    壮汉刚到营帐, 萧霁月就嗅到了一身臭酒味, 他皱皱眉,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一旁的老校尉燕兴怀一脚把壮汉踹到,唾沫横飞地怒斥道:

    “狗屁乌沉香,你知道那玩意什么东西吗就要?”

    从始至终,萧霁月也不曾说话,只是抬起手,示意让校尉不要再说下去。

    毕竟知道“乌沉香”的人越少越好, 免得惹得军心不稳。

    趁着这个空档, 那个壮汉耍着酒疯,厉声喊道:

    “要不是那个监军,乌沉香又他妈的怎么会断!前几天我出神机营买都不让!你们是把我们锁在神机营吗?”

    萧霁月捕捉到了字眼,眸中满是凛冽的杀气:

    “买?去哪里买。”

    那壮汉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上头的醉意也醒了不少, 立马打住了这个话题, 不再吭声。

    壮汉身旁通行的人也不由地咽了口吐沫,结结巴巴地说:

    “他喝多了。将军不让我们出、出神机营也是为了我们考虑。不是老郭说的那样。”

    “问你呢, 耳朵聋了吗!”

    茶杯猛地掷到地上,众人惊恐地抬起头, 却见萧霁月阴沉着脸,目光锐利浑身散发着令人胆颤的杀伐之气。

    “说。”

    简单明了两个字, 带着摄人魂魄的威严,众人心脏都跟着颤抖起来。

    容兰回忆起来:“前几日确实有人到风陵渡。但燕校尉只是瞥见了身影,还以为是当地渔民。”

    也是,新漕运总督尚未上任,阗何忠作为河道监察也尚未从京抵此,卿玉案还在东宫任教,风陵渡便无人看管了。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空档,正是交易乌沉香的最好时机。

    只是大景的乌沉香都被卿玉案扣押,再有的乌沉香定然是从西域而来,这一点无错。

    只是……朝中许多消息,只有内阁的朝官知晓,外族是如何那么快便得知的?萧霁月思索起来。

    萧霁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像是能从中窥探出内心最深处:

    “在哪里,又是谁跟你交易的。”

    壮汉不敢耽搁,立即说道:

    “在潼关渡口。大抵不是外族的人。那时候夜黑风高,我只顾着买‘乌沉香’了,就……就没看清是什么人。”

    壮汉哆嗦着回答完毕,整个人瘫倒在地上,额头直冒冷汗,不敢正视萧霁月的眼。

    他在说谎。萧霁月想。

    看来这个细作定然出自营中了。

    燕兴怀听见那壮汉的话,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揪住壮汉的衣领怒骂道:

    “大丈夫能不能有点志气?乌沉香、乌沉香的,天爷爷的你吃那玩意当饭吧。”

    萧霁月眸光微闪,他环顾那些面面相觑而不吭一声的人,怒极反笑。

    军营就是葬送在这些败类身上的。

    萧霁月稍稍抬手:“没人承认是吧。容兰。”

    容兰微征:“在。”

    萧霁月平和道:“把我的木匣取来。”

    木匣,装什么东西的木匣?

    之前候萧霁月有嘱托过木匣的事情吗?

    正当容兰还在记忆中不断搜索有关木匣的关键字时,萧霁月转过头,目光藏有更深之意:

    “你也聋了?”

    容兰顿时福至心灵:“是。我这去取。”

    不多时,一个棕黑色的木匣便摆在萧霁月的跟前。

    萧霁月翘起腿,接过斟得满满一杯的茶水,另一手轻轻敲击木匣,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里面装的是荧粉,我离开神机营之前,命燕校尉事先在新派发的鞋履下涂抹过。”

    旁边的小兵相当配合的抬起脚,果不其然看到沾在鞋底的□□:

    “果然有。”

    其他人也抬起脚:“还真有啊。”

    那些参与“乌沉香”一事的人们的心仿佛在一瞬间跌入谷底。

    萧霁月眼眸亮起,他撑着下颌,压低声音说道:

    “所以谁出了神机营,今夜一寻便知。现在知道的,赶紧说出来。别浪费我晚上的时间。”

    涉事的人纷纷对视一眼:所以萧将军的意思,是卿玉案其实就在潼关吗?

    卿玉案也曾是大理寺卿苏清的门生,又在幽州当过通判,断案决事的手段自然非同凡响。

    想起万贤良的惨死状,壮汉的身形一抖。

    萧霁月耐心地敲着木匣:“倘若天黑之前仍然没有线索,只能按军法处置了。想想上次万欣荣在死之前,可是被拔了舌头的,那都没当场死成呢。”

    若论大景两大酷刑,第一便是凌迟,第二便是卿玉案的十八般逼供法,甚至更胜一筹。

    要不是萧霁月亲眼所见,他甚至都不知道,卿玉案原来是这么恨当年惹恼他的人。

    壮汉旁边的郭大侠连连磕头,话语都是颤的:“将军不、不要叫贺太傅来,我招我招!”

    果然搬出来卿玉案更好使。萧霁月心想。

    容兰倒是惊叹了一下:

    怎么又牵扯贺迦楼了?难不成是……

    结合萧霁月之前的话,容兰这才意识到那壮汉话中之意,差点笑出声。

    原来将军和太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啊。

    “咳咳嗯。”

    容兰偏过头,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

    萧霁月冷冷剜了他一眼:“严肃。”

    容兰正了神色,一板一眼道:“是,将军。”

    他倒是希望卿玉案就在身旁,可惜了,还有几天才能见上一面,这皇帝老儿真是心狠,想让自己思念成疾。

    萧霁月眯了眯双眼,声音依旧是淡漠的:“说。”

    郭大侠瞄了一眼壮汉和容兰,嗫嚅了半天嘴唇也没说出剩下的话。

    萧霁月会意,屏退营帐中的其他人后,方才问道:

    “现在说吧。”

    郭大侠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那天在……在营帐外,我看见了贺大人,是贺大人给我们的货。”

    萧霁月神情更冷,他拍桌而起:“你当贺迦楼是什么人,能干出这种事情?”

    郭大侠连连磕头:“我的话不敢有虚。将军大可以问问几位弟兄,昨日神机营的弟兄都看见贺大人了。”

    从京抵晋,怎么可能一天时间。何况卿玉案一直都在东宫,怎么可能离开?

    萧霁月眉头微蹙,他看向容兰,容兰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

    “将军,是易容术。大景境内,不光贺大人会易容术。”

    郭大侠浑身发抖,他弱声说道:“的确是朝中的人,带着乌沉香。我看着他还有朝廷的牌子。”

    萧霁月嗯了一声:“容兰你去六扇门查查,朝廷上到底还有人会易容术。”

    容兰作揖颔首:“是。”

    壮汉也跑进营帐里,终于还是全部承认了下来,说道:“确有其事情,我还以为贺大人也要乌沉香,又想捞一点外快。”

    萧霁月揉着眉心:“你们为什么会认为贺太傅也要乌沉香?”

    郭大侠吞吞吐吐,似乎很犹豫:“之前弟兄们看不惯他管我们买乌沉香,便……便在贺大人的药里放了一些。”

    那人的话音落下,周遭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放了多久?说错一个字,仔细你的舌头。”燕兴怀又问。

    郭大侠不敢隐瞒,越说声音越低:“从贺大人刚来潼关的时候就试了。”

    所以,在萧霁月送卿玉案回东宫的时候,自己给他的那些药,其实也是掺了乌沉香的?

    对么。

    “……”

    萧霁月手中的木匣不受控地掉落在地,眼神空洞无神。

    木匣开裂,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两人这才意识到,鞋底的哪里是荧粉,不过是涂抹在兵器上防滑的尘粉而已。昨日燕兴怀搬运尘粉时,恰好在将军营帐撒了一些。

    “你不知道乌沉香是西域蛊毒。一但中蛊,根本没有解药?!”燕兴怀怒吼道。

    神机营的人即便是从万贤良的手里买过乌沉香,也只是几天便被制裁,但卿玉案来到潼关几个月,恐怕中蛊颇深。

    乌沉香的确是可以止痛疗伤,但那只是微小的计量。这东西起源于苗疆,倘若掌控者发动母蛊,便是万箭穿心之痛,最后只能如同行尸走肉,任凭其摆布。

    那壮汉一听,脸色变得煞白,身体也抖得跟筛糠似的,成了一副哭丧脸,哭诉道:

    “燕校尉你可别怪我们俩,我也是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蛊毒,我只是不想让贺大人再拦着弟兄们买……”

    燕兴听罢,气的差点跳起来打人:“你还有理了?”

    萧霁月径直走向那人,提起他的衣领,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怎么敢动他的?你有过问过我吗?!你有吗!”

    “将军,我错了,真的错了。”

    那壮汉吓得屁滚尿流,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是是是!是我们糊涂了!”郭大侠叠声道歉。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次重来一世的机会,防那些朝臣作祟防了那么久,偏偏没想到会祸起萧墙。

    萧霁月的拳头紧握又松开,反复数次,最终缓缓收力。

    容兰走入营帐:“六扇门有消息了。”

    他的语气顿了顿:“当时国师曾收了两位徒弟,一位是冶清昼,另一位便是新任的东厂提督,殷雪。”

    殷雪。

    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

    大雨愈演愈烈,狂风怒吼着,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寒风席卷众人的衣袖。

    “报——”

    身穿银色盔甲的男子从远处疾驰而来,身形迅速,眨眼间便到了营帐前方,回报道:

    “启禀将军,京传邸报,潼关河道出了汛情、洪涝泛滥,巨浪已经冲击南部堤坝。”

    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砸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萧霁月闻言,立刻踏步朝外走去:“派人护送灾民撤离。”

    “遵命!”

    第52章

    “太上忘情, 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正在吾辈。”

    东宫的书房内, 谢朱颜握着狼毫小笔,枕着《世说新语》阖眸而眠,嘴里还念念叨叨说着没背完的语段。

    窗外大雨十日不歇, 天气都冷上许多, 偏生东宫地处洼势,宫人紧锣密鼓地往外舀出积水。

    卿玉案为其披上雪白厚氅后,悄悄翻开监军府的公文,尽力不去打扰谢朱颜。

    公文里飘落一张信笺,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六个字:

    【十日不见,甚念。】

    落款是萧霁月。

    萧霁月应该是在想几天后百花酒楼的女儿红吧。

    【不会欠你女儿红的。】

    卿玉案唇角勾起,没等他下笔去回信, 他的手腕便被人拉住, 谢朱颜睁着天真的眼眸问道:

    “太傅在看什么。”

    “没什么。”卿玉案不紧不慢地将公文翻过一页,正好压住那封书信。

    幸好谢朱颜什么都没看到,他撑着自己的下颌,说道:

    “本宫觉得太傅很像本宫的一位故人。不是容貌,是眼睛很像。”

    “只可惜, 本宫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人们都说他已经……”谢朱颜的眼眸黯淡下去。

    谢朱颜生了一双桃花眼, 眼神清澈透亮,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 而卿玉案也不例外。

    卿玉案稍稍动了恻隐之心:“殿下若是想他,把臣当做他便是。”

    谢朱颜放下狼毫笔, 捧过卿玉案的手,像是小狼般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太傅以后也可以陪着我吗?萧将军当时可以娶男子为妻, 本宫是不是也可以?”

    听到这番话,卿玉案怔愣了半瞬。

    太子到底喜欢上了什么人,为何后宫的人都没有发现端倪,也没人劝阻?

    当下谢朱颜年纪尚幼,应该不懂什么叫做清规戒律,但是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喜欢的便应该得到。

    卿玉案慢慢抽离手掌:“未来皇上和皇后娘娘会为殿下觅得贤淑的女子的。”

    谢朱颜摇摇头:“本宫不要。”

    合上公文后,卿玉案无奈叹息:“殿下可要想好,殿下立男子为妃,定为世俗所不容。”

    谢朱颜思忖片刻:“那若是太傅所愿不为世俗所容的话,也要迁就世俗吗?”

    “臣……”卿玉案一时哑然。

    蓦地,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罗裳。御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卿玉案唤来女官。

    罗裳微微躬身:“回太傅。前几日给事中敲时折子递不过去。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便亲自敲登闻鼓了。”

    谢朱颜“哦”了一声:“怪不得这几日阿雪不在。”

    这登闻鼓创立的原意就是怕司礼监不及时传折,故给呈折的言官造这面鼓。

    而且有人一敲鼓,不要说整座皇城吗,就是皇城外也听得见。皇极门的皇上一听到鼓声,就知道有紧急奏折要来【1】。

    殷雪本就是司礼监的管事,既然有人递折,忙着处理也算是正常。

    “是有什么事情么。”卿玉案眉头轻蹙。

    罗裳依言回答:“奴婢只知是皇后娘娘原在潼关,潼关今年发了大水,便着令工部踏勘加筑河堤。户部不肯拨款,便闹着敲鼓了。”

    早早便听说国库空虚,却不曾想已经空虚到应急加固河堤的款都拨不出了。

    “那兵部敲鼓是为什么?”卿玉案不解。

    “这……”

    罗裳迟疑了片刻,看着谢朱颜的目光躲闪起来:“回太傅,六部的事情,奴婢不敢乱猜测。”

    卿玉案点点头,旋即屏退几位宫人。

    潼关怎么突然有汛情了,莫不是因为这十日的暴雨?

    兵部尚书既然和工部尚书一同递折,说明萧霁月那边也应该有困难。

    “殿下,臣去御道一趟。”卿玉案站起身,准备告辞。

    谢朱颜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仰着稚嫩的脸庞,满眼期盼地说道:

    “那,本宫能跟太傅一起去吗?”

    卿玉案安抚着谢朱颜,不忍拂逆他的意愿:“此乃朝廷重地,殿下不宜长留,去去便归。臣先行告退了。”

    谢朱颜点点头,放开他的衣袖:“好。”

    ……

    雨势渐大,卿玉案撑着纸伞快步从东宫走到皇极门,两方仅隔百尺之遥。

    而皇极门除守门的禁军,也不见候在门口当值的传折太监。

    工部尚书禄泰清撑着朱红宫墙,官袍上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汗渍,还是泼天降落的雨水。兵部尚书已是年老体弱,早就体力不支被抬了回去。

    或许是站的太久,禄泰清顿觉头晕眼花,即将倒下的刹那却被一只手搀起。

    禄泰清回头定眼去望,模糊的视野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顿觉恍然。

    他甚至有些错愕地把腰间的浊酒举起,又饮了一口,怔愣地看着卿玉案,蓦地低低笑起来。

    他又哭又笑着绽开笑颜,颤抖着手抚上卿玉案的眼角,哽咽道:

    “哈哈哈,咏才你怎么帮太子把罪责都担下来了啊。燕安王在九泉之下看你这副样子,不知要多难过呢。”

    卿玉案听到他提及父亲的名字,心中不由得一沉,他按住禄尚书的布满硬茧的手,说道:

    “禄尚书仔细看看,我是贺迦楼。”

    “哦……原来是贺太傅。”

    禄泰清不由苦笑,看来自己是老糊涂了,竟会以为他是汝南侯。

    他差点就忘了,汝南侯早就被战死在沙场了,唯一的两个小儿也葬身火海,着实是令人扼腕惋惜。

    卿玉案为禄泰清撑上伞,问道:“兵部和工部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加固河堤的事情?”

    禄泰清满目沧桑:“唉,哪里是加固啊,说来话长。”

    等到禄泰清讲完,卿玉案方才明白事情的经过:

    自从阗何忠南下到潼关,风陵渡几度溃堤,便更消耗银两修复,很快朝廷原先发下的钱粮告罄,修复与加固被迫停工。

    拿不到饷银的工夫聚众闹事,便是萧霁月的神机营也将近压制不住,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来。

    他该怎么给皇上一个交代,又怎么给百姓一个交代?

    “六部无人理会,老臣便递了致仕辞恩的折子寄吏部转呈。可吏部每次以固堤尚未竣工为由,不肯批复。当下,我要见两位阁老。”

    禄泰清语气黯淡,眼神里充斥着深深的无助。

    “无妨,我去看看。”

    卿玉案撑着伞走进皇极门。

    皇城中只有两位阁老,以及太傅有通行的令牌,恰巧他还能帮父亲的旧友问一问。

    一位眼尖的司礼监小太监见到卿玉案,顿时明白他的来意,他急急地对着旁边的牙牌小太监喊道:

    “快去只会殷公公。快呀。”

    “站住。”卿玉案叫住那人。

    小太监猝不及防地转过头,赔笑道:“太傅。他们敲登闻鼓,是怕杂家不传折子。没什么大事的。”

    这些人一直附庸万欣荣与殷雪,他们仰恃次辅和东宫太子大伴的威权,故敢于胡作非为。

    卿玉案问:“禄尚书在淋雨这么久,你为什么蓄意不传?”

    “冤枉啊,杂家没有故意不传折子的。”

    那小太监满脸地委屈,他补充道:

    “这八年里这登闻鼓一次也没有被人敲过,可皇上如今给潼关祈天斋戒忽然敲了,这不是对神明的大不敬吗?杂家也是为了皇上考虑。”

    卿玉案嗤笑出声。

    汛情哪里是向神明祈福便能止住的,不还是靠着内阁各位老臣辛苦么。

    “殷雪呢。”卿玉案问道。

    小太监的眼瞳滴溜溜一转,又假心假意地哈腰说道:

    “殷公公和次辅大人现在在养心殿陪着皇上呢,概不见人。”

    “概不见人,又是这句话!我朝天子病重,听信宦官与近臣的谗言,在养心殿跟着术士修玄,月余闭门不出。一国未来岂能托付给术士。”

    禄泰清说及此事,竟直接呕出一口鲜血,昏迷过去。

    油纸伞掉落。

    “禄尚书!!”

    卿玉案撑住禄泰清,急忙唤来两名禁卫,抬着禄泰清匆匆离开皇极门,送往太医馆诊治。

    “不,等不到说法我不走。”

    冰冷的雨水激得禄泰清醒过来,他费力地睁开眼帘。

    卿玉案忽然想起,前几日殷雪所说的东厂羁押一事,他撑住禄泰清的胳膊,继续说道:

    “可前几日不是刚缴收贪墨四十万,怎么今日还是发不下款?”

    “老臣也不知。这些贪墨的流向,恐怕只有被缴收之人知晓了。”

    禄泰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浊黄的眼中透着疲惫,他深深叹息一声。

    “尚书大人。”

    不远处,应太医撑伞赶来,应太医与卿玉案对视一眼,说道:

    “贺太傅,交给我便是。”

    卿玉案颔首:“好。”

    可禄泰清咽下一颗护心丸后,目光却还是落在卿玉案身上,他总觉得卿玉案的身上有几分故人之姿。

    禄泰清咳清闷在胸腔的黑血后,喘息许久才说道:

    “太傅是心善之人,老臣只想求太傅一件事,如今天子昏庸,奸佞与外勾连,如今他们又知谢玦下落。倘……倘若萧小将军真的是燕安王遗脉,他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迦楼现在便去东厂找监察御史。”卿玉案站起身。

    望着卿玉案逐渐朦胧的背影,禄泰清无奈喃喃道:

    “奸佞不除,无人可独善其身。禄某无能,不能完成汝南侯遗志。大景未来……可都指望在太傅和萧将军身上了。”

    卿玉案离开时,一乘舆轿擦着他的肩招摇而过,内珰中贵都赶紧趋避。

    满城的风雨愈烈。

    舆轿珠帘内,一人身着青色锦衣华服,腰系玉带,手执长柄玉扇,缓步走下。

    那人拂袖走过,那两个随扈亦随即跟去。

    禄泰清抬头看时,正巧看到万欣荣那双仿佛淬毒般的眼睛。

    “两日,我定给禄尚书一个答复。”

    万欣荣的嗓音平静,但眼神依旧如同刀刃,仿佛可以刺穿皮/肉。

    第53章

    刚至东厂外围, 守囚牢的禁军千户便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容陵追随来者一路前进,终于得以近那人的身。

    “什么人擅闯东厂?”

    夜幕中, 容陵挥剑而起,那人轻巧自若地从袖口中抽出一把短刃,化解容陵迅猛的攻势。

    刚过几招, 容陵便发觉自己占据劣势, 来者似乎正逐步击破自己的招数。

    但容陵的剑术毕竟也是一流,能比肩他的应该在少数才对,可他还是感觉到了吃力。

    来人一声轻笑,将手中长刃向容陵脖颈上的致命处割去。

    若是此处被划上一刀,容陵必死无疑。

    “该死。早知道这几天多练几招了。”

    他举剑欲挡,凌厉地剑芒愈发逼近,眼见对方即将拆解他最后一招, 容陵绝望地闭上双眼。

    但出乎意料的是, 迎接他的并非是割破咽喉的刺痛,只是脖颈上的一抹凉意。

    他狐疑地睁开眼,见到来者对自己莞尔示意:“这么多年,身手怎么没我有长进?”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虽然容貌并非卿玉案,但是声音绝对不会有假!

    那一刹那, 容陵甚至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下意识地揉揉双眼,说的话都结巴起来:

    “你……你……易容了?”

    卿玉案笑意更深:“四年就不认得我了?”

    容陵喜极而泣, 眼眶中的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说道:

    “卿、卿二公子?你还活着!”

    四年前卿玉案下葬时, 容陵差点哭地背过气去,若非是阿努娇娇疏导, 怕是这辈子都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自家公子还有重新回来的一日。

    卿玉案收剑入鞘,说道:“原来还记得我啊。”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卿玉案低声说道:“叙旧的事情以后再说。当下潼关出事,我想找冶清昼问些东西。东厂提督在哪?”

    潼关汛情的事情么?

    容陵点点头:“公子放心。殷公公还在养心殿,一时半会回不来。冶御史也照顾得很好。我带公子去。”

    卿玉案案颔首:“走吧。”

    ……

    进入东厂的囚牢,便见几个囚犯痛苦哀嚎,每一种刑罚都恐怖地不堪入目,甚至一些人皮开肉绽,又哭又笑,几近疯魔。

    容陵注意到卿玉案目光流转,提醒道:

    “二公子,不要看。”

    “无事。”卿玉案平静地转过头。

    民间传言东厂酷刑无数,后来殷雪上任提督后又加了几种。卿玉案早有听闻。

    容陵提着灯,引领卿玉案一路向前,说道:

    “前面便是冶御史待的地方了。”

    卿玉案抬眸望去,果然在一处角落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正优哉游哉地躺在杂草垛上。

    反观方才那些囚犯,冶清昼算是东厂最为滋润的。掌印太监应该是为了他的宝贝干儿子花了不少心思。

    听闻动静,那人探出头来,看到卿玉案时释然而笑:

    “贺监军好啊。啊,不对,现在应该叫贺太傅了。”

    容陵朝着外面瞅了一眼:“我去外面放哨,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立即回去禀报。”

    等容陵走远,卿玉案走近冶清昼,将热气腾腾的糕点递过:

    “抱歉。”

    如若不是自己所为,万欣荣应该也不会盯上冶清昼,整出一堆整治贪墨的事情。

    虽然冶御史为官多年,从未做过逾矩之事,但钱多是非也多,只要万欣荣想,便能在冶清昼身上凭空装一个罪名。

    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冶清昼接过糕点,拿起一块往嘴里放进去,有滋有味地尝起来。

    他便是这样随遇而安的人,可以为了珍宝一掷千金,也能咽的下去粗糠硬菜,这些普通饿的糕点也来者不拒。

    冶清昼八分饱后,开始拿着折扇给自己扇风,依旧是恣意逍遥的态势:

    “无所谓啦,就是扣了我一点金子而已,再是待半个月干爹就能把我带出去。我也看万贤良不顺眼很久啦。”

    卿玉案倒是羡慕冶清昼这种洒脱的性格。

    冶清昼翻了个身,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那个新来的次辅收了二十万银两,恐怕要有大动作呢。”

    想起万欣荣的脸庞,卿玉案的眼神中浮现过一丝阴鹜,他低低地说道:

    “很快他就风光不再了。”

    “那我提前祝贺啦。”

    冶清昼闭目养神起来:“我在这里待着还挺舒坦的,没人管我,就是地面有点硌得慌。贺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

    话音刚落,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掉落地。

    卿玉案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开门见山地说:“萧霁月应该也是重生过一回的吧。”

    冶清昼的身形一滞。

    卿玉案继续说道:“几乎所有人都重来过一世,冶大人才是从来没有重生的那个。”

    “贺大人这话着实是难为——”

    冶清昼刚想蒙混过关,却被卿玉案率先截胡。

    卿玉案的语气不容置喙:“殷雪给我看过木簪了。如果御史大人重生过一回,绝对不会认得此物,殷公公也不会搜查出来。”

    冶清昼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看来自己猜的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卿玉案顿了顿,补充道:“除我以外,而且整个大景只有两个人会易容之术,一个是殷公公,另外的国师,应该就是御史本人吧。”

    毕竟一直搅动局面的人,除了冶清昼再无旁人。

    相对于尔虞我诈的朝官,冶清昼显得更为聪慧,他主动退出暗涌,看似明哲保身,实则他才是掌控者。

    无论是自己、萧霁月、殷雪、万欣荣,还是现在依旧在皇极门前敲鼓的言官,其实都是冶清昼的棋子。

    冶清昼沉默许久,叹息道:“卿公子果然聪明。”

    卿玉案向前走上一步:“那为什么我能重生,又为什么御史大人让我重生?”

    “卿公子真的想听?确定听完不会后悔?”冶清昼忽然笑了。

    “我不后悔。”卿玉案回答。

    即便真相多么残酷,他都要明白缘由,总比一辈子蒙在鼓里要好。

    冶清昼清了清嗓子,将四年前那段本尘封的过往重新全盘托出:

    “其实前一世,汝南侯军营的消息并非萧霁月所传,而是殷雪与万欣荣合谋。很可惜,那时候萧将军与你的明斗,已经蒙蔽了我看到他们的暗争。”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前一世是我错误而急功近利地指引你们,方才酿成如此悲剧。于是我易容成国师,试图挽救结局。”

    “在你死后,他背着你的尸骨,跨遍三千里路来寻我,求我复活你。我拗不过,便用苗疆的蛊阵,试图用引魂灯牵出他的魂灵。但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一成。”

    无论是恨是爱,两方都有最深的执念的情况下,才可能寻到彼此。

    三途道千万魂灵,诸相相仿,前尘记忆尽失。稍有不慎,生者的魂魄也会在此陷入迷途。

    偏偏萧霁月真的抓住那一成的可能性,把卿玉案的残魂带了回来,还带回来了他过往的记忆。

    “他来到三途道,把你带了回来。”

    冶清昼仰望着天际,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悠悠地说道:

    “那时候你的魂魄很弱。弱的马上要魂飞魄散了。你知道萧霁月怎么做的吗?”

    看到冶清昼这个时候还在卖关子,卿玉案不由蹙起眉来,问道:

    “做了什么?”

    冶清昼笑着指着卿玉案的心口,慢条斯理地讲述道:

    “他说,取他的一魂一魄给你。宁可今生无□□回,亦或堕入无间,也要给你凑齐魂魄轮回的机会。”

    卿玉案陷入长久的缄默。

    所以,汝南侯的死与萧霁月无关,而是殷雪与万欣荣蓄意为之?换魂魄也是自己能与萧霁月心跳同频的缘故?

    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给他和萧霁月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卿玉案与萧霁月相争这么多年,幕后之手却在渔翁得利,正遂了他们的愿。

    卿玉案长舒了口气:“那你呢?有为什么帮我们。”

    冶清昼眼神柔软了几分:“杂家说过,从一开始便觉得卿二公子和杂家很像,顺道帮忙而已。”

    卿玉案狐疑道:“仅此而已?”

    冶清昼眼神落寞无比:“仅此,而已。”

    如今他无法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将士,只要能完成爹娘的遗愿、帮助卿玉案复仇便已是他毕生所愿。

    他原本也可以是冲锋陷阵的将军的。只可惜宫中一剪下去,自己便再也没了那个机会。

    卿玉案不置可否:“为什么原来不跟我说?”

    冶清昼淡道:“原来是因为萧将军让我瞒着,现在倘若我再不讲,恐怕你再也不会得知真相了。”

    卿玉案心中一惊。

    什么叫做再也不会得知了?萧霁月难不成是出事了。

    “不出意料的话,潼关已经兵变了。此程艰难困阻。卿公子可要想好了。唯恐是最后一面。”

    冶清昼掰着手指,最后点到空亡的位置,他抬头望向愈发阴沉的天际,不由得哀叹一声。

    ……最后一面。

    卿玉案的心再一次跌落谷底。

    但他并未退却,毕竟自己已经死过一回,再苦再难他也不惧,他只怕自己会遗憾。

    有关于他的事,自己永远不会缺席。

    第54章

    潼关, 风陵渡。

    夜黑风高的晚上,江上波涛汹涌,浪头打在船头梆梆作响。

    以往运筹帷幄的燕兴怀看着所剩无几的粮车也开始犯难:

    “将军, 潼关的粮食不多了,朝廷也发不下来新的赈济粮。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萧霁面无表情地说道:“等。”

    每次萧霁月的答复都会令将士心安,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今年潼关的旱涝情况比去年严重许多, 朝廷派了大量人力物力到此, 可这些救灾的人力和物力都花出去了,却还是没有任何起色。

    而且昨日又三个堤坝溃陷,而工部的拨款还下不来,修复堤坝的事情又迟迟提不上日程。

    因为这件事,萧霁月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大费周章到六扇门打探消息,夜以继日的写折子, 又当起了防汛监工。

    不过好在万欣荣说这两天解决, 应该就是有一定的苗头了。

    所以,即便萧霁月看起来胸有成竹,容兰也看得出他心中说不出的焦急。

    一些接岗休息的将士围着篝火,开始闲聊起来:

    “说实话,我有点想贺监军了。”

    “是啊, 他到的地方海晏河清, 虽然军规军纪严了点,但有什么好的东西第一个就是想的弟兄们。”

    “对啊, 上次庆功宴贺大人都没动,全都给弟兄了, 哪像是前几任的监军肥头大耳的,咱们监军长得还好看。”

    话音刚落, 这位壮汉的胳膊肘便被身旁的人怼了一下,示意让他往后多看几眼。

    “你干啥啊。”

    壮汉嫌弃地往后看去,便见颇具杀气的目光扫了过来,原本看着江面的萧霁月也正在看着自己。

    久闻萧将军除了打仗在全大景无人可敌,这醋劲也是数一数二,如今一看,绝非浪得虚名。

    壮汉连忙避开那仿佛凌迟的目光,继续闷声烤红薯。

    萧霁月重新看向江面,眼眸黯淡下去,许久才喃喃道:

    “我也想他了。”

    按道理来说,今天就到卿玉案休沐日了,半个月不见,本该自己到皇城亲自接他到将军府上的。

    不管卿玉案请不请自己喝女儿红都好,哪怕见上一面,好歹了却他心中牵挂。

    只可惜按如今潼关这个形式,只恐自己又要失约了。

    站在萧霁月身侧撑伞的容兰身形微晃,这次他没有偷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说不定贺大人会回来。”

    萧霁月却反常地摇摇头:“我不想他回来。”

    容兰不解:“怎么?”

    萧霁月看向正在往溃掉的河堤填沙包的将士,不由得轻叹口气:

    “他在东宫待着最好,潼关汛情不是儿戏,他身子骨又不好,我怕他出三长两短。”

    其实萧霁月希望他来,又希望他不会来。

    万一卿玉案真出了三长两短,到时候他该怎么向九泉之下的汝南侯和燕安王交代?

    现在溃堤的事情又要怎么和潼关的百姓交代。

    萧霁月的思绪正乱,他不禁揉揉眉心,却听旁边的容兰忽然惊呼:

    “渡口有船!有船来了!”

    朝廷赈济的船不是还在路上吗,这昏天黑地的哪里冒出来的船。

    旋即容兰情绪激动地走上前去:“船上有人,是贺太傅来了。”

    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萧霁月下意识地抬头去望,可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都还没疯,你怎么先疯了?”

    难不成容兰也暗恋卿玉案?萧霁月胡思乱想起来。

    不对啊,容兰不是后来从卿玉案那里“叛”到自己这了吗?

    眼见着船只愈行愈近,其他弟兄也跑到渡口,看清来人的模样后纷纷欢呼雀跃:

    “是贺太傅,是贺太傅啊!贺太傅回来救百姓了啊。”

    卿玉案他回来了?

    回到潼关了?!

    “萧将军。快回来。”

    萧霁月脑海中无数计策在此刻化为虚渺,他只顾着向前狂奔,任凭身后容兰如何呼唤,都听不到声响一般。

    直到他的裤脚浸透江水,那蚀骨的凉意终于让他稍微清醒了几分。

    十几艘打着“谢”字旌旗的船闯入萧霁月的视线,占据了他大半的视野不光是满载粮秣与砂石的船只,还有甲板上的那抹红衣身影。

    这不是朝廷的船,这是藩王的船。

    是的。

    他的心上人回来了。

    一如汝南侯来到秦淮治水时,年少的他跟着娘亲随百姓雀跃、甚至落泪。

    娘亲曾说,对于燕安王府来说,希望是落在卿家人的身上的,以往是,如今也是。

    那时他还不懂原由,如今他终于懂得了。

    萧霁月的心从未如此擂动过。

    没等船只靠岸,他便来到渡口对岸,他看见朝思暮想的梦中人来到他的身边,嘱托着容陵相关的事宜。

    卿玉案的目光投向萧霁月,看似无波澜的脸上带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萧霁月迎了上去。

    可他知道现在还没到揭露身份的时候,便压抑住心中的思念,不住地寒暄了几句:

    “贺太傅怎么回来了,是朝廷的任务么,还是因为神机营的将士么,他们刚才还在念你来着。”

    卿玉案只是稍稍瞥了眼萧霁月,他满身风雨,狼狈的有些可笑,可身上的将军气息已然遮掩不住。

    是了,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帝王的,譬如方才不顾一切奔向自己的人。

    卿玉案的话也柔软许多,眼眸仿佛盛满万千星子:

    “因为想你了,我便回来了。”

    “……”

    萧霁月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都没能憋出,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卿玉案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令萧霁月有些措不及防,他本以为还会像以往一样插科打诨。

    但卿玉案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暗潮涌动,又站到萧霁月身旁,默默撑起伞,感叹道:

    “这些船从藩王府调来的。多亏了藩王妃。”

    萧霁月还是沉浸在方才的错愕中,久久没有回神:“你说你想我了?”

    怎么又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卿玉案移开眼,他将握了两天的信封交付萧霁月手中:

    “回你那封信而已。之前一直寄不出去。”

    因为寄不出去,所以亲口说么?

    未免对自己太好了。

    萧霁月刚想多跟他叙旧,讲讲这堤坝的事情到底困扰自己多久,只听得燕兴怀一声穿透云霄的雄浑声音:

    “完了,西部又溃堤了。那边的弟兄要守不住了。”

    听闻这话,原本正在说笑的将士们都愣了愣,萧霁月的瞳孔骤缩。

    天光熹微。

    如今万次辅所说的期限到后又过了两天,但户部那边仍拒绝拨款。

    经过两日紧锣密鼓的劳作,卿玉案与萧霁月带着将士将风陵渡西南、东南、东北三个方位都堵上了砂石。

    其中郭大侠最为卖力,他深知自己做错了事情,又心怀愧疚,一口气搬了四个时辰。

    卿玉案看在眼里,便递给他一块热粥,但郭大侠抬头见到是卿玉案时,连忙推了回去:

    “太、太傅,我不饿。”

    旋即郭大侠又陷入人海之中,用不断的劳作来极力弥补他的愧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卿玉案当然不明白其中缘由。

    他走到萧霁月身边,问道:“我见他饿了一整天。怎么连粥都不喝?”

    萧霁月学着卿玉案以前地样子,朝着郭大侠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不喝也好,省着浪费。”

    自己明明都没这待遇。

    卿玉案还是头一次听到萧霁月说这种话,又将热粥推到萧霁月手里,劝阻道:

    “那怎么行。将军和将士不和睦可不好。你去。”

    萧霁月一副不愿提及的样子,于是开始摇人:

    “容兰,你去把粥给那个谁,别让他饿死了。”

    “哦。”容兰不明所以地接过粥。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苛责道:“多日不见,萧大人又懒散了。”

    容兰本以为是郭大侠绝食抗议,刚想按照萧霁月的命令生灌下去。

    但粥刚到郭大侠手里,郭大侠顿时眼冒精光,像是看见山珍海味般大口喝着粥。

    哦,看来还分人。卿玉案想。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萧霁月又想起了正事,坐在门槛上偏过头问道:

    “修堤坝的事情怎么样了?”

    卿玉案喟叹一声:“工部尚书又去户部交涉,户部尚书闭门不见。只怕是万欣荣不肯发。”

    萧霁月早已经料想到这个结果,手交叉地搭在双膝上:

    “本来我给兵部尚书递了急报,但吏部给事中不肯让吏部调人。”

    卿玉案捕捉到熟悉的字眼:“吏部给事中?”

    萧霁月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啊,吏部给事中不就是潘——”

    他的语气一顿。

    吏部给事中正是潘修然的父亲,潘弘业啊。潘修然不就是在国子监三番五次□□卿玉案的人么。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从中作梗。”卿玉案双目无神地喃喃。

    为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不堪的往事一幕幕过眼,卿玉案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指尖漫出殷红的血液。

    萧霁月按住他的背脊,惊慌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卿玉案只感觉喉咙中的腥甜,倘若冷风再灌进喉咙,恐怕要呕出更多的血了。

    “你别管我。”

    他挣脱开萧霁月的手,踉踉跄跄地从跑入营帐,嘴角的血却依旧不断涌出,视线开始模糊。

    整个动作迅疾,甚至让萧霁月都始料未及。

    卿玉案强撑着病体仓皇而走,期间碰掉了狼毫笔与砚台,终于在最后关头费力地摸索到药包,他颤抖着双手将药撒入热水中搅合。

    明明已经加大计量了,明明之前都是好好的,为什么自己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

    而且发病的时候还是在萧霁月跟前。

    “别喝那碗药——”萧霁月一手打翻药汤。

    卿玉案难以置信地看向萧霁月。

    土陶碗应声而碎,卿玉案也在同一时间瘫软着身体倒下,萧霁月眼疾手快将他接入怀中。

    再这样喝药,怕是又要像上一世那样重蹈覆辙了。

    可蛊毒无解,他到底如何是好。

    萧霁月抹掉他唇角的血,卿玉案抓紧他的领口,发钗掉落在地,青丝倾泻而下,他的神志甚至都开始不清晰。

    萧霁月第一次感觉到无助。

    天际银蛇乱舞,惨白的光映在卿玉案的脸上,卿玉案抓紧他的手,崩溃地问道:

    “好疼啊,阿月。我真的好疼啊。”

    卿玉案的咬得唇片泛白,额头上渗出细汗,萧霁月看得心也揪起,却不敢轻举妄动。

    是蛊毒快要发作了么。

    传闻中的生不如死,如同蚂蚁啃噬,最后泯灭神思,竟是如此痛楚么。

    萧霁月听得见他的呜咽,而萧霁月只能将止痛丹塞入他的口中,尽力温和地回应着他,说道:

    “好了,吃了这个就不疼了。信我。”

    卿玉案费力地咽下,眼尾泛起红晕。

    但萧霁月也知道,止痛丹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更为晴天霹雳的消息。

    燕兴怀沉重地说道:“将军,方才探子来报,有外族蓄意炸毁河堤,西部河道的水位急速上涨,河水已经蔓延到了西城关外。鞑靼族的人快要登岸了。”

    第5

    5章

    “潼关出事了?”

    卿玉案刚想挣扎着站起, 一计掌轻轻劈在他的肩头,意识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萧霁月小心翼翼将卿玉案放置于床榻上,容兰搀扶好后者。

    “看好他。”

    萧霁月披上银盔, 系好衣领上的领扣,他垂着眼眸,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容兰怔了怔神。

    萧霁月系好外氅, 在走出营帐之前, 他的脚步微微一滞,他偏过头说道:

    “无论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能让他出来,不要让他找我。记住了吗?”

    容兰指了指自己,问道:“连我也要在这里?”

    萧霁月走出营帐外,目光落在远方腥红的天际,淡道:

    “缺你一个不算缺。照顾好他。”

    说罢, 萧霁月便转身步入茫茫黑暗以及雨雾之中。

    ……

    此时已经到了午夜子时, 整个潼关都笼罩在黑暗中。

    西城关隘口,十三座河堤完全冲垮,只余一条狭窄的小路蜿蜒向北,而北面就是营地的方向。

    萧霁月刚到隘口,燕兴怀便急匆匆地来到跟前, 大雨打湿在燕校尉的脸上, 他无奈地说道:

    “将军,一个时辰前, 我们在西北方位、东南方位的河堤口,发现了炸/药碎片, 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将黄色碎石摊在布帛上展示给萧霁月看。那日搜寻的时候,硝石早早就融进水里, 就剩下这些残余的硫磺块了。

    萧霁月的目光冷了下去:“所以,这几日的河道监工是阗何忠?”

    燕兴怀沉默半晌,问道:“……是。”

    “把他叫过来。”萧霁月的声音如冬夜寒风般冷冽刺骨。

    燕兴怀立即跑去传令,很快就带着阗何忠来到萧霁月的面前。

    阗何忠恭敬地行礼后,抬起头看了萧霁月一眼,便再次垂下眼眸,等待萧霁月开口。

    萧霁月将自己的揣测全盘托出,说道:“是不是你和殷雪一起合谋的。”

    阗何忠不答,只是眯着眼望向萧霁月,想来是早已经印证了萧霁月的猜想。

    应当是殷雪和阗何忠早早就想报复萧霁月,所一起合计出的事情。

    等待片刻,萧霁月的话语更冷了几分,他拎起阗何忠的衣领,说道:

    “我问你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倘若真的有人想要炸毁河堤,那么河道都监必然能知晓有人布置炸药,但如今河堤已毁,证明河道都监难辞其咎。

    但阗何忠仰起头,像是故意似地说道:“回将军,杂家……并不知晓。”

    萧霁月刚想再跟阗何忠盘问几句后,便听身旁的副官厉声说道:“将军,鞑靼族已经到风陵渡了!!”

    萧霁月松开阗何忠的衣领。

    鞑靼族竟然会选择这种时机出兵,看来早早就串通好了,目的就是想要置萧霁月于死地。

    但是现在必须迎战了。

    “传令下去,加强戒备!”

    萧霁月冷喝方毕,带着众士兵朝风陵渡赶去。

    已经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一队队的骑兵飞驰在雨幕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萧霁月坐在为首的青鬃马上,他的手臂上绑着绷带,伤口还没有愈合,鲜血染红绷带,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抬手抚摸一下小臂,仿佛是在感受上面的温度。

    要是他也在身旁就好了,哪怕再看最后一眼也好。

    只是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许副官扬鞭指向前面的渡口:“将军,前面就是了。”

    萧霁月勒紧缰绳,将缰绳往右侧拉动。

    果不其然在前方的河道之中,数百名兵卒被困在其中,无人能够逃脱,一片死寂。

    “将军,小心!”

    没等萧霁月的目光转移,便听得身旁传来厉呼,下一刻他便感觉到向腰间袭来的凉意。

    萧霁月反应敏捷,立刻抽刀挡下了那人的攻击,交错厮杀起来。

    过招几回,萧霁月看准时机,他身形矫健,剑法凌厉,用力挥剑砍断了对方持续攻击的长枪。

    很快,萧霁月便占据了上风,但他的剑势不减,猛然提力,将手中长剑从敌人的咽喉处划过。

    剑刃上映出对方的容貌,萧霁月这才发现,对方正是鞑靼族的少主阿达孜木。

    “是你。”

    萧霁月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阿达孜木的腹部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他的身形踉跄倒退几步,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少主!”

    他身后的副将上前一步,阿达孜木却挥了挥手,让他继续应对神机营的将士,不必担心自己。

    萧霁月提着长剑而来,剑刃上的血迹被与大雨不断洗刷,缓缓滑落在地,与血泊融为一体。

    “你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怎么还管其他人?”萧霁月的长剑指向阿达孜木的脖颈。

    “呵。”

    阿达孜木冷笑一声,却丝毫没有任何畏惧之意,他抬起头,眸光满是挑衅,说道:

    “你可认得这东西?”

    一块泛着紫红色光辉的乌沉香展现在萧霁月的面前,在这一刻,所有过往形成了闭环。

    原来万贤良当时私售的乌沉香,正是从阿达孜木的那里所得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役,正是阿达孜木事先设计好的!而阿达孜木,也是为了四年前杀父之仇的事情而来。

    阿达孜木冷冷笑了出来。

    他虚弱地抬起手,唇角的笑意迟迟没有散去:“按道理,时间快到了啊。”

    他的话刚说完,便又从两侧冒出数百名神机营身形健硕魁梧的兵卒,将萧霁月团团围住。

    子母蛊开始发作了。

    神机营的兵卒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萧霁月,手持利器直逼而来。

    而萧霁月手中握着长剑,防守的同时一边思考着破解之法。

    阿达孜木继续笑吟吟地说道:“听闻将军与神机营的将士视为手足兄弟。不知……将军敢不敢对自己的兵下手呢。”

    近万的鞑靼骑兵浩浩荡荡地从船上下来,他们手持各式冷武,杀气腾腾地朝着风陵渡逼近。

    萧霁月这才明白,这次阿达孜木的目的,哪里是潼关,就是直取自己的性命。

    此夜,注定血腥而漫长。

    或许是血腥气味过于浓重,又或许受蛊毒蚀骨般阵痛的影响,风陵渡的另一头有双瞳眸猝然睁起。

    光凭借渗入骨髓的锐痛,卿玉案就知道已经有人开始操控蛊毒了。

    他没有空管那么多了。

    但凡自己再晚走一步,萧霁月都可能危在旦夕。

    卿玉案费力地欠起身,即便视野模糊,可他依旧强撑着意志扶着墙体艰难行进,却意外撞翻了桌上的零碎物件。

    他闷哼一声,微微俯下/身去,腹部翻江倒海的血腥差点没让他站不稳。

    差点打瞌睡的容兰恍然惊醒,见到费力前行的卿玉案,赶忙去扶:

    “贺太傅醒了,将军说过不让走的。太傅不如在这多待一会。”

    “容兰。”

    卿玉案低低地唤着,语气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当年欠我一个人情,是叛逃的人情。可有想过什么时候还我?”

    这还是卿玉案第一次叫他名姓,以往都直接称其为容总旗。

    而称呼其姓名的,在容兰的印象里只有两个人,其一是萧霁月,其二便是汝南侯府的卿二公子。

    容兰怔怔地看着卿玉案将自己的假面扯掉。

    他向后退却一步,难以置信地说道:“卿……卿二公子?”

    卿玉案不置可否,直接转向主题:“如果你不想让萧霁月死,或者你还有良知问心有愧,就听我的——”

    容兰眼中的震惊之色还没褪去。

    所以,萧将军这半年以来对太傅如此上心,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太傅的身份吗?

    “带我去找他。”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卿玉案神情凝重,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好。”容兰应下。

    卿玉案没有再做停留,让容兰备好马,一同前往风陵渡的渡口,一路上见到厮杀的将士无数。

    那个原来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机营,在蛊毒的影响下变得不堪一击。

    雨水混杂着泥泞,无情地浇在死者冷冰冰的脸庞上,带走他们最后一丝生气。

    他们其中很多都是颠沛流离的无辜百姓,一些是战死的将士,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是鞑靼族夺取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的有力证明。

    而如今的情况看来,卿玉案只能赌一把了。

    漆黑天际之上的秃鹫,在卿玉案与容陵的头顶不断盘旋,发出凄厉而诡异的鸣叫。

    糟了。卿玉案心中暗道不妙。

    倏地,身后马蹄声纷至沓来,旋即一支长箭擦着卿玉案的脸庞追随而至。

    “少主说过,要把神机营杀的片甲不留!杀啊,弟兄们!”

    “为族长和长老报仇!”

    ……

    喊杀声震耳欲聋,冲向两人的鞑靼族人越来越多,眼见箭矢愈来愈多,容兰快速挡在卿玉案身后,说道:

    “我留在这里殿后,太傅先去找将军。”

    “那你怎么办?”卿玉案蹙眉。

    容兰将背后的长弓取下,拉弓搭箭瞄准敌方的头领,长箭离弦的瞬间,容兰答道:

    “我属神机营和六扇门之下,解决这些杂碎绰绰有余。”

    何况自己还欠他一个人情。

    “接着。以防不备之需。”

    萧霁月将另一把弓弩和箭矢掷出。

    “多谢。”卿玉案飞快地驰行,在雨幕中不着一丝痕迹。

    当天际露出鱼肚白,渡口翻涌的海水中有几锁链相接的艘粮船,而粮船上两道模糊身影与刀光剑影相互交错。

    萧霁月死死抓住倒落的桅杆,而阿达孜木手握长枪,目标正是他的脖颈。

    他想抢粮船!

    卿玉案的视线越发模糊,但依旧下意识地握起弓弩,将箭矢搭在弦上。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最后一支箭了。

    万一偏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但不管是为了萧霁月,还是为了潼关和风陵渡的百姓,他都需要这么做。

    他眯起眼,一支箭顷刻离弦。

    胜败,

    在此一举了。

    第56章

    风声渐渐息止, 但大雨依旧滂沱,卿玉案跃入江面,去往萧霁月的方向。

    但粮船上已经不见阿达木孜和萧霁月的身影, 只有插在甲板上、沾了血的箭矢。

    所以,当时中箭的人到底是谁?

    莫名的恐惧涌入卿玉案的心头。

    如果船上没有人的话,那应该就是在……

    卿玉案不敢后想, 再次潜入水中, 越往深处前进,透过江面的光线便越黯淡,在他几近绝望地时候,他蓦然瞥见一抹熟悉的深蓝色衣袂。

    找到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卿玉案的脚踝,他猛地回过头——

    是阿达木孜!

    糟了,被他发现了。

    正当阿达木孜刚想拿出什么的时候, 卿玉案见准时机, 将衣袖中的短刃刺向对方的肩膀。

    殷红色逐渐在江面弥漫,血腥味弥漫开来。

    阿达木孜吃痛,当即松开手来。

    卿玉案拼命地抓住那抹愈渐下坠的蓝色,将其紧紧楼入怀中,不敢回头去看。

    再撑一会儿, 再多撑一会。

    我们很快就会上岸了。

    “少主!”

    “少主, 你在什么地方?”

    江面驶过一艘小船,不断呼唤着阿达木孜的名字。

    “少主在这!”

    鞑靼族族人将阿达木孜从水中捞起时, 方才发现他的背后一根长箭。

    “少主你受伤了?”

    鞑靼族族人慌了似地围起来,想着到底该如何处理。

    “嗯。”

    阿达木孜将长箭徒手拔了出来。幸好没入的不深, 不至于伤到心脉。

    鞑靼族的侍卫赶至,对着阿达木孜躬身拜道:

    “少主, 大景那边忽然有一支队伍突围出来。不像是神机营的。那旗子写的是‘虞’,人数也不算多。”

    那是藩王的封号。

    多半又是卿玉案想出来的招数。

    看着阿达木孜发怔,将士又靠近一步,认真地问道:

    “少主,还需要追击吗?神机营那边的蛊能控制的时间差不多还剩下半个时辰左右。殷大人说,如果现在追上去,应该胜率不小。”

    阿达木孜从腰间取下红布条,摊开在掌心之上,那是当时万国来朝时,卿玉案在秋围时遗留的那几条。【1】

    随着时过境迁,他还是留到了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想给卿玉案看一看而已。

    但……

    阿达木孜看向从浩荡转变为平稳的江面,久久伫立,半晌才说道:

    “不追了。就清除神机营吧。”

    ……

    与此同时,卿玉案费力地将萧霁月拖上岸,拖到一棵怀抱大的老槐树下,方才喘息起来。

    但他不敢停下。

    眼见萧霁月没有清醒的征兆,卿玉案不断试图使他顺畅呼吸,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卿玉案的身形一滞。

    他的耳畔传来萧霁月虚弱的声音:“太傅怎么来了,我不是说——”

    不是说,不要来找我么。

    没等萧霁月说完,卿玉案便紧紧搂住他,枕着他的肩窝,感受与自己同频的心跳。

    冶清昼所说的没有错,自己的一魂一魄与他相关,他能感觉的到。

    这几日的疲惫和担忧在这一瞬间统统抛诸脑后,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好了,还活着呢。神机营那边怎么样了。”

    萧霁月抬起手,去拭去卿玉案眼角的泪水。

    卿玉案回想起来:“没什么大碍,他们中蛊的时间短,鞑靼族控制几个时辰,蛊毒就会自行消散。”

    萧霁月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他缓缓舒了口气,又问道:“那样就好。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若是鞑靼族追上来的话——”

    “他们不会追上来的。”卿玉案打断他的话。

    萧霁月愕然抬起头:“嗯?”

    “你看这些。”卿玉案将兵部堪合和一封藩王妃的书信递给递给萧霁月。

    他还有监察御史的令牌,即便藩王妃无法求情,监察御史也能在这种外族入侵时刻自行调兵。

    萧霁月草草略过书信一眼,忽然“嗤”地笑出声,说道:

    “这就是当时藩王妃说的欠你的一个人情?”

    卿玉案点点头。

    到头来,果然还是卿玉案想的最为周全。萧霁月想。

    卿玉案此时是以真实的面容示人,但却丝毫不见萧霁月疑问。

    卿玉案擒住萧霁月的手,问道:“见到我的样子,你不意外么?”

    相比于他易容前的容貌,他真实的容貌少了假面上的谋略气息,更令人怜惜。

    “我早就知道了。”萧霁月莞尔。

    卿玉案愣了一愣,问道:“你……早就知道?”

    萧霁月的眸光依旧涣散,但可窥见些许光亮,他缓缓启唇,说道:

    “从那天你看将军府的桃花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毕竟拜谒之人从不会久留,过往之人路过将军府也只是行色匆匆,只有心之人才会抬头望一望桃花。

    这四年,只有卿玉案会抬头望一眼桃花。

    也只有他会抬头去看。

    萧霁月:“唔——”

    忽然,卿玉案拉过萧霁月的衣袖,咬过他的唇片。那是极具侵略性的吻,吻技不算高明,但却让萧霁月有些措不及防。

    萧霁月并未躲避,反倒是反客为主地勾住卿玉案的脖颈。

    很快卿玉案便招架不住,他按住萧霁月的肩膀,许久才闷闷地说道:

    “我差点以为,你也醒不过来了。”

    雨势渐渐转小,萧霁月靠在槐树树干下,讲述起当时发生的事情。

    “当时阿达木孜想要抢夺粮船,我便去拦,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占据下风了。只是……”

    “只是?”卿玉案颦眉。

    萧霁月刚想说自己中了阿达木孜一缨枪,但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说为好,他一笑了之:

    “没什么。”

    还是不让他担心了。

    这时,马蹄声渐清晰,“虞”字的旌旗愈发招摇,那是藩王府的兵来支援神机营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抹曙光露出地平面,风雨也在这个时候彻底偃息,江面重新归于平静。

    萧霁月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向着那抹无法触及的熹光探出手去,声音轻地犹若鸿毛落入水面:

    “小楼,你看见了吗?”

    “天亮了。”

    ……

    第57章

    皇城东宫还是一派岁月静好。

    殷雪将写好的信笺卷起, 系在信鸽的脚踝上,见到屋内来人,信鸽受惊掠走。

    殷雪猝然转身, 后背紧紧靠在桌案上,用薄弱的身形挡住笔墨纸砚。

    谢朱颜见他在遮掩着什么,好奇地探过头去看, 说道:“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不过, 殿下怎么来了?”殷雪声音平淡如水。

    “哦。”谢朱颜没放在心上。

    殷雪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他将自己写的国政相关的文章递给殷雪,在太傅告假离开的时间,他依旧在好好温习课业。

    殷雪接过文章,反复浏览几遍,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

    “殿下的文章融古通今,有深厚见识,殿下果真不愧为天纵之材。”

    “唉, 大伴你总是夸本宫。要是太傅, 肯定会指出本宫的问题的。”

    殷雪闻言一愣,随即垂眸掩饰掉眼底的情绪:“是吗……”

    但谢朱颜很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兴致勃勃地说道:

    “本宫听宫人们说,潼关那边的战役已经结束了?”

    殷雪点了点头。

    “那太傅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大伴你带本宫去见他。”谢朱颜的眼眸亮起。

    殷雪怔愣片刻, 手中紧握的狼毫笔轻轻地放在桌案上, 旋即歪着头看向谢朱颜:

    “好呀。殿下随我来。”

    而另一边,在藩王妃所调兵力饿的协助下, 鞑靼族节节败退,潼关也恢复了原先的和平。

    在潼关百姓相送之下, 卿玉案与萧霁月回到京畿将军府。

    卿玉案身上的蛊毒不再发作,视野也渐渐恢复了清晰, 只是今天的奔波劳碌没有合眼,令他有些疲惫。

    蓦地,屋外传来容兰的声音:“太傅,外面有人求见。”

    “什么人?”卿玉案揉着眉心。

    容兰顿了一瞬,说道:“是……太医馆的应太医。”

    但率先有反应的是萧霁月,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卿玉案:“你不是要休息?”

    那个应太医整日戴着面纱,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整的神神秘秘的,看起来古怪的很。

    卿玉案很明显有意回避,他匆匆站起身,说道:

    “还好。我现在就去。”

    直到将军府的转角处,卿玉案看见等候多时的白衣人,四下判断无人时,方才低声说道:

    “兄长来将军府作甚?”

    应太医将一包药塞到卿玉案的受手中:“来给你送药。”

    自从汝南侯府离开之后,卿齐眉便化姓为“应”,来到太医馆苦心孤诣研究医药,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卿玉案莞尔:“那便多谢兄长了。”

    就在卿玉案即将接住药包的时候,萧霁月忽然挡在身前,长剑对准卿齐眉的脖颈,冷声道:

    “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要是鞑靼族的细作,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见到萧霁月猛烈的攻势,卿齐眉手微微抬起,两枚银针飞快地射出,但萧霁月身体轻巧躲开,右手长剑直刺。

    但卿齐眉明显不想夺取他人性命,只是擒住长剑剑刃。

    卿玉案连忙拦在萧霁月身前,说道:“别打了。”

    萧霁月收敛了锋芒,将长剑收回鞘中,冷哼一声,算是答应。

    卿齐眉也不气恼:“我想将军是误会了什么。”

    他将面纱轻轻取下,淡道:“这几日我跟随神机营医治,也算是老朋友了。将军还是认不出来吗?”

    “是世子。”萧霁月缓缓放下长剑。

    卿齐眉抿抿唇:“正是。这回将军能放心了?”

    “原来如此。世子请便。”萧霁月会心一笑。

    卿齐眉将一封密信递交给卿玉案:“除了送药的事情。皇上传来一条密令,命我让贺太傅带到养心殿一叙。”

    多半是因为潼关的事情。

    “我这便去。”与萧霁月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卿玉案应下。

    待卿玉案走入养心殿时,皇上谢玉砌的面前正站着次辅万欣荣,殷雪正看着炼丹炉的火候,旁边司礼监的小太监,往里面投放各式药材。

    卿玉案内心冷嘲一声。

    明明密令上只是宣召了自己一人,没想到万欣荣倒是先闻讯而来。不过也好,万欣荣既然这般主动寻死,倒也省着自己劳心费力。

    “陛下。”

    卿玉案关上门,自觉站在万欣荣的身旁,垂下眉眼。

    这几日风雨方歇,冷风灌入养心殿中,皇上受到冷风,不断地咳嗽起来。

    看样子皇上已经病入膏肓了。卿玉案挑起眉。

    “贺爱卿来了。”皇上看见卿玉案后,勉强挤出笑容。

    他咳嗽了许久,声音沙哑得厉害,看起来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

    万欣荣忧心忡忡道:“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啊!臣现在便去叫太医馆的人来。”

    卿玉案无情回绝:“太医馆的应太医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听到这句话,万欣荣被怼的极为不悦,但他毕竟是朝廷大员,又不敢众发飙,只好忍耐着赔笑。

    “两位爱卿免礼。还是贺爱卿想的周道。”

    谢玉砌虚扶两人一把,又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朝廷一切安稳,两位辛苦了。”

    万欣荣颇具心机地瞄了卿玉案一眼,抢先一步说道:

    “臣不敢居功。这一切还是得益于贺太傅懂得应变,和藩王府借了一只兵呢。”

    本来是想指责卿玉案擅自调兵,私下和亲王结交一事,但皇上却偏不如万欣荣所想,反而问道:

    “兵部没有调兵?”

    卿玉案也本以为迎接自己的是苛责,偏偏没想到谢玉砌的重点在此。

    卿玉案如实回答说:“正是,臣听工部尚书说,是吏部给事中的授意。而且我调兵是有兵部堪合,合情合理。”

    万欣荣冷汗直流,他悄悄看向卿玉案,目光中尽是杀气。

    他明白,这是卿玉案在警告他不要再惹是生非。

    吏部给事中潘弘业近日一直与万欣荣联络频繁,若是潘弘业的行径暴露,怕是万欣荣也吃不了兜着走。

    谢玉砌并不意外:“朕晓得那份堪合,也是藩王妃托六扇门的千户来将密信给我的。”

    看来是容陵一直在暗中打探消息。

    卿玉案长长舒了口气。

    “潼关出了事,吏部那群人不批准。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谢玉砌一掌拍在桌案上,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威压感。

    两侧候着的小太监肩膀开始发抖。

    谢玉砌勉强正了正神色,他对着卿玉案说道:

    “这次太傅有功,回去朕会通知你一个消息。朕见你气色不好,先回去休息吧。”

    卿玉案心思微沉,但表面依旧恭谨:“是。”

    万欣荣明白,皇上这次多半是让卿玉案任礼部尚书之位。

    但为什么卿玉案并不提及自己,转而提及首辅的过错呢?万欣荣疑惑。

    整个养心殿屏风前剩下了万欣荣,殷雪将炼丹炉里的内丹盛到锦盘中,恭恭敬敬地盛到跟前:

    “皇上。清心丹好了。”

    谢玉砌点点头,任凭宫人在一旁备好热汤等等,他的目光落在万欣荣的身上,叹息一声方才说道:

    “喧天寺的道人告诉朕,只要朕潜心礼神,社稷便可永保无忧,可这潼关……唉。”

    方才的疑问暂且搁置,万欣荣思忖片刻,连忙拜跪下来,附和着笑道:

    “也是陛下祈福有功,否则那些外族势力怎么会退却的那般快,这一切都归功于陛下。六部那些言官,不过就是千方百计地阻挠皇上修长生术罢了。”

    于这位沉迷术士的皇帝来说,百信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能保住社稷、永远长生,即便是用尽一切办法也值得。

    “还是你想的最明白。不过修炼此术也无法变出实在的物件,这次大雨冲毁的堤坝又该如何是好?”谢玉砌敲着桌案,像是在盘问。

    万欣荣答道:“陛下不必担忧,臣已经派人去修葺了。”

    谢玉砌的满面愁容,终于更替为笑意,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的疲惫与虚弱:

    “你倘若能解决这件事,这首辅之位就是你的了。”

    万欣荣猝然抬眸,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连忙又磕了几个头,拱手道:

    “陛下恩典,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望!”

    正当万欣荣正准备起身告退之后,身后又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声音。

    “除了你们,满朝文武哪一个还值得信任,都是一群狼心狗肺、亦或者尸位素餐的人啊。也就你与太傅……也就你与太傅,还有殷雪忠心耿耿。唉。”

    谢玉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万欣荣不必再多留,万欣荣只得躬身告退。

    最后整个大殿就只剩下了谢玉砌与殷雪,殷雪习惯性地将沾了血的帕子浸在热汤之中。

    谢玉砌无奈地摇起头,继续说道:“这群人都盼着朕死了,朕死了就能顺遂他们的意。唉,殷雪啊……”

    “杂家在着呢。”殷雪躬身。

    谢玉砌撑着头,说道:“那位道长告诉你的静心曲,现在会弹了吗?再给朕弹一曲吧。”

    殷雪取来五弦古琴,摆放在案几上,袖口中的乌沉香掉入熏香炉之中,瞬时升腾出青色的烟雾,只不过谢玉砌正在闭目养神,并未察觉到。

    殷雪的指腹覆上琴弦之上:“是,陛下。”

    第58章

    等卿玉案回到将军的时候已经将近日暮, 甫一进门,便见萧霁月不顾将军形象地坐在台阶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提着一包油纸包裹的糕点。

    “萧大将军在干什么?”卿玉案眯起眼睛问道。

    听到来者的声音, 萧霁月当即从台阶上弹了起来,还不忘将糕点递给卿玉案:

    “晒日光浴呢。容兰告诉我,这样养生。”

    他还记得, 卿玉案还是蛮喜欢这些甜食的。

    卿玉案接过糕点, 自然而然走入屋内:“你比我还小三四岁,怎么想起养生来了。”

    “闲来无事,万一哪天谢家的人想杀了我怎么办?”

    萧霁月跟上卿玉案,眼中满溢的笑意却在他的身上打转。

    卿玉案疲倦地坐在内厅的梨花木椅上,将一卷圣旨放到萧霁月跟前:

    “你不就姓谢。这二十年他们不还是没有名正言顺的杀你理由,他们倒是应该怕你兵变才对。”

    毕竟掌握大景近半的兵权,底下的将士无不服从, 又和朝廷命官“结党”, 试问哪个皇帝不敢对其稍有忌惮,到时候利用萧霁月要挟,再好用不过。

    萧霁月不用看也知道圣旨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眼眸微微眯起:

    “那我现在该称太傅为尚书大人了。”

    “随你。”卿玉案饮下一口茶。

    萧霁月百无聊赖地挑起他的发丝:“不过也是,他们哪里算的过我们机智过人的贺太傅, 而且连我都是贺大人执掌的棋子呢。”

    卿玉案撑着下颌, 翻身跃于他身上,垂眸望着他:“所以, 人来人往,皆为利字。你明知我在诱你深入, 却为何还心甘情愿入这瓮?”

    萧霁月萧霁月点着他的心窝,眼中颇带戏谑味道:“我之利, 便为你一人。”

    待窗外最后一丝日光落下帷幕,将军府的嬷嬷点上将军府的纱灯,暖融融的光辉映在卿玉案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柔。

    蝉音躁耳,清凉的夜风透过窗棂,吹拂得人身心舒畅。

    萧霁月又揣测道:“所以,你是想要首辅的位置?”

    卿玉案摇头:“不是。”

    萧霁月的眼眸亮起:“你想要皇位?”

    “我不想要,但是我想看另一个人要。等那个人登基后,我只要辅佐他、陪伴他、与他共创海晏河清的盛世就好。”

    卿玉案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但目光却是落在萧霁月身上的。

    萧霁月当即福至心灵,他意味不明地轻呵一声,又问道:

    “那太子怎么办?会不会恨你?”

    卿玉案翻了个白眼:“你我都不是圣人。若是朱颜要怪,便只能怪他的父皇残害手足与忠良臣子。”

    现在皇上将行就木,怕是很快谢朱颜就可以登基了,彼时他们想控制一个傀儡皇帝可谓是易如反掌。

    皇帝或许也没想到,他一直信任的太傅,他所认为忠心耿耿的臣子,实则各个心怀鬼胎。

    萧霁月挑挑眉:“叫太子‘朱颜’呢,怎么不这么叫我?”

    他伸出手将卿玉案压到榻上,欺身向前,又用学着卿玉案用官腔笑道:

    “那贺尚书肯不肯让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奸臣横刀夺爱呢?我好怕太子要杀了我啊。”

    “你……”

    卿玉案错愕了一瞬,对视的刹那双眸立即避开。

    “你想怎么横刀夺爱?”卿玉案故作镇定地说道。

    “太傅不懂么?我以为太傅博学多识,肯定明白的比我多。”

    萧霁月低沉一笑,指腹轻轻滑过他的锁骨处,引得卿玉案一阵颤栗。

    “呃。”

    下一刻,卿玉案便觉身上稍稍一重,萧霁月的吻越发炽烈,两个人的战地也转移到了软榻上。

    褪下的衣帛几经指尖捻动,而褶皱不堪,细碎而难耐的嘤咛声传来:

    “阿玦……将军府会不会还有其他人?若是被他人瞧到……”

    “小楼放心便是。”

    银瓶乍破。

    ……

    一个月后,吏部给事中潘弘业因滥用职权、目中无法自裁而退,受廷杖五十,流放充军。

    正如同萧霁月与卿玉案所言,两个月后,皇帝谢玉砌就已经病入膏肓。在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便叫来三位顾命大臣,其中便有卿玉案。

    等卿玉案踏入养心殿的时候,谢朱颜正趴在谢玉砌的床榻上恸哭,口中一直喊着“父皇”。

    整个养心殿都浸透着苦药的味道。

    卿玉案身着一品朝官方才能着的红袍缓步走入宫殿中,正是汝南侯当年雪夜中跪在丹墀上着的那身。

    那一抹艳红,在朝官中缟素衣中显得格外瞩目。

    除了谢朱颜以外,次辅万欣荣哭的尤为大声,见到卿玉案身上崭新的官服时,万欣荣指着他破口大骂:

    “贺迦楼!你到底是何居心?!我们着的都是素衣,你这一身红衣穿给谁看?!!”

    卿玉案不慌不忙地走到龙榻前,说道:“你们哭什么,陛下即将得道升仙,难道不该贺喜吗?”

    众位朝官听罢,面面相觑。

    卿玉案的手肘轻轻搭在床板上。

    谢玉砌明显苍老了许多,长髯尽白,就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他看向那位整日修玄到近乎疯魔的老皇帝,唇角微微扬起,危险的意味在眼角流转:

    “陛下可想知道如何成仙么?”

    谢玉砌方才黯淡的眼眸,此刻终于显现出微渺的光亮,他沙哑地说道:

    “朕……想。”

    “那其他人都退下吧。”卿玉案淡淡吩咐道。

    这些人不过是如蚁附膻之辈,几乎无人忠心,也只是哭给储君看罢了,留着只会碍事。

    整个朝廷,只有房梁上的明镜是清亮的。

    但众人低低地议论起来,却没一个人肯动身。

    “这里有应太医和容千户,你们怕什么。怕让皇帝无法得道?”

    卿玉案的语气又冷了几分,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扫。

    应太医也算是皇帝最常召见的御医,而容陵如今亦是六扇门之主,有他们二人看守,应当没有问题。

    很快,整个养心殿,便只剩下了四个人。

    谢玉砌很是期待地看向卿玉案,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是费力地说道:

    “到底……如何才能得道?”

    卿玉案站起身,冷笑一声说道:“世上本就不能成仙。善者才能轮回,而恶者只配入地狱。譬如你。谢玉砌。”

    “你、你在说什么?”

    谢玉砌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卿玉案,结果却模糊地看见一身红袍,他震惊地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了一个字。

    但卿玉案知道他想说什么。

    卿玉案逼近一步:“这身红衣熟悉吗?很像汝南侯对不对,那你看我像不像卿玉案。”

    看着谢玉砌逐渐睁大的眼眸,卿玉案笑着问他:

    “既然快死了。就让你知道点事情。那位应太医就是卿齐眉吧,容陵是汝南侯府的门客。”

    谢玉砌嘴角溢出鲜血,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个——”

    卿玉案用帕巾擦拭掉谢玉砌嘴角的鲜血,继续说道:

    “他们说得对,我的确是就是不穿素衣。孝衣我只在家父葬礼上穿,对你,我绝不可能。”

    谢玉砌震惊地听着。

    卿玉案默默阖眸,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来:“我父亲在雪夜里向你求情了一夜,问你为何残害手足。你全把罪责推卸给我父亲。”

    “燕安王明明不欲与你谋权,他想辅佐你,你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问题就出在先帝下过储君的诏令,所以你与外族联合,直下秦淮杀燕安王,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要不是我母亲去救——”

    卿玉案没有继续说下去。

    要不是他母亲去救谢家两个孩子,萧霁月又怎么可能见证全家惨死、火烧王府的现场。

    自己的母亲又怎么会同样葬身火海?!

    世间传闻母亲给汝南侯写过休书,只是以这种流言蜚语掩盖此事罢了。

    不然,自己和哥哥的名字怎么会是爹娘的“举案齐眉”之意?

    他抓住谢玉砌的衣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的语气狠戾了几分:

    “是你让手足死于非命、让忠良沦为不齿、让苍生水深火热、也是你让世间黑白颠倒!”

    “我从见证家破人亡,到发配充军,从七品小官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小楼!”卿齐眉上前一步,示意他莫要动手。

    卿玉案默默松开谢玉砌的衣领,他没忘记这次来到养心殿的目的,他尝试着平心静气地说道:

    “想活着么?”

    他举起一枚丹药,在谢玉砌的跟前晃了一晃,旋即说道:

    “如果你真的想得道成仙,当下就剩下一个抉择,告诉我当年传位给你的圣旨在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砌遥遥指向房梁上洁白无瑕的明镜,忽然他眼神骤亮,凝聚了最后一口气,厉声喊道:

    “来人!”

    “都进来,皇上驾崩了。”卿齐眉盖过了谢玉砌的声音。

    谢玉砌不甘地瞪视着他们,眼中的神采慢慢消失,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看起来谢玉砌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很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再将机会昭告天下了。

    门外候着的人瞬间哗然,一时间涌入养心殿中,所有视线都汇集在了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老皇帝身上。

    孙皇后扑到在谢玉砌的身上,已然哭成个泪人:“皇上——”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的背后,宣告着那位残暴昏君所执掌的岁月已经落下帷幕。

    卿齐眉悄无声息地把卿玉案带出殿外,见所有人都前往养心殿,无暇顾及他们,卿齐眉方才放心开口:

    “拿到圣旨的机会有千万次,若是你沦为众矢之的,再想逃脱就难了。”

    卿玉案垂下眼眸:“我知道。”

    卿齐眉抚上卿玉案的头,苦笑着说道:“毕竟你的性命最重要,我可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是啊,于兄长而言,支撑他活下去的,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但卿齐眉并没有讲述更多煽情的事情,而是从揭开层层包裹的纱巾,里面包裹着一块紫红色的小石。

    那紫红色小石的边缘泛着焦黑,明显是已经火燎的痕迹。

    卿玉案认得的。

    那是乌沉香。

    卿齐眉又把乌沉香盖住,说道:“其实谢玉砌的直接死因,不是他的那些丹药,而是乌沉香。”

    “有人比我们提早动手了。”

    听到卿齐眉的话后,卿玉案脸上神情僵了下去。

    第59章(二合一)

    (一)

    同年十一月末, 彼时天下缟素,国丧之期,整个京城笼罩在哀痛之中。

    第二年一月, 吏部尚书卿玉案与首辅万欣荣联合上疏拥立谢朱颜为新帝,年号更为太平,并大办经筵、出阁就学。

    而大景北疆的百姓依旧受蛮族的侵扰, 萧霁月带领神机营将士戍边, 在临行的前一天清早,萧霁月登门拜访。

    卿玉案打开门扉时,萧霁月便搂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呢喃:

    “贺太傅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卿玉案把他不安的手挣开,语气平淡地说道:“没有想你。”

    “胡说。明明就是想我了,我写的信这么快就有回信了。还说不是想我?”萧霁月又凑到卿玉案跟前。

    其实……还是想的。卿玉案心中暗道。

    萧霁月推开门,便见成山的公文堆在一起, 想起吏部在六部最为忙碌, 也算是正常。

    “贺尚书果真是鞠躬尽瘁。”

    萧霁月揉捏卿玉案的肩膀,眼里带着一丝赞赏。

    卿玉案瞥向他:“我好歹还能在值房坐着,北疆战事吃紧,你还得行军作战。”

    寒暄过后,萧霁月眼中的笑意渐渐黯淡下去, 他转为握紧卿玉案的手:

    “你也应该知道, 皇上让我到北疆,一些辎重粮草也在路上, 不日便会到达,北疆我不得不去。”

    卿玉案松开他的手, 眉眼微微垂下:“我知道。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是担心一个事情。”

    萧霁月将一个红木小方匣放在桌案上, 撑着下颌说道:“我怀疑他对你别有所图。”

    这个“他”应该指的谢朱颜了。

    没等卿玉案回答,随后从木匣中取出一串红绳,戴在卿玉案的手腕上,萧霁月将他的手贴近自己的唇,说道:

    “但他们也就是想想。等我从北疆回来,我就风风光光的娶你。”

    卿玉案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当下最终要的时候并非风花雪月,而是复仇的事情。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那我可要十里红妆。”

    “一言为定。”萧霁月莞尔。

    最后温存片刻,他稳稳地站起身,整肃好自己的衣裳,依依不舍地说道:

    “那我走了。”

    卿玉案的目光仍然落在成山的公文上,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萧霁月什么时候走的,等他抬眼时,门外已经不见了萧霁月的身影。

    只有阵阵北风,告诉他对方已经远去的真相。

    卿玉案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垂下眼帘,昏暗的烛光在他的眼睑投射细小的阴翳。

    倏地,他忽然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旋即对着萧霁月离去的方向说道:

    “我的将军,好梦。”

    烛火熄灭,一夜又过。

    翌日一大清早,卿玉案一早便收拾妥当准备入宫探望太子,顺便验收前几日的课业,然而在去东宫之前突然被宣召入宫觐见太后。

    万欣荣果不其然也在慈宁宫。

    新帝即位,按理来说要给后宫嫔妃一定的面首,前两任皇帝登基花费三十万两银子,这一次也必不能少。

    赶制皇帝衣袍的事宜正交给织造局,只是面首的事情和河道堤坝的事宜撞在一起,恐怕一时间支不出那么多钱。

    孙太后愁眉不展地说道:“这么计算下来,衣袍与群宴就耗十三万银两,这还是节省之后的。其他的也不能太减,总不能让外邦看了我们的笑话。”

    万欣荣又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奉承阿谀地谄媚道:

    “听闻太后近日虔心礼佛,为大景子民祈福,可谓是功德无量。前些日子臣恰巧到灵颐寺结识一位大师,他说自己有一副菩提佛的画卷,欲赠与有缘人,而臣前去卜算,发现有缘人正是太后。”

    孙太后闻言大喜,她知道天晓菩提佛像是几百年前一位大师得道圆寂前所作,她一直让六扇门的人打探其下落,只可惜带来的消息无外乎都是流落人间。

    孙太后又急切地问道:“不知大师可曾说了何时送来?”

    万欣荣浊黄的眼瞳转了转,说道:“大师云游四方,如今正在南疆,臣愿亲自前往取回。”

    万欣荣的话音刚落,卿玉案便走入了慈宁宫,他作揖道:

    “太后。”

    孙太后看向他,满面堆出笑意,说道:“太傅来了啊。”

    万欣荣瞥向卿玉案,目光透露出意味深长的意味,起身拜别道:

    “那……臣先行告退。”

    对于万欣荣来说,他只有稳步向上爬到高位才能确保高枕无忧,如今新帝年纪尚幼,能拉拢的就只有太后了。

    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赶在卿玉案动手前成为首辅,然后把卿玉案拉下去。

    听到万欣荣的话语,孙太后的心情大好,她平和地说道:“去吧。”

    等到万欣荣走过后,孙太后才开始打量起卿玉案,她温和地笑道:

    “太傅,颜儿的课业如何了?”

    卿玉案答道:“回太后,皇上近日勤奋用功,每日早朝之后便开始晨读,进步良多。”

    孙太后欣慰地笑道:“如此甚好。以后有劳太傅了。太傅身子骨不好,就在那里坐吧。”

    “诺。”卿玉案恭敬地答应。

    孙太后感慨地说道:“颜儿当年总是不喜欢那些翰林院的先生,等到贺太傅亲去,方才肯学。”

    谢朱颜能成长至今也是命运多舛,幼时他曾跌入御花园的水潭之中,被宫人就上来的时候高烧了七八日。

    因为是先帝膝下唯一后裔,谢朱颜一直养尊处优,太后对其也纵容溺爱,几乎是有求必应,但学业上便略显落后许多。

    幸好有这位太傅能够循循善诱,又肯费功夫引导。太后如今想来,还是不后悔自己的抉择。

    卿玉案笑言:“也是皇上勤奋好学。”

    孙太后点点头,雍容华贵的脸上浮现笑意,她看向正接过暖茶的卿玉案,又喟叹道:

    “若太傅是女子便好了,不仅贤良淑德,又腹有诗书,若是常伴皇上身侧,怕也是喜事一件呢。”

    卿玉案的手微微一滞,他有些忌惮地望向位居高位的太后。

    他忽地想起萧霁月在六部值房跟自己说的那句话来:

    【我怀疑他对你别有所图。】

    而朝中将军不止是萧霁月一人,六部却偏偏选中萧霁月前往北疆,应该也不只是巧合才对。

    莫非……

    卿玉案不敢再往下细想。

    “太傅以为呢?”

    只见孙太后的指节不断敲击着木椅,发出低沉的脆响,她也正充满考量意味地望着自己。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庭院雪深。

    几个司礼监的小太监正在兴致勃勃给谢朱颜堆着雪人,这里没有外人,谢朱颜可以稍微放肆一些,坐在披檐下抱着汤婆子取暖。

    但谢朱颜的心情明显不大晴朗。

    “皇上怎么啦?”殷雪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坐在他的身旁,又将御膳房的糯米糕递到了谢朱颜的嘴边。

    他叼走糯米糕,甜甜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才将他大半的郁闷清扫而空。

    谢朱颜闷闷不乐地说道:“大伴,是不是民间都是两情相悦才能成亲啊?”

    殷雪知道,这是太后说想给谢朱颜纳个皇后了。

    他沉思许久,方才答道:“并不是的,的确受门当户对和各式的规矩限制。”

    谢朱颜又失望了几分,他垂头丧气地盯着脚尖,看着御膳房送来的珍馐也不怎么感兴趣,他嘟囔地说道:

    “可朕不想娶啊,朕又不喜欢这些人。为什么要强行让朕选择啊……”

    他将太后送来的花名册合拢,那本写有几十名姓的花名册,在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

    谢朱颜委屈地垂头。

    但殷雪只能告诉他残酷的真相:“如果在是民间,找找媒人与风水师还说得通,但是您是皇上,必须取得名门贵女,无论八字还是其他,都必须相互匹配吻合。”

    对于皇帝而言,走到皇位的确是获得无上的权利,但也同时陷入了尔虞我诈的朝局,也进入一个精心编织的囚牢。

    全天下都会注视到皇帝的一举一动,他们所做的都将记录在史册,所说的话是不可违抗的圣旨,开弓没有回头箭。

    谢朱颜抬头,眼神茫然地看着殷雪:“为何你们总劝我去争那个位置?朕没有说过朕想当皇上啊。”

    殷雪陷入沉默。

    他将搁置在谢朱颜腿上的花名册放在一边,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道:

    “其实……殿下想娶太傅过门,便去娶就好了。”

    谢朱颜疑惑地看向他。

    但见殷雪的眼眸从暗到明,像是做了很重要的决定一样,忽然轻笑起来。

    殿下明明已经长大了,可为什么还是看不透离他最亲近的人的心意呢?

    罢了。

    还是帮他一次吧。

    殷雪几不可查地轻呵一声,继续说道:“殿下是皇上,自然是能立妃的。为什么要局限于他人。”

    谢朱颜的眼眸亮起:“那……阿雪不会难过吗?”

    殷雪移回眼眸。

    这么多年,倒是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会不会难过。他在司礼监受过打,挨过骂,泥泞溅了满身,旁人也只会说他“活该”,把他当狗一样嘲讽。

    但是殿下既然肯问,殷雪也便知足了。

    殷雪会心一笑,违心地说道:“杂家为什么会难过?杂家的心愿,就是帮助皇上完成心愿。只要皇上欢心,杂家自然欢心。”

    养心殿朱门上的风铃轻轻晃动,谢朱颜下意识地抬起头。

    殷雪面露笑容:“这不,太傅来了。”

    (二)

    “太傅!”

    谢朱颜迅速起身,殷雪刚想递过去的甜糕也被晾在一旁。

    盯着谢朱颜渐行渐远的背影,殷雪缓缓垂下手。

    算了。

    只要殿下开心,怎么都好。

    “太傅终于回来啦,朕这些日子可是学了不少呢!”谢朱颜抓住卿玉案衣袖,欢心雀跃地说道。

    “嗯。皇上近日学了什么?”

    卿玉案并没有过多表态,只是和煦地扬起唇角,像是冬日乍破的天光,令人心神荡漾。

    谢朱颜将厚厚一摞宣纸一张张地展示给卿玉案:“学了治国之道,还有很多呢。太傅你看——”

    殷雪已经习惯在一旁看着和乐融融的景象,就在他撑着手肘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谢朱颜说道:

    “朕好喜欢太傅的!太傅以后多陪陪朕好不好呀。”

    什么?

    殷雪猝然睁眸。

    他明知道谢朱颜只是在说幼稚少年性质的喜欢,可他还是不自觉地转过头去。

    当卿玉案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殷雪手中的花名册瞬时掉落。

    卿玉案说:“我也喜欢。”

    ……

    授课完毕,太后的女官正在和谢朱颜交谈着什么,等卿玉案出了东宫后,殷雪率先拦住了他。

    殷雪抬起眼眸:“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把皇上杀了还不够?又要动殿下?殿下做错了什么?”

    那汝南侯和燕安王又做错了什么?他们合该被谢家杀害吗?

    但卿玉案并未将心中想法托出,他只是轻呵一声,说道:

    “皇上可不是我杀的,这一点应该有的人心知肚明吧。”

    殷雪刚才想说的话,兜兜转转到了嘴边全都消弭不见。

    见到自己戳中了殷雪的痛点,卿玉案继续说道:

    “而且如果没猜错,潼关死伤惨重的事情,应该也是有人有意嫁祸给将军的。而且,你不是也在利用他吗?”

    在殷雪错愕而惊恐的目光之中,卿玉案举起一张揉皱的信笺,而那张信笺正是殷雪那一日传达到鞑靼族的一封。

    毕竟太子一直以来心慕自己,自然也会观察自己的动向,而殷雪就可以按照他无心的旨意而监视卿家的动向,顺理成章地给鞑靼族报讯。

    能干这种事情的人,卿玉案思前想后,除了殷雪,别无他人。

    卿玉案靠近他一步,说道:“或者说,一个鞑靼族的后人,一个为外族打通情报的卧底,你是少主精心打造的细作。”

    看来全都知道了啊。

    殷雪索性也不再辩解,只是轻哼一声,那句“我是在利用他,但是自己从未想过要害他”没有出口。

    毕竟说了,也不过是给自己辩驳。

    卿玉案在眼前大步离开,殷雪忽然叫住了他:“贺太傅。”

    卿玉案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过了许久,殷雪才哽咽地说道:“对他好一点。”

    “我当然知道。”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完,便离开了殷雪的视线。

    “母后让我们去慈宁宫呢,诶,阿雪你怎么哭了啊。”

    谢朱颜出现在殷雪的身后,殷雪听到这句话,赶忙把眼角的泪水擦拭掉。

    殷雪勉强撑出一个笑意:“没什么。风沙太大了而已。殿下,走吧。”

    谢朱颜疑惑地问道:“京城的风沙……大吗?”

    三个人的脚印渐行渐远。

    风一更,庭院雪更深一重,茫茫雪雾之中,再也看不到几人的身影。

    杳无人迹的皇宫外,容陵撑着伞跑到卿玉案的跟前,笑嘻嘻地将一封信笺和热气腾腾的食盒展示给他看。

    “你不是在六扇门执行任务么,怎么跑过来接我了?”卿玉案笑得眉目弯弯。

    容陵的背后转出一个紫衣少女来。

    阿努娇娇故意在容陵身后办了个鬼脸,随后佯装无事发生的样子说道:

    “听到将军的消息,我和容陵就专程去拿的信件。”

    “阿努娇娇我能理解,只是以往容陵不是最不喜欢萧霁月的吗,怎么也跟着去?”卿玉案打趣道。

    容陵挠挠头,一时半会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不一样,哎呀,公子你就先打开看看吧。”

    卿玉案也不再逗他,首先打开了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一个月后我会回来向皇上提亲。】

    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大的【等我】以及加重的三个叹号。

    不用看署名也知道是哪个心急的人写的。

    卿玉案小心翼翼地折起信件:“难得他有心。以前倒是不见得这样。不过,这次我还有事相求于你。”

    容陵拍拍胸脯,自信地说道:“什么事情,公子尽管提。全都包在我身上!”

    “需要在市井散播一个假消息,一个佛像画三十万银两的消息。”卿玉案淡道。

    第60章

    三日后, 万欣荣搜集有关天晓菩提佛像图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如今钱不是最重要的,他总能想方设法找到。既然自己已经提出要送太后那幅画, 找到真迹换取自己的首辅之位,让太傅诡计多端的人下台才是真格的。

    省的太傅在一日,万欣荣就要忌惮一日有没有人要杀他, 睡不了一次安稳觉。

    几日搜寻无果带来的疲劳, 让万欣荣有些无奈,他看向身旁研磨的庶子,袖袍一挥,说道:“算了,启蓁。你陪爹爹走走吧。”

    万启蓁点点头:“好。”

    京畿集市上喧哗声渐起,万欣荣和万启蓁刚到茶馆,旁边几个大汉围在一起, 低声讨论起来:

    “听闻今天晚上在天香楼有易宝。还有玛瑙手串、还有西洋那稀奇玩意儿。全都价值不菲。”

    “那出售宝贝的, 可都是一等一的商贾,其中有个人叫什么来着。梅清雪,他就是那个出画的人。”

    万启蓁听到这句话时,耳廓微微一动,他低下声音, 道:“父亲, 你听那边。”

    便听那几位壮汉继续谈论起来:“那都是次要的,里面有那个……叫什么来着, 哦,戚若大师的真迹——天晓菩提佛像图。”

    万欣荣眼眸猝然睁大。

    天晓菩提佛像图?!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万欣荣激动不已,他赶忙在桌子上放下一点碎银, 顿时眉开眼笑,说道:

    “今天晚上就去那什么的天香楼,带上咱家镜子后面那个银票,等买画咱就去银庄兑换。”

    万启蓁还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多了个买佛画收藏的习惯,但介于是父亲几日为此事发愁,也应了下来:

    “孩儿这就去。”

    而躲在墙角看着这一幕的容陵,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真好,鱼儿终于上钩了。

    ……

    是夜,京畿入冬就更冷了几分,人们在天香楼里不断进出,卿玉案对着铜镜,将自己新的假面戴好。

    一个超凡脱尘、浪荡洒脱的侠客的面容映在铜镜之中,惟妙惟肖,根本无法窥见端倪。

    阿努娇娇叹息一声,说道:“不过那个次辅要是不出四十万怎么办?”

    毕竟四十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除了卿玉案以外,应当很难有人会认为一个朝官会藏有四十万两的银两。

    “他会出的。”卿玉案淡道。

    他很是满意地摇起折扇,看向一旁的阿努娇娇:

    “多谢你了。”

    阿努娇娇点点头,露出小虎牙来:“太傅不必言谢。这酒楼是容陵也一直照顾,听他说太傅急用,便急忙告诉太傅了。”

    卿玉案将旧的假面放入抽屉,半晌才说道:

    “我给你们二人备好了彩礼与嫁妆,等事情一切办妥,你们挑一个吉日成亲吧。这样作为你的谢礼,怎么样?”

    “啊?”阿努娇娇还没反应过来。

    她跟着容陵走过如今四载春秋,共同历经生死,倒也没有顾及成家立业的事情,被卿玉案这么一提,方才想起。

    卿玉案对她的反应逗笑,他又问道:“还没想好么?”

    阿努娇娇感激地点点头:“想好了,只是有些大喜过望,那就。感谢太傅啦。”

    卿玉案颔首,听得楼下又打过一次更,他方才欠起身:“走吧。时候到了。”

    “好。”阿努娇娇跟上。

    天香楼中笙歌曼舞,琵琶曲调悠扬悦耳,前来寻宝者络绎不绝。

    阿努娇娇在台上拍卖着各式宝物,卿玉案则坐在二楼雅座品茗,时刻关注着场上的动向。

    忽地,天香楼走入两个头戴帷帽的人,看起来行色匆匆。

    万欣荣挤入人群最中,他火急火燎地问起旁边的人:“那个佛像画出没出?我问你话呢,出没出啊?”

    旁边的人顿觉莫名其妙:“怎么还插队啊,后来的人站后面去。”

    万欣荣这才想起自己是隐瞒着身份,于是不得不卑躬屈膝了些,只得赔笑地说道:

    “方才台上那个姑娘把佛像画卖出去了吗?”

    那个人没好气地说道:“早这样不就好了,没卖没卖。”

    万欣荣这才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他连忙道谢。

    而道谢的声音刚落,便听台上阿努娇娇扬了几个声调,说道:哦

    “接下来是来自梅清雪的天晓菩提佛像图,定价十万两。”

    “十万两?!!疯了吧。”

    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众人纷纷议论,不敢置信。

    “我出十五万两。”

    一个男声从人群中喊出,众人循声望去,容陵站在人群后方,淡定且从容地说出这个惊人的数字。

    万欣荣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他赶紧加价:“我二十万两!”

    容陵依旧从容不迫:“二十六万两。”

    场中瞬间沸腾起来,许多人又开始议论起来:“我的天啊,这半天就加了十六万了!这宝物多半非他莫属了。”

    阿努娇娇也追赶着说道:“五个数之内,若是没有人继续追价,这个佛像图就归这位公子了。”

    “五、四、三、二——”

    一字还没说完,便听得万欣荣高高挥起手臂,继续说道:

    “四十万两!我出四十万两。”

    罢了,四十万能换得一个首辅的位置,也算是值得了。

    容陵双手抱臂,佯装苦恼地站在旁边,自顾自地哀伤叹息。

    阿努娇娇笑意更深,她说道:“那便上去和这位梅公子交易吧。”

    万欣荣又火急火燎地拽着万启蓁来到二层,附和着笑容,将十几张银票呈现给卿玉案。

    当万欣荣想拿走画卷时,卿玉案却将画卷合拢,反而推给他一杯热茶,

    “光给出银两还不能拿走。”

    万欣荣焦急地站起身:“怎么又不给了,四十万足够了啊?”

    卿玉案轻抿一口香茗,说道:“接下来你还需要回答几个问题,判断你到底是不是此画的有缘之人,答对了就能带走了。”

    万欣荣脸上的表情一僵。

    他本不想和他周旋,但奈何画在对方手上,只得照做。

    卿玉案的目光暗藏捉摸不透的意味,他说道:“佛家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你见我会觉得是什么人?”

    “公子仙风道骨,定然是得道之人。这东西本就是给一位颇有佛缘的人带的。故此,公子将他赠与我,也是善事一件。”

    万欣荣一边和颜悦色说着,一边急不可耐地将画卷抽走。

    “你说的很对。拿去吧。”

    卿玉案轻抚茶盏,神态悠闲。

    万欣荣见到对方终于松口,赶忙展开卷轴,画卷上面的佛像庄重威严,身着一袭青衣,正端坐莲花池中,正俯视着众生。

    他心中狂喜:果然就是这副。

    万欣荣完全不顾形象地急匆匆跑下一楼,激动地差点摔下台阶,长髯也凌乱也不堪,但依旧死死护住画像,他还是万启蓁搀扶才堪堪走稳。

    他急忙说道:“万启蓁,我们回去,跟着为父到宫里面去!事不宜迟,现在就启程。”

    万启蓁有些奇怪:“父亲,现在就送么?可是现在不是才丑时了。”

    发觉万启蓁没听懂自己弦外之音,万欣荣气得直跺脚:

    “我的意思是明个清早就送咱太后!免得那个姓贺的贱人又来拆台!谁知道贺迦楼和萧霁月还能想出什么歪主意来。而且明天就是太后诞辰。早一点去,我也好在太后面前提携你,你听懂没有?!!”

    他相信,那个贺太傅既然有能力让他轻而易举就升次辅的位置,那也肯定有手段把他拉下去。

    “父亲,那现在就走吧。”万启蓁也才明白,懂事地点点头。

    而坐在二楼雅间的卿玉案听完两人的谈话,唇角微微勾起。

    容陵还是不懂卿玉案这么做的意思,他问道:“公子,那四十万该怎么处理啊?”

    卿玉案将自己的假面摘下,他思忖片刻,平静地说道:

    “其中二十万给工部尚书,完成修筑河坝的工程,赶在明日万欣荣到慈宁宫之前送到尚书手上。剩下二十万先不要动。等我发落。”

    容陵福至心灵,像是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没问题!全听公子的。”

    这一次,万欣荣必定没有善终,他自己酿造的恶果,必定自己亲自尝下。

    明日就会有一场精彩好戏了。

    翌日,辰时。

    天才蒙蒙亮时,万欣荣和其子万启蓁便高举着卷轴跪在慈宁宫外。

    彼时丹墀冰雪尚未消融,冬风冰凉刺骨,让人不愿就留。

    果然不出万欣荣所料,卿玉案一直都没因为各类事由召进慈宁宫。

    来到慈宁宫请安的谢朱颜发现了两个人的身影,连忙走了过去:

    “万次辅何故在此。”

    万欣荣带着万启蓁叩首,万分恭敬地说道:

    “臣参见皇上。臣此次前来是为了向太后献一样大礼。”

    “那就直接进慈宁宫就好了,母后方才醒来。”

    谢朱颜天真地笑了一声,示意他起来:“万大人,跟着朕走吧?”

    万欣荣和万启蓁缓缓起身:“谢皇上。”

    刚进慈宁宫,太后的目光便落在了万欣荣的身上,但=语气依旧和蔼而温和:

    “万辅今日怎么得闲来这里了?”

    万欣荣让万启蓁将佛像画呈上去,自顾自地说道:

    “适逢太后圣寿金诞,万某上些日子方才从大师那里求来,沐浴禅语,感受颇丰。今日特来太后,以示感恩。”

    孙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万大人有心了,拿过来吧。”

    万欣荣本以为这次自己胜券在握,但太后接过画像,展开画像抚上画像中莲花台的纹路后,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殷雪走上前去。

    传闻中这幅画像,在潜心信佛之人触及莲花台时,纹路会绽出金光,但这幅画却毫无反应。

    殷雪分析道:“这图是赝品。”

    万欣荣的话语中满是不可思议,他指着殷雪怒斥道:

    “你说什么?你个阉人胡说八道!明明就是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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