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元满见徐清的眉头渐渐拧起来，不由疑惑道：“怎么了？真的生病了吗？” 说完，她又喃喃道：“姑姑明明说你是装病啊。” 徐清回神，微微后退一步：“你何时回来的？” “前几日，”元满笑道，“你离开宋城的当晚，我就收到父皇召我回京的信了。” 他心下一凛，适当地做出不解的神情：“离开宋城？我几时去过宋城？” “啊，你是在说我没有去宋城看望过你吗？” “抱歉，日后可以的话，一定会去。” 徐清拉平皱起的眉，嘴角微弯，三言两语把场面弄得不失礼貌，充满了客套。看起来与感情充沛的久别重逢毫不相干，更像平平无奇的偶然遇见。 这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元满有些不知所措：“不是这样的。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徐清的话语令她感到疏离与陌生，相见的喜悦被冲淡了一些，她嚅嗫道：“你不用道歉。” 元满接着解释起宋城的事情：“我在宋城见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右耳后面有一颗小痣，还怕蜘蛛……” “这个人不是你吗”这样类似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但在这样的境况下，无所适从的元满把疑问换成了自述：“所以我以为是你。” 他的思绪瞬间回到那个夜晚。那时他方才喂完元满水，起身后见到一个蜘蛛悬挂在身前，被吓得后退时不小心撞到她，结果摔在她身上。 原来那时元满令他不解的神情，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右耳的痣和那只蜘蛛。 “世上符合这两种特征的人并不止我一个。” 元满听出他是不承认的意思了。 其实元满很疑惑，如果徐清当时是因为要谨慎行事所以不能现身，那回到京中后的此刻呢，距离那件事已过去两月，况且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为何还不能告诉她？ 元满垂下眼睛，再抬眼时，忽然道：“你承认你怕蜘蛛了？” “什么……”徐清愣了一下。 “你从前见到蜘蛛就一蹦三尺高时，不是告诉我，你只是觉得它恶心，但绝对不是害怕吗？” 元满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时，二人正在钟粹宫的走廊上玩耍，走廊的一面乃是镂空雕花的墙壁，墙根的另一面种满了花草植株，那时一只硕大的蜘蛛沿着墙面穿过镂空的窗口爬到这边，元满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蜘蛛，一时新奇地指给徐清看，结果徐清一蹦老高，然后连连后退，绊倒了回廊的低矮栏杆，直直地摔下去了——经历了一场骨折。 两人沉默对望，气氛一时静下来。 这样的会面不是徐清想要的。 徐清甚至不希望元满回京，不希望和她相见。即便再见，他也无法和她维持年少时的兄妹亲昵。但情况发生了偏差，谈话中无意暴露儿时秘密这样的事，好像显得他们只是寻常聊天，不像久经别离。 他要把事情拨回正轨——保持距离。 徐清清了清嗓子，转身出门：“用膳时辰到了。” 话题转的生硬，徐清走得也干脆利落，元满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回头看了看小草，再看看放在桌上的木盒，她本来想送给徐清的，最后也只得让小草把它带着。 徐清身量修长，步子也跨得很大，不一会就把元满落下许多。看见他们之间逐渐拉开的距离，元满加快了步伐，忽然望见前方有一姑娘带着几个丫鬟迎面走来。她们对着徐清行礼，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元满才终于赶到了他身后。小草也因为拿木盒耽误了一些时间，没有及时赶到她身旁。 那姑娘估摸着是哪家的小姐，一副沉鱼落雁之姿。她先是敛了个矜持的笑，后又面目含忧地对徐清道：“听闻公子病了，这是上好的灵芝，请笑纳。” 徐清摆手：“我只是小病，不牢姑娘费心，且用灵芝治风寒实在暴殄天物。” 姑娘似乎觉得徐清是在体贴她的灵芝，笑意加深：“药效好才是药物的价值所在，这点灵芝对我们家中来说不算什么。” 元满心下了然，之前看见后院里有不少官家小姐时，就差不多猜到赏花宴的真正意义，所以徐清今日借病足不出户，只是没想到刚出院子就遇上了一位小姐。 姑娘怕徐清仍旧觉得灵芝贵重，便补充道：“况且这灵芝原先是杜宪家中的，其财产被充公后，又被赏赐给了家父，罪人的东西能给公子您补补身体，是它的福分。” 充公？这人犯了事吗？元满想到，可是她好像在哪里听过杜宪这个名字。 姑娘依旧自顾自地说话，怕徐清还不肯接似的，直接把盒子塞进了元满手里，温声细语地说：“记得给你公子用上。”末了还不

 忘加一句“劳驾”。 元满看着手中的盒子，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以为自己是府里的小丫鬟。 元满装扮朴素，且又是从徐清院子方向过来的，无怪乎被当作了丫鬟。她不觉得冒犯，甚至毫不在意。可当她把视线移向徐清时，却觉得徐清好像不开心了。 徐清比她们都高许多，脸上没什么表情，垂下的眼皮遮住了眼里的光，显出睥睨与压迫的姿态。 他生气了，元满默默地想，为什么呢？ 接着徐清动了动唇，元满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第一，在下不知何时得罪了小姐，你非要拿罪人的东西给我用，是想膈应我？还是想把晦气过给我？”徐清没什么语气地说道。 姑娘的脸霎时白了，欲开口又被徐清面无表情地打断：“第二，竟不知你何时瞎了眼，把堂堂公主当作丫鬟。” 她的脸由白转青，慌张地看向元满。 元满蓦地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有些局促。其实她很理解这位姑娘，毕竟宫外见过她的人少之又少，遂对她友善地笑了笑，摇头示意无碍。 但她低估了徐清的怒气程度，这些刻薄的话语让元满觉得他此刻十分生气。 恰巧这时，小草终于赶来了，或许是感受到氛围不对劲，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元满身后。 徐清又开口了：“不过灵芝是好东西，就当我向小姐要的。稍后回你一份礼。” 姑娘现下岂敢要他的礼，连连摆手：“无需回礼，无需回礼，公子客气。” “我不想欠人情。”徐清道。 他从元满手里接过盒子，忽然撇见小草手里的东西，电光火石间，他对那盒子里的东西有了猜测，于是问元满道：“那是送给我的。” “啊……”元满闻言回头，一时把握不住回答。 她的犹豫印证了徐清的猜测，他把元满拉开了些，让出她身后的小草，回身对那位姑娘说：“我就借花献佛了。”然后看了小草一眼。 元满对小草点点头，她便把木盒递给姑娘身后的丫鬟。 姑娘白着一张脸道谢。 徐清不置一词，朝后院而去。 元满跟得有些吃力，不适地干咳了一声。再跟着徐清走时，发现他放慢了步伐，虽然还是冷淡的一张脸。 她决定此刻还是不问他不开心的原因为好。 三人一路来到后院。空阔的后院已经摆上了几张大圆桌，且放了不少美味佳肴。徐清一出现，就攫取了众人的视线。夫人们拿出慈爱的目光光明正大地打量他，小姐们则含羞带怯地、或是好奇地看他一眼。 徐清在踏进院子的瞬间，就换上了端正的表情，从他脸上感受不到丝毫怒意。他忽略这些目光，径直朝元芷走去，元满则故意拉着小草落后几步，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存在感，免受目光洗礼。 见自家儿子走来，元芷微微蹙眉，迎上前几步，轻声问：“谁惹你了？” 徐清扬眉，不解地看着她。 “算了，先吃饭。”元芷也并不打算现下纠结这事，绕过他，执起元满的手：“小满饿了没？” 元满局促地跟着元芷，因着她的这番亲昵，众人又把视线投注在元满身上，好在元芷介绍过她的身份后，便请众人入座，免了大家对她的寒暄。 元满坐在元芷的右手边，接着再是徐清。 入座后，元满扫一眼诸位小姐们，赫然发现没有宁姒，明明宋城时两人都一起行动。 难道她的哥哥对宁姒前情已了吗？她咬下一口糕点，一边想一边细嚼慢咽。最后她朝着徐清微微偏首：“为何宁姒姐姐没来？” 声音软软的询问自然传入了徐清耳里，但他手下筷子不停，俨然一副专心致志用膳没听见的模样。 见此情景，元满也不好意思再问，乖乖地转回脑袋吃饭。倏地一下，一粒花生米从她眼前跃过，然后元满看见它蹦在了徐清额头上，将将落在瓷碟中。 元满：“？！” 徐清：“？？？” 两人齐齐朝左边看去，元芷一副教训熊孩子的模样：“小满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人家？” “……”徐清忘记身边还有这尊佛了。 元满迅速扫了一圈，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她对元芷道：“哥哥大概没有听见。” ……徐清在元芷的压迫下，不得不屈服，放下筷子问元满道：“你方才说什么？” “宁姒姐姐怎么没来？”元满重复道。 徐清言简意赅道：“不想来。” 

 元满疑惑了一声，继而道，“姑姑知晓……” ——你和宁姒的事情吗？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因为元芷正好为她夹了菜，她只好先把菜吃了。 这厢元满在吃菜，那厢徐清以为她说完了。 “嗯。”他轻轻地皱了一下眉，显得兴致缺缺。哪家姑娘来了，哪家姑娘没来，身为赏花宴主任的元芷当然一清二楚。 “啊？”元满更疑惑了，咽下菜问道，“姑姑知晓了，还办赏花宴作甚？” 难道是不同意吗？姑姑看着不像是个恶婆婆呀。而且哥哥不反抗一下吗？ “她来不来跟赏花宴有何干系？” “你同意？不反抗吗？” 徐清觉得元满简直就是在问废话，快要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了：“她要办赏花宴，我除了举双手赞成还能如何？” “你……”元满一时说不出话来，根据从前的种种迹象，她以为徐清对宁姒是很在意的。而且看起来，徐清似乎没有为自己的爱情多做挣扎便向元芷屈服了，委实不太像他的性格。 难道男大也十八变吗。 徐清听见耳边一声颇为惊讶的“你”，接着便没了下文。他虽觉得莫名其妙，却不愿多做追究。 元满是个体弱之人，和徐清这样青春年少的人其实根本玩不到一处，因为徐清不算多么有耐心的人，但元满有一项天赋，总能在徐清耐心告罄之际，让他回心转意。 在徐清打算专心致志地吃饭时，忽听得耳边软软的嘀咕声：“我以为你会很痴情的。没想到这么快便放弃了，怪不得宁姒嫂嫂不愿来！” 徐清猛然看向元满。 这时隔壁桌忽然传来一声不小的惊呼，惹得元满望向那边，没注意到徐清终于吝啬地看了自己。 原来尖叫的是之前遇见徐清的姑娘，她站起来，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一副受惊的模样，显然没有及时压住那声喊叫。 元满大概知道她是被什么吓到了，然后在桌子底下看到了那个木盒，盖子没了，木盒的口上裹着一层网，防止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元芷也跟着站起身，询问道：“出何事了？” 那位姑娘在众人的目光里红了脸，支吾着说无事，是她看错了，以为看到了自己害怕的物什。 众人对这小小的插曲一笑置之，安抚了她几句就过去了。 元满从小便不能和同龄人一般自在玩耍学习，是以爱上了话本这种休闲。话本里那些冲破世俗偏见，克服重重苦难才得以圆满的情爱故事总能把她感动得不行。如今徐清和宁姒这样的现实令元满有些愣神，她还保持着微微侧身的姿势。 徐清动脚勾了勾她的椅子腿，迫使她转身，没成想力气用得稍微大了些，等元满回过头时，两人的脸挨得很近。 他本要后退，一时又停住了。 他觉得元满似乎有些生气和难过，像只没有被顺毛的小猫。 元满难过于哥哥好像和小时候不太一样，生气于他明明去了宋城还对自己撒谎。 她并没有意识到两人逾矩的距离，只是盯着他漆黑的瞳仁想着——那些蜘蛛本来是送给你的，因为你人在宋城也不来看看我。盯着盯着，她好似被徐清的瞳仁吸住了似的，脑中的腹诽渐渐消散。 元满后知后觉地默默退开了，而后把脑袋埋在碗里。 这时，徐清直直地对上了起初被元满挡住了的元芷，她露出玩味又显得高深莫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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