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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章 第45章 韶 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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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大赦庆典那一年,她在农庄里还没住多久,还不能上到神庙里领受赏赐,只得偷偷跟随众人过去,而在神庙外边徘徊许久,就为寻机问一声祭司大人:既是大赦年庆典,流亡异乡的人是否也能得着赦免?

    祭司大人答:无罪无过,谁来赦免?

    回去后她曾一个人哭了很久,只因深陷绝望之中,竟至忘了警觉,直到那心怀不轨的暗影落到眼前方才惊跳,惶惧之下,未及起身已被制住,旋即听见衣襟撕裂声响。天青石的荷露斯之眼滑落出来,她死死攥住,拼命用护身符的尖角去戳那恶徒的头脸,之后被狠抽了几下,混乱中摔到地上,头晕目眩,竟没昏厥,竟是滚到了苇席边!她竭力伸手,摸到藏在席下的短剑,霎时欣喜得像是井里的人摸到了救命的绳!早已被绝望耗尽了气力的人,心神涣散之际,索性对着心口一剑下去,如从峭壁上纵身而下,反正她已沦落到悬崖边上。

    可惜手不够力,刺不到心,竟不能就此一了百了,农庄里的人领了大赦犒赏回来,看见她,人人都受了惊,慌忙找来祭司大人,祭司大人认出是她,兴许还认出了王家护身符与两地之君的短剑,却未有声张,替她疗伤,向周围的人宣告,她这孤身来到北地以北的姑娘,无罪无过,却是得到神明庇护暂留此地的贵人。

    他给她的短剑,真正伤到过的人,只有她自己;白流了许多血,好比献祭,神明得着祭品,饶过了她的性命;又或许是两地之君供奉的乌木与黄金,替她赎到了后几年的安宁。

    “你出了‘意外’的当时,”少爷忽问,“就是在她陛下的大赦庆典之年吧?”

    事不关己般淡漠口吻,剔透眼瞳凝成点墨,倒映着她的呐呐无言。

    “我记得自从大赦庆典之后,神庙那边就不再派人去往各处绿洲找寻你的下落了,”他微笑又说,“那时我跟随陛下刚从南境返回都城,那天觐见厅上的她陛下,夸赞我们的胜利与满载而归的战利品,含笑许诺将要给予我们嘉奖——她说她已反复寻找了两三年,早就感到厌倦,决定此后撒手不理,任由我们自去找寻,倘若柽柳田庄的七果真是主神赐予的恩典,那就且候神明旨意吧!”

    幻觉里一瞬血腥弥漫眼前,剧痛中曾见伊西斯女神温柔笑靥,年长神侍轻缓照拂的手仔细洗净了覆满血迹的荷露斯之眼,波澜不惊般神色间,惟剩不忍与怜惜。

    “听闻此说,陛下与我同是欣喜,摩拳擦掌真以为明天就能将你领回来,而今回想,简直好笑。”他说着哈哈笑了两声,涩得她泪眼模糊,“那时的你,重病重伤之下,一定是让神庙里的人寻见了踪迹,当时的你,一定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以至连她陛下都对邪灵生出了怜悯。”他含笑又道,入耳之际语声低哑,“直到在欢宴节上听你提及当年‘意外’,我才算是看明白了她陛下与主神的这一局对弈。借由主神之名瞒天过海,却被主神反将,令这世间有了从天而降的另一个恩典;借由神官之力将先王抹杀殆尽,低微之人养下的庶出子悬在被废黜的边缘朝不保夕,而主神旨意便是令她强求诞育男嗣而不得,纵使神官担保亦无济于事;待到主神将那另一个恩典送回到陛下身边,以为大局已定,她陛下偏能借子起势,反将陛下的恩典化为自己手里的棋,与陛下换来了红白双冠与法老之名,主神的钦定转眼又落了下风;当掌药祭司的辩白惊诧了众人,如同主神假借其口明晰了恩典的真身,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与神赐的恩典正可名正言顺接受膜拜与敬奉,她陛下却又在轻描淡写间离散了身不由己的卒子们,主神的布局一夕分崩离析;惟有在时光荏苒中蛰伏蓄力,苦候运势起落轮转,总算等到陛下长成为战无不胜的两地之君,主神正可重振旗鼓乘胜追击,料不到她陛下一招以退为进,暗藏起北地以北的恩典,说着撒手不理,而含笑看着人间的荷露斯神将所剩无几的宝贵光阴虚掷于荒漠绿洲,徒劳煎熬着年复一年寻获无踪,再也无心顾虑朝堂与神庙。这一招简直太过高明,隐蔽小心且满怀怜悯,连主神都受了她的蒙蔽,更何况是身为卒子的陛下与我们?”

    这宠儿大笑着叹了声气,似是叹息着身为卒子的无能为力。

    “谁又敢说这算不得是嘉奖?”他瞅着她微笑着叹,“真真是了不起的她陛下!生来尊贵无比,却偏要与阿蒙-拉赌气较劲。最纯粹的神之血脉明明只流淌在她身上,为何头戴双冠执掌两地的偏不能是她?为何偏要逼着她嫁给她满心瞧不上的异母兄弟?为何偏要强求她扶持起年幼不知的庶出子凌驾于她?为何她的恩典偏偏生成了女孩,荷露斯神相中的女孩却成了奉献祭司确证的恩典?为何她最心爱的长女偏被早早献祭给了真正寄住人心的邪灵,她所认定的邪灵却能劫后余生重返王庭,还将戴上两地之君许以的鹰羽?呵呵,主神的棋局上,又有谁能随心所欲?”

    笑言过耳,她也随之深深舒出口气,隐然纾解了无罪之罪累积七年的怨艾。

    因另一位陛下的计较猜忌而在北地以北颠沛流离了七年,也因另一位陛下的一念怜悯而在北地以北苟活过了七年。

    她很愿意这样想,尤其是在此刻:河两岸正在眼前一点一点暗淡,静止的燥热的空气里,一圈一圈泛起了涟漪。

    北风下来了。

    风伸出手,捋开氤氲树梢的沉香,散去,散去,风挥挥手,香气在风的手心里兜了个圈,归拢来,浮在檐边,轻拨她的裙摆,依旧浓得调不开匀不出的甜美,而轻灵不染凡俗,只等下一阵风至,共舞。

    谁都没有说话,也许开口也不会被彼此听见,一同沉在被暮色淹没的时流的河底,遇见天堂里才有的香气,尘世之美倏忽轻如沙砾,眨眼可弃,她只愿仰天而望,静候夜空中闪烁繁星,旁观这众神点拨的棋局。

    “该走了,七。”

    “……又去哪里?”

    “我得去上面瞧一眼祭堂圣所(4)前的封印,回头好向森穆特大人交差啊。”

    “那又不是派给我的差事……”

    她的不情愿,他只当没听见,强拉她站起,带她走上第二道斜坡,来到最上层的柱厅。来时曾在树荫旁瞥见的奥西里斯神,头戴红白双冠,手持弯拐与连枷,生着与她陛下一般模样的眉眼,伫立在上层柱厅的门廊外侧。这一排巨大雕像衔着密密林立的柱列,规整有序,向内舒展,而内侧柱厅尚未封顶。

    “……这地方你也来过吗?”

    他俯近她耳边低问。

    昏昏暮色中连片柱影织成了网,当少爷领着她往柱林深处去,他这站在虔诚的对岸嘲笑众神的人,却在此刻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仿佛知道神明真的存在;她没想要挣开,身处神明侧耳聆听的此地,走过与暮色交融的柱厅,能有个人将她紧紧攥住,寸步不离,怕是连最轻率的神明都不能对她轻举妄动吧?

    暮光映落,她陛下浮现于柱身顶端的笑颜,一列转过一列,寂寂俯瞰他俩。

    “那位大人肯定是把她陛下的宝贝全都藏在里面了,”少爷在她身旁笑言,“这门没十几个人根本弄不开,上的封印还道道都是死咒。”

    他一手攥着她,一手在门上四下检视。

    与其说堵在眼前的是一扇门,不如说是用花岗岩巨石封住的一道墙,墙后便是嵌没于山岩深处的她陛下的圣所。

    祭堂还远未完工,圣所的花岗岩石门先已被神官上了封印。

    出来时候,天色倒比想象中敞亮,那一弯淡白弦月,像一瓣无人收拾的瓜皮,残在天边。

    “听,”他说,“陛下到了。”

    她凝神倾听,果然听见了远处喧哗,喧哗声渐在接近,似已越过墙桓,涌上了林荫。一时她竟有些惊慌,提着裙忙忙跑去,下坡道沙滑,她只顾追着喧哗的余音,裙角牵绊,一步踉跄,不及失衡跌倒,先已被他一把挽住,“悠着点,”他低声笑,“时间都是你们的,不用急。”

    她给他刺得一疼,抬眼瞥见他置身事外般笑脸,又怪自己多心,讪讪转开视线,心火一小口一小口烧上来,幽幽灼过血脉;她甩掉他的手,仍是疾跑,哪怕摔倒,真想连整个自己都一起甩掉,而只念着阵阵迎面急拂的风。

    及至望见前路上走动的人影,她才缓下脚步,走出的每一步都犹如试探,直到终于被她的荷露斯神看见,他朝她伸出手,她立刻跌跌冲冲奔过去,几乎是撞入了他的怀中,“你来晚了!”她搂住他喘着气埋怨,“这里风景再美,也看不着了!”

    “是多耽搁了一些时候,”法老微笑道,他仿佛被她突如其来的依恋举止哄得非常愉快,竟忘记了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在注视,却又像初见时那般,拨开她的额发吻她的眉心,“喜欢香树的味道吗?”他问。

    她扬起眼,跃到眼里的却是盘绕在他额心的圣蛇饰,赤金折出淡漠的光,一如伫立在神堂之上的座座金身,纵使拉神已扬帆去了塞斯的国度,他依然还是瓦吉特圣蛇守护着的荷露斯神。

    “‘神之地看着你,他们会记下你的所为;蓬特的荒芜将归因于你。’”

    听她引了《亡灵书》中的词句来答,法老不禁笑了:“为什么会想到这一句?”

    “不是此地应有的香气,”她谨慎地答,“贸然掠取,便是逾越。”

    “北宫花园里还留了几株,长势却不及这里。”法老微笑道,“遗憾的是植株太少,香味又被热气带着往上走,难得闻见。要能分株自然最好,否则便再多去几回蓬特,也没有什么。”

    “是生长在异域的宝物,为什么非要移植到两地呢?”

    法老没有回答,他似有期许的凝视令她直觉惶惑,别过脸拉住他往前去,迎面看见侍卫官正慢悠悠地踱近。

    “森穆特大人生怕你要带我闯进去鉴宝呢,”她玩笑般抢先说道,“都这么晚了还差遣侍卫官大人特地过来,就为认一认祭堂门上的封印。”

    “你冤枉他了,”法老笑道,“封印时候我也在,祭堂圣所内空无一物,要等到母后的安卡(5)归寝时,才会由神前第一祭司重新开启。森穆特不过是担心工匠们粗野冒失,无意中亵渎了侍奉女神之地,他还没胆子在王家祭堂里藏起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话间少爷已到近处,脸上笑嘻嘻的,多半又在笑她,竟然拿他的顽话当真说给人间的荷露斯神听。他上前行礼,法老颔首回礼,问他道:“还要赶去至乘之地复命吗?”

    “是,陛下,”侍卫官应道,“森穆特大人还在等候我的回禀。”

    “你可以骑我的马过去,单骑脚程快些。”法老吩咐,“今日听闻玛亚将军提及,你已许久未去看望梅瑞特夫人了。将军不日将返北地,将军夫人又难得驻留都城,双亲皆在,便是福祉,纵有些不入耳的叨念,也不该轻易辜负。”

    侍卫官笑笑,说:“泛滥节前他们就预备要动身的,哪知今年事太多,乱了他们行程,走也不是,留又不是,双双闲下无事,就来寻我的麻烦。借我的名头设宴请饭,偏把动静闹得人尽皆知,连累我陪上无数敷衍应酬,回头照旧怨我好歹不识,我实在是不想回去多挨教训,真要被他们说到点上,听见了也刺心。”

    法老没有勉强,准他行了告退礼,允他离开。

    她目送他走,“这一阵总听人说起将军府的甄选宴,”她疑惑道,“可是那位北地第一尊贵的梅瑞特夫人,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我一直以为她没在都城呢。”

    “她心病未愈,眼前就只认得去北宫的路。”法老微笑道,“我曾经在那边见过她一次,这位夫人陪住母后玩西奈特时,会带着将军家的另外五位夫人跟随侍奉,有趣得很。都说将军娶到了六位夫人,看来却是梅瑞特夫人收进了五名陪侍,全凭她一人使唤。”

    “好厉害!”她惊叹道。

    “是厉害啊,”法老笑道,“但这样厉害的一位夫人,唯独降不住她那唯一长成的独子,玛亚将军放任归放任,总算还有远见。”

    “过去少爷可怵着将军大人了,可刚才听他讲话声气,真是两样了,”她不禁也有些感概,“指认他是邪灵的神谕明明就压在他头顶上,他反倒比先前还要自在,嬉皮笑脸的,教人弄不清到底哪句才是真话。”

    沉默片刻,法老问:“他怎么说话的?”

    “他说这回森穆特大人该高兴了——因为那天我的失言。”

    “噢,”法老微笑道,“这句确是真话。”

    正沿着坡道踏上第一层台地,她急于拉他转去檐边闻香,步履却被他带住,不由自主跟随着他径直前行。

    “还要上去吗?”她小声问。

    “上去能看更远。”他说。

    想是工匠们撤得匆忙,这层收拾得远不及下边清爽,四下还散着垒放的泥砖与沙堆,无怪刚才她匆匆下去时差点因散沙滑倒。法老顺势俯去捏了一把沙砾,又玩似地任由它从掌心淅沥流走,他停在坡道顶端,垂眼俯瞰他的南北两地,她悄悄扬起眼望,理当是意气风发的此刻,又一次望见了火光暗影边的沉静。

    “阿洛,”他问,“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先前我问过曼赫普瑞少爷,他说这里是她陛下建给主神的夏宫。”

    法老哑然失笑,“这里是母后留在身后的祭庙(6),以此铭记她神系的出身,向后世昭示她曾与我共享红白双冠的明证,也是令森穆特穷尽心力的建造杰作。至今工期尚未过半,剩下的浩繁工事仍需南北四十二省倾力支援,在此其中,玛亚将军治下的北地诸省助力最多,母后挽留将军夫人久居都中,时常召唤她陪伴在侧,处处着意笼络,也是为此。”

    他转过身,“阿洛,”他凝视着她说,犹如劝慰般低回语声,“那则让你牵记的神谕,或是出自神意,或是小鬼赌气时候胡言乱语,无论何解,最终的处置都由我与母后决定。母后原就笑其荒谬,只要我不在意,朝堂内外就不会有动静,无人肯信的谣言是活不久的,它仅只在神庙朝堂间绕了几圈,隔天就烟消云散了。”

    “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呐呐重复。

    “为何你会以为它已被传得满城风雨?”

    她涨红了脸低头无语,才明白是自己受了愚弄,闺苑里的女官在她眼里几乎都是一般模样,更别提那一窝蜂一窝蜂言笑来去的宫侍,她从来都不曾留心宫中人事,以为只要凭着谨言慎行与良善包容就能安枕无忧,这回算是遭了报应。此时若是再要回头找去,恐怕也找不见那位曾经与她攀谈的女官了。

    “如果这不是她陛下的意思,为什么森穆特大人偏要单单拣出‘斩草除根’来说呢?”她忍不住问,“连她陛下都懒得理会的所谓神谕,大祭司偏要借来诬蔑曼赫普瑞少爷,是担心他会对神庙与神侍们有所威胁吗?”

    “森穆特有他的用意,”法老轻蔑道,“哼,他可也太小瞧我了,单凭这点伎俩——”

    他又望她一眼,方才的轻蔑与他此刻眼中的隐忧又似是两人,却问:“今天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她对他笑,“刚才等你的时候,听曼赫普瑞少爷说起大赦年庆典,又跟着他去瞧了瞧森穆特大人的封印,这一下让我想起了好多事呢。”

    “好事还是坏事?”他问,拉住她往南端走去,她跟在他后边,含笑反问:“说起的是大赦年庆典,谁会去想坏事呀?”

    “大赦庆典也无法扭转逾越之举招致的不详,”法老低声说,“那一年是鬣狗之年,开年时已现出不吉之兆,原定要奉献给主神的方尖碑开采失败,石料还未完全采出就已开裂,前功尽弃;也正是在那一年的泛滥降临前夜,王姐辞世,玛阿特天平上骤然失去这枚颇具分量的砝码,整座都城都跟着失衡。”

    法老轻吁口气,之前他的语调始终平缓,如乘舟掠过回忆的浅滩,水纹渐散,忽在此处惊起了波澜。

    她默默与他并肩坐在奥西里斯神脚边,试着去想象鬣狗年中六神无主的王都,想起的却是隔年北地村外栈桥边,南来的船上收拢了白帆,她问帆下胡子拉碴的水手,一块铜锭够不够载她归程?水手摇头,另一个水手滑下船桅,一样胡子拉碴的脸,掂掂她递去的铜锭,冲她比出一只手,意思是说,这等成色的铜锭得给五份才够。

    而她才刚攒出一块。

    可心里仍是鼓满了希望,满心盘算再攒四块还要多久,她顾不得去留意都城来的水手们胡子拉碴的脸。

    如今想起,那时他们便是在为长公主服丧了,如今想起,她依然怀念那时充满了希望的喜悦。

    “今天你过得好吗?”

    她悄声问,问时曾微微尴尬,因为找不出别的话启口,莫名心怯。

    “试了三百张弓,有点累,”他答,“想和你一起坐一会。”(7)

    “那就靠住我吧。”她说,而他一听见便笑出了声,捉住她的手,指端轻点她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让她想起曾在农庄里伴着午睡的那些孩子,合住了眼,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不时一动一勾,似有若无地,确定她仍在身畔,还未曾远离。

    “阿洛,倘若此刻落在眼中的是你想要的明天,告诉我,它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坐在这里,的确是能看得更远,不似天际之遥,却是伸手可及的远:走过田野便是河岸,渡过河去,就到了至乘之地,它已没入初起的夜色中,像一团凝结的墨滴,堵在她视线里,她别过脸,攀去亲吻他侧过的眉眼,不愿让那座沉甸甸的黑影落在眼里,“让我想想,”她贴在他耳畔轻道,“我想要的明天,是一年里只剩下了收获季,洪泛将临,暑天未至,在吹着微风的日子里坐在荫凉底下,而我的荷露斯神——而我的荷露斯神——”犹豫一顿,而不能不说,“而我的荷露斯神,就会在那时凯旋归来,就像颂词中唱的那般——‘他承继了阿蒙-拉的荣耀,照亮了南北两地,成为天上的神灵,大地的王者,他给永恒制定了边际,用武力征服了蛮荒’,就连那了不起的她陛下,也得等候在不可一世的西塔门下,领着他新娶的迦南美人还有无数花般娇媚的侍妾,恭迎君驾!”

    不知是为真的好笑,还是被她给的幻象哄得心花怒放,法老沉静的呼吸声中终于透出些轻快笑意,“那时你在哪里?”他含笑问。

    “我是荷露斯神认定的恩典,”她存心用祭司音说得字正腔圆,“那时的我理所当然是要被供奉在至乘之地,成为陛下战无不胜的吉祥物,从此忘却高墙外的全部,只为陛下与两地祈福!”

    明知是随口胡诌,却无端唤来了泪,也许是眼里进了沙,她忍着啜泣仍旧给他细碎的吻,惟其如此,才能让她的心脏悠悠缓过口气,缓过心口作祟隐痛,不被那想象中的荣华窒息。

    神明的血液流淌在王女身上,娶到了王女,才是戴稳了红白双冠的两地之君。公主并非都是王女,而她比王女更珍贵,注定要护佑他君临两地,就像某人说过的那样,她将被他供在神堂上,在他满怀信任与爱慕的敬奉中,束手无为,一天一天老去。

    再望向那对岸的至乘之地,黑影在夜色里洇出光晕,阿蒙-拉的领地上空浮起烟云,重重塔门隐去了形迹,留出圣庙深处的灯火通明。

    “陛下,”她轻声问,“至乘之地里究竟是怎样的?”

    “从我们一同献祭过的诸多神庙中挑出最美的那一间,归拢在一处,就成了至乘之地。”法老低声回答,“墙上的铭文都是从右面读起,成片成片的奴隶跪在塔门外边等候差遣——行过割礼的俘虏砍掉双手,没行过的就替他们切割干净,所以圣庙里使唤的总是西境阉奴——无论走到哪个角落,总有没药熏香缭绕手边,总能听见叉铃摇动声响,而寂静不闻人声,流淌的风里混入了神明的呼吸;到了洪泛季节,南来的圣朱鹮栖满阿蒙领地的上门(8),大庭院里青莲开遍,祭司们都聚在敬斋内为主神施行涂油礼(9),廊道间时常歇着一群狒狒,它们逢到日出便会尖叫,圣庙里的人都知道,可是那孩子不知道,乍然听见,她给惊得一跳,几乎就要跌落池里,池水倒映住她柔软的白裙,让看见的人错以为是云朵浮在了莲叶边,她是阿蒙-拉赐予的恩典,无可置疑,然而——若是只将她视作恩典,若是从最初就将她完好无缺地供奉在主神领地,或许我就不必忍受这一时患得患失的苦楚了……”

    恻然相偎时,他的无奈应着她心底徘徊的叹息,静静拂过眼前夜,侵入知觉,无计回避;心绪牵绊处,她靠在他肩上,他俯下脸,给她安慰的吻。

    “主神领地的芬芳,”法老祈愿般说,“能够引回过往旧忆的香气。”

    这是真的。

    不过,

    你即要坐到高处远望,又怎能闻见盘旋脚下的芬芳?

    你即已奔向你所期待的明天,又怎能奢望我停留在恒久不变的过往?

    ……

    收获季,洪泛将临而暑天未至,惬意得就像是在吹着微风的日子里坐在荫凉底下,亚麻花一开出就要采集,才好纺出松软柔韧的纱线,割麦时在地里留下高高的麦茬儿,待收割完后赶牲口来吃掉;有人把镰刀夹在腋下,边拍着手边唱起歌;另外的人吹着长笛,麦束割下后搁在地上,留给拾穗的女人们堆场,她们会把它们捆起,驮去打麦场,赶着牛和驴绕着圈儿不停地走,踩踏麦穗,而后扬筛,将新麦上交给庄上主人家,笑闹着一定要请他品尝……

    她当然都听进去了,谁会听不见自己想要的明天?

    然而,

    他的手心沉实温暖,可每望见他剔透明净的双瞳,又觉得那里面盛满了闪闪发光的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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