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暗藏心事的两人在沉默中向前走去。
不知为何，看着她的背影。游江南却突然伤感起来，似是忧惧般地，他直抬手将迟春景拽住。见她惊讶地看了回来，他僵着面孔，略显尴尬地笑了一笑，旋即，高举着雨伞，遮在她头顶。看她一言不发，呼吸愈发沉静，他在慌乱中忽地笑声爽朗地撒起娇来。
“哎呀，你别生气嘛，我跟你说就是了。”
“什么？”空气凝结，迟春景突然记不清两人为何纠缠，现下，当他这么说时，她懵然发问。
“就是，你刚刚不是问我，咖啡……什么时候买的吗。”他仿佛早已习惯，此刻，僵硬的面上隐隐浮出几抹淡然的笑容来。
“哦。”她似是恍然地晃了下脑袋。
“嗯哼。”他俯身靠近。
“你说。”她扬手往他身上拍去，“我听着呢。”当她不耐烦的话音落下时，她忽觉两人间的动作，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竟然，和他存在着不合时宜的这么一刻。迟春景垂下心神，攥起手指，慢慢地呼吸着。
她想……
她转过脸时，却看见他正神情夸张地比划着。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
她忙聚起神，认真听下。
“……我在咖啡馆，坐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一杯咖啡。后来，我又去前台加了一杯……然后吧，我告诉他们，如果看到一位非常漂亮的美女进来，就再做一杯拿铁外带。但是吧，我们出来的时候，客人却多了起来，所以我就只好多等一会咯。”他眨着眼睛地哼唧起来，语气中的熟稔感在刻意中却自然地流露着，他情不自禁地挨着她，带着她往湖边走去。
“哼！”听他如此称谓自己，迟春景嗖然横了他一眼。
她将环在胸前的双手都收到口袋里的同时又抬脚踢向悬挂在身前的长柄雨伞，继而，她微微沉下脑袋，默默回想那家位于闹市且恒定欣荣的咖啡馆。
她，怎么不记得，咖啡厅里坐了好多人。她只记得，当她推开门走进去时，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的游江南。
如同此刻的他，滔滔不绝。
“……但问题是，可能我呆的时间超出他们的想象。我都看到那些服务员，先是看我一眼，再是挤在一起，眉来眼去，我跟你说，他们肯定都在拿我打赌呢……”游江南咿咿呀呀地说到这，忽地，揽住迟春景往里侧走了一走。在避开道路旁溅起的水花后，他依旧紧贴在她肩头，随之，他勾起唇角，开心地嘚瑟起来，“但是！还好你来了，要不然，他们肯定要把我当成笑话讲给朋友们听了。”他骤然将活泼的语气停顿在娇颠的尾音时，轻颤着双睫地偷偷看向她。
“呵呵。”迟春景仿若不觉，只见她沿着设定好的路线，笔直地走向前方，只抽空睨了他一下，“怎么，嫌我没有时间观念了。”
“哪的话！”听她搭话，他霎时晃着脑袋地在她面前俯了又俯，“您能赏脸出现，小的真是毕生荣幸啊。”
“呵。”懒得搭理他的讨好，迟春景在起伏声里默默转过脸去。
“哎呀，你冷不冷嘛。”见她无意间缩了下脖子，他忙抬眼寻觅起来。
“还好。”此刻的她彻底没了心情，只想快快离开。迟春景望着沉浮鼻息间的冷凝雾气，不由自主地往围巾上蹭去，等她感受到满脸湿润时，她在嗡嗡作响的乱流里，促然想起那瞬泛着薄霜的指尖，便想也没想地说，“等走到前面，就回去吧。”
“哦。”游江南闻言，隔了好久才慢慢地嗯下一声。
“你总哦什么。”她掀着眼皮地回看他一眼。
“就是吧……”
他在听到‘回去吧’这三个字时，本能地想到的是再次分别，听她回问，游江南忙扬声解释，可游离的视线却越发呆怔。几经懊恼，混乱的思绪彻底跌落谷底，见两人间的空隙加剧，他别扭着心地哼哼一笑，看她停下脚步，似是在等待着自己，他忙挂起笑容，赶着话尾说。
“你不觉得，昨天好巧嘛，真的好神奇呀！我们就这样遇见了耶！”
不曾相遇那段时日里，如同流水冲撞积石，在磨平各色棱角后，日渐圆润的卵石却只照应出阳光流转下的璀璨洁白。奇迹般地相逢后，那瞬耀目，在剧烈中，反射着诱人的光斑，纯净而天然。
他喜不自胜极了。
他诚惶诚恐地感叹着。
他……
“嗯。”却听迟春景低低嗯下一声，便见她抬眼看向长长的道路，无神地抬起脚来，旋即，转过手腕，遮起面前的围巾。
再次沉默时，游江南忙说：“是吧，是吧！”
“是！”她无力反驳，扬声应下。
她在突然爆发的气恼中，只觉那瞬瞬欢欣的感叹，太过绮丽蓬湃，她虽怀念与不舍，却也必须止在这个“是”字后面。
只因，彼时的两人，确也成长为大人的模样。
当他一脚踩进，亮晶晶的流月中时。
当那瞬轻微的啪叽声消退，当缠绵的雨水侵染至干净的鞋面后，在半刻停顿里，游江南忙不迭地，却也只能局促地问。
“那他……是，最近……”
“不是呀。”只看迟春景轻快地晃了下脑袋，便凝神望向照亮前路的那簇皎洁月光，“我们回来后……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
“啊？”
“嗯。”见他在促然声中停下脚步，迟春景静静地看向他。等他似惊惧又惘然地转过身来，她抬手抚上他僵立着的后背，安抚性地拍了那么一拍，“怎么说呢……”
“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再次去到了那里。”
在她略显惆怅的语调里，游江南无措地看向她平静的双眸。
待他听清她含在话语里的决绝后，他突然尴尬地发现，不知在何时，他已然抓住她冰凉的手心，往大衣口袋带去。当他意识到后，他只觉掌心滚烫，呼吸焦灼，他别扭地想要抽出手来，却见她毫不在意地低头漫步。一瞬间，那熟识的漠然又阴阴郁郁地笼上心头。
他在烦闷的同时，亦陡然哀伤起来，但依旧紧随着她的节奏，走在反着柔光的寂静湖水旁。
“回国后，我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加上他的，但也只是打了声招呼。”她抬腿，迈过一滩落影。
“后来，应该是四月的一个晚上吧，他发短信，说，有件事，想要麻烦我一下。我就问他是什么事情，可是，他没有回我。”冷声说到这，迟春景突然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她忙稳住呼吸，转脸看向停在身侧的缥缈寒水，可是，她却怎么也看不清零散飞过的朵朵白雪。她艰难地舔了下冰凉的双唇，开口道。
“然后，没过几天……就在，快要来到五月的时候，在那年春天的结尾，他还是，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了。”
尾音消默时，这是她第一次清清白白地讲明这个故事。
于此，盘桓在胸腔深处的哀怨，随着撞击到堤岸的阵阵浪涛，滴落至踩在脚下的一汪碎月中。她别过脸去的时候，也被游江南抱到怀里。
她伏在他肩头，轻轻慢慢地叹出一口气来。
在这瞬亘古不变的寂然中，她与纵横整个时空的愁情融合。而耳畔，那道磅礴声响，却婉转悱恻起来，犹如回音，只一息又一息的消减，最终回落至缠绵在心尖上的一弯月色涟漪。而这抹幽月，只会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浸得又密又潮，直至消亡。
在化不开的叹息声里，在雾蒙蒙的暗影下，她听到他说。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难过。他……”游江南木然地抱住她后，静悄悄垂眸看向路旁，而后，他抬起手来，一顿一顿地抚着她的脑袋。
“无论怎么样尽力，他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是吗？这是我们左右不了的。他可能，是真的……不喜欢这个世界了。而且，你不是也说了吗？他现在，已经成为……他想要成为的，所以，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他……在最后一刻，应该是开心的吧。”
在他断断续续的安抚下，迟春景闷头将眼泪蹭到他肩上，她欠起身来，疲惫地撩起长发，半撑着脑袋，颤颤呼吸着。
“我知道。但我，还是难过。”
她哑着嗓子说完，红着眼睛地转过脸去，她边捂着脸颊，边向前走去。本想缓一缓就好了，可谁知，却更加地伤心起来，但转神想到，像这样边走边哭，只显凄惨。迟春景忙止住脚步，聚着肩头地呼出一口郁气来，就在她克制自己赶快冷静下来时。
她忽然看到游江南正以一种不近不远的距离跟随着自己。
当她停下脚步，他亦也停了下来。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此刻的他正站在自己身后，仿若鬼魅，只能隔绝在泛起水色的长长灯影里。摇摇晃晃间，那串挂在风雨中的大红灯笼，斜斜抖落出，细细碎碎的漫长光阴。
在这瞬黯然里，她没有寻得那道一闪而过的星芒。
蓦地，她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透过满是光影的水珠，向前看去时，她看到，他依旧站在清清冷冷的昏黄鳞波里。瞬间，大颗泪珠滚出眼眶。
她不知道她在哭些什么。
她只知道巨大的悲伤快要将她裹挟到洪荒尽头。片刻眩晕中，她却也明澈地知道，她与他，早已天各一方。她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走近他。
所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人为捏造的幻梦。梦醒了，也就碎了。
当她炽热的泪珠，星星点点地坠入无边暗影时，也照见，满瞬仓惶。她望着立在远处的那刹犹如海市蜃楼般的落寞身影，她无法再伪装平静。
她哀痛地转过身去。
现下，她只想好好地哭上一哭，算是为他，也算是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