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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优昙婆罗(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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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会儿的功夫,丹灵偏斜,阳光消散,雪域生出无尽的苍凉,我面色惨白,瑟瑟开口问易水悲:“既是灵地,寻常人岂能随意进出?”

    易水悲向西远望,语气轻描淡写:“寻常人可进,不可出。你可知道,便是阳水镇这弹丸之地,就有数不尽的人失踪于沙窟,故而镇子里的人多不愿提及此处,视为凶地。”

    他未与我细说,早年间天亘山没少派弟子下山,一代一代地告诫阳水镇民,切忌入迦维罗沙窟,久而久之便成了镇中的一大禁忌。直至今日,虽时不时的仍有人前往,便是如同那狼妖一般为了逃跑,身上多背负人命官司或欠下弥天巨债,乃穷途末路之举,下场自然是葬身于沙窟,再没回来。

    我略觉心惊,仍旧不解:“那我们怎么出来的?”

    易水悲反问我:“你拿我与凡夫俗子相比?”

    看来我应该感谢他,若是没有易水悲,即便我有水有粮,也无法活着走出沙窟。我嘲讽地同他说:“你断言我命不久矣,我却不知不觉偷了八年光阴,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看着不断打寒颤的我,沉吟许久,才冷声说了句:“回罢。”

    一路上我同他并未多言,却默契地朝着客栈走,而不是皮货店。直到无春客栈门口,他慢我半步,说道:“我还有事。”

    我立在台阶上,回头看他,几乎与他平视。眼下冷风瑟瑟,自北刮来细小的雪花,不是个谈天的好时机,可我筹措了一路,神情郑重地同他说:“你既看了《万物志》,想必也已经明了,是我糊涂记错。所以,你没必要拖着我这个累赘上天亘山,衣裳也不必你帮我还了,我们就此……”

    “别过”二字还没说出口,他似乎只当我说气话,气话么,能不听则不听,易水悲深谙这个道理,转身便走。

    我杵在门口,望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手抚上心口,疼得咳了两声。我承认,刚刚说的是违心之话,我暂时不想与他分道扬镳。并非因为对他有意,只是隐隐觉得,我同他,尚有同路可走。

    易水悲一走就是半日,我甚至一度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虽然他没什么离开的理由。我捧着那身天亘山弟子的外衣和斗篷,出门找伙计问何处可以洗衣,伙计见我从天字第一号房中出来,眼尖地跟我说:“您衣服脏了?交给我就成,我帮您洗好烤干再送到房中,姑娘可要熏香?我们客栈……”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虽然这副羸弱的身子骨不争气,可到底不问自取地借了人家的衣裳,交给他人不放心。此地常年天寒地冻,自然不能在院子里洗衣,故而在偏房辟出一间洗衣房,伙计亲自引我过去,房中正有一妇人在洗衣。

    棉衣吸水,斗篷又大,我耗在洗衣房中将近两个时辰,累得胳膊都要抬不起来。洗衣大娘已经洗完整桶衣服挂好,许是实在看不下去,强行上手帮我一起拧衣服上的水。我一个人拎不动装着衣裳的桶,大娘又帮我一块抬到二楼房中,我只能不断同她道谢,掏不出一文钱来答谢她,心有愧疚。

    大娘走后,我把衣服挂在衣架上,再把衣架挪到炉火旁,扯着一角在炭火上烤,直到人坐在马扎上,已经筋疲力尽。然劳累亦有劳累的好处,与易水悲分开时,我尚且不能接受八天即八年这个荒谬的认知,如今已然接纳,只觉讽刺。

    这时房门被推开,易水悲携着满身寒意回来了。

    那瞬间我无法体会他的心理,他风尘仆仆而归,我正坐在炉火前烤洗好的衣服,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饭,盖着盖子也掩藏不住香气,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在等着他、只等他一般。

    他不过错愕一瞬,便恢复如常,手中拎着个鼓鼓的包袱,随手丢到偏榻上,便落座掀盖,提筷吃饭。见我仍呆呆立在那儿无动于衷,他问:“怎么?还得我亲自请你?”

    我偷偷白他一眼,没心情同他斗嘴,落座后飞快扒完碗里的饭便下桌了。房中静得诡异,甚至听得到走廊来往交流的声音,他又支使我:“吃饱了便把床褥收拾了。”

    “我成你丫鬟了?还得给你收拾床铺?”我也是有脾气的,立马重燃些许劲头。

    他用筷子指了指偏榻:“带着你睡过的被子,今夜你睡那儿。”

    我昨夜昏睡在床上,那他八成将就在小小的偏榻,如今我已经醒了,又是他花钱开的客房,我算是寄人篱下,与他置换过来也是应该。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可他颐指气使的样子还是让人讨厌,我气冲冲地绕过屏风走到床边,抱起被子就要走。

    这么一抱被子,却发现被褥之下有一支白色的羽毛,又并非全然的羽毛,正中间是信笺模样,我拿近一看,喃喃念出声音:“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易水悲显然听到了,却装没听到,等我问他:“易水悲,这是什么?”

    “那夜沙窟大雨,随风雨落下的。”

    “这东西很是精巧,不像凡庸之物。”

    易水悲倒不见得:“物之反常者为妖,丢了罢。”

    我没听他的,当作钗饰一般别在鬓边,旋即捧着被子走出屏风。他看到后以冷眼扫我,我权当不知,丝毫不给他视线。走到偏榻后,那个包袱还静静地放在那儿,我愣了片刻,像是猜到什么一般,直觉里面的东西与我有关,放下被子后我解开包袱,赭黄色的皮袄跳到视线之中,我险些以为里面包着一只黄狼幼崽。

    那是一件狼皮氅袄,亦是易水悲兑现承诺给我添的御寒衣物。

    我抿嘴绷住笑容,语气却显而易见的松动:“你天黑才回来,就是为了等皮货店做好这件氅袄?”

    他没理我,我却得到了答案,低声同他道谢:“易水悲,谢谢,你……”

    “又要说我是好人?”

    “你本来就是嘛。”

    他嫌恶我如此娇俏的语气,冷哼一声回应,我则忍不住问:“其实你已经没必要带我上山,为何还给我买衣服?”

    还是如此丑陋的黄狼皮,想到沙窟时的光景,我忍不住蹙眉:他难不成真以为我中意黄狼皮……

    易水悲又不理人,我像自言自语似的问个不停:“你为什么非要带我上山呢?”

    他独来独往惯了,做事从不与人知会,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同我说:“我不喜话多之人。”

    拿人手短,我脑子转得极快,这种时候也不忘打秋风,试探开口:“你要是能给我粒银子,我立马……”

    话还没说完,一颗金锭飞向我来,我赶忙接住,笑得眼睛都密眯缝起来,刚要开口同他道谢,连忙闭上了嘴。

    他说的嘛,不喜话多之人,那这声谢我便也免了,势必要给他一个安宁。

    为了等易水悲的缘故,我同他的这顿晚饭吃得颇有些迟,饭后百无聊赖,只能早早入睡。他虽外出半日,却远不及我劳累,因此我倒头便睡,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易水悲看着像是已经熟睡了,未发出任何声音,房中仅有炭火散发着微弱的光,间或噼啪作响。他突然坐起身来,提着枕边的刀下地,点燃一柄残烛,踱向偏榻。

    睡前我为了防他,床边屏风本来就是立在偏榻旁的,我又给挪了回来,易水悲不置可否,任我折腾。

    眼下他绕过屏风,持着蜡烛,在昏暗的光亮下打量沉睡的我,我对此当然毫无察觉。刀是他的第三只手,他先挑起我裹得严实的被子,再扒开我的领口。女子肌肤本就偏白,我不仅脸上面无血色,浑身亦泛着久不见阳光的冷色,左胸口绝没有什么群花印记,沙窟降雨那夜他的仓促一窥,更像是一场春梦,风过无痕。

    若是寻常人,自然会觉得那夜是自己看错了,毕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家,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可能几日前还有的巴掌大的印记几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易水悲并不这么想,他这个人傲兀至极,绝不会否定自己亲眼见过的东西。

    胸前的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外,我还是觉得有些冷,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开始向上提被子。易水悲无声后退,走出屏风,很快回到床上,熄灭蜡烛。

    还算安稳的睡了半宿,东方欲晓之际,房中睡前添的炭火烧尽了,暖气顺着门缝窗缝跑没影,室内变得生冷。一般人团进被子里,再凑合个把时辰便起床了,我迷迷糊糊地被冷醒,脑袋都钻进被子里,还是无济于事,偏榻乃雕漆材质,并未铺褥,所以我浑身上下已经凉得彻底,像是睡在冰层之上。

    我忍了很久,吊着一缕清明听外面的声音,想着只要有伙计苏醒,我便立马冲出去让他帮忙添炭,若不是不知客栈的柴房在哪儿,我都想自己动手。等待是煎熬的,我讨厌等待,走廊一片死寂,明明窗外已经隐隐放青,却迟迟不闻人声。

    我清晰地感觉到鼻尖冻得冰凉发红,再忍不住,裹着被子挪到床前找易水悲。他没听到我点水般的脚步声,只感觉到脚踏上卧近了个人,接着一只冰冷的手蛇似的钻进被中,抚上他的胸口。

    几乎瞬间的功夫,他钳制住那只不老实的手,清醒意识到,除了我,没人敢对他这么放肆。

    他像要把我的手腕捏断一般,冷声道:“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我疼得眼眶都湿了,彻底清醒:“疼,炉火,炉火灭了。”

    他把我的手甩出去,紧了紧自己的被子,不大想理会我的样子:“去找伙计。”

    我扯他被角:“伙计还没醒。”

    他不做声,我也不敢再把手伸进去搅弄他,想他既然装死,那我就装哭,低声啜泣着吵他不停。他既想带我上天亘山,必要留我一命,我便在他的底线之上肆无忌惮,绝不能苦了自己。且我也并非全然作假,浑身冷得彻底,眼皮还在打架,若是屋内不焚起炭火取暖,我很有可能眼睛一闭便再睁不开了。

    啜泣声中,我提着耳朵,只听他叹一口气,那口气写满了忍耐之意,接着他果断坐起身来,我把头埋在臂弯,挡住偷笑的嘴角。

    房门被推开,再猛然合上,易水悲出去提炭了。

    一来一回片刻的功夫,房中的炉火再度燃起,渐生热气,他以为我已经回到偏榻,不设防地走向大床,险些直接倒下去,赶忙收住动作。

    因我已经鸠占鹊巢,趁着被窝里暖意未散,连忙钻了进去,再度酣然入梦,即使易水悲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也没醒。

    一觉便睡到大中午,许是体虚的缘故,我分外嗜睡,睡得久了又觉得浑身酸痛,提不起什么力气。前半宿窝在小小的偏榻,翻身都不大方便,比不上大床睡得舒服,我不禁伸了个懒腰,正想着怎么跟易水悲解释,却发现他早已不在房中,不知何时又出去了。

    那一整日都是我自己独自在客栈中,问过掌柜才知,店门刚开的时候,易水悲便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只能在客栈等他。有了易水悲给的金锭,我专程到洗衣房去找了昨日帮我的大娘,切下一块给她,算作答谢她的热心帮忙。

    大娘洗上一年的衣服都赚不了这么多,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愿松开,热泪洒在我的手背上。那般感性的场面,我也不禁潸然泪下,大娘更觉我是个菩萨心肠的小姑娘,不仅出手阔绰,难得的是内心柔软。

    殊不知我只是肉痛,太久没摸过银子,那一刀下去我肠子都悔青了,块儿切大了。

    出于报复性心理,我在楼下听了一整日的书,分文不给,只喝免费的茶水,直到傍晚时分,专门看大堂的小二都不肯给我续瓜子了,茶水也越来越淡,和白水没什么分别。再者阳水镇民的听书癖好我委实不敢恭维,说书人总共讲了八个章回的神兵大战,我听得头脑发昏,耳鸣阵阵,胸口闷痛……

    往柴房去的路上,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默默提了一桶炭上楼,反正易水悲还没回来,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打算储备一盆炭放在房中,免得半夜炉火灭了,又要冻醒。

    整桶炭拎起来不轻,我一步一步地磨蹭上楼梯,想着遇上灵巧的伙计帮帮我,可大抵是我昨日非要自己洗衣裳的缘故,给他们留下个事必躬亲的印象,晚上这会儿整个客栈都忙,伙计匆匆从我身边来去,没一个出手的。

    刚到楼上,远远便看到掌柜立在我们房门口,身边还立着一位高壮男子,手中提剑,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二人奔我而来,即便我生平不做坏事,也有扭头逃跑的冲动。

    掌柜带笑问我:“姑娘,与你一块儿的那位公子可回来了?”

    我撂下炭桶歇整,摇了摇头。

    掌柜瞥了一眼身边的男子,擦了擦额间莫须有的汗,笑容有些狡诈,同我打起商量:“那姑娘能够透露一下,您二位还要在小店住上多久?”

    一时间我还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隐隐觉得他像在赶客,旁边那位男子倒是直接,上前一步逼近我,强势道:“我家公子即将抵达此地,要住最好的上房,你开个价,多少钱肯腾出那间房?”

    我态度还算好,拒绝他:“我们住得好好的,并不想搬。”

    那人愈发咄咄逼人:“你不答应,无外乎是想要个更高的价码,何不直说?”

    “我朋友脾气很差的,你这般无礼,他定要动手。”我礼貌地说了这么一句,算是帮易水悲说的,接下来这句,则是我自己要说,“你家公子年纪轻轻,又不是活不起了,非要住最后一次上房么?”

    那人怒色上脸,立马就要抽剑,不想还有比他更快的,自楼下飞来一缕真气,生生将他的剑顶了回去,还把他逼退半步。

    我向下一看,黑衣束发,面色冷峻,破布裹刀,可不正是易水悲。我低声说:“你看,我说过他脾气不好的。”

    那人显然不服,拔剑飞身跃下,于空中快速起了个四星剑阵,袭向易水悲。眼看着剑气逐渐逼近,易水悲巍然不动,还没出手的意思,我的心也跟着一紧,痛觉明显。

    千钧一发之际,客栈的门被推开,人未至,声先到,听着像个斯文懂礼之人:“江忍,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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