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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优昙婆罗(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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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儿有些悻悻的,立在走廊犹豫片刻,才引着我们进了另一间房:“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这间房也还不错,可我还是觉得刚刚那间更好,那间房是阳光最足的,姐姐可知道,在我们山上,阳光是最稀罕的东西了。”

    我连连点头称是,确定这间房有一南一北两张床,想着就定下这间,易水悲已经没了耐心,负手立在窗前,不知在沉思什么。昭儿帮忙把房中的蜡烛都点上,最后跟我叮嘱:“清璧姐姐,你们来早一日,师父吩咐明日才开始烧炭,我一会儿先提一桶来,就是房中不够暖和罢了。”

    我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坐上榻:“不急,你先歇歇,我带了梅花酥,请你吃。”

    说到糕点,小姑娘眼睛都亮了,我打开包袱,先递给她一个油纸包,拆开便是玲珑粉嫩的梅花酥,昭儿伸手捻起一块,同我道谢,又问:“可是在阳水镇买的?阳水镇不结梅花,做酥用的都是我们山上师兄师姐们送的。清璧姐姐你真好,这几日凡是有事需要帮忙,你便找我。”

    我略有些心虚,不过用几块酥便收买了这么个天真的小妹妹,且我确实有事要拜托她,愈发觉得羞愧。

    “我倒还真有个忙想让你帮,小事而已。”

    “何事?梅园就在山南,离客房不远,姐姐随时可以去观赏。寒苍竹林在北隅,那边有些偏,乃山中最阴冷之地……”

    我当然不是好奇这些:“多年以前,我曾承蒙贵派一位弟子搭救,借了我一身衣裳,然那位姐姐并没有告知我名姓,所以这衣服想劳烦你帮我还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主人……”

    我本还想说亲自同那人道谢,到底没说出口,这衣服的主人还在不在天亘山修行尚不可知,即便还在,衣服都是一样的,时隔八年,也并不好确定到底是谁的,如此囫囵应付过去最好。

    昭儿咽下嘴里的酥,腾出干净的手抚上包裹里的红黑相间的衣料,一副了然的模样道:“上面是有名字的,绣得隐晦,寻常人不大找得到,就在斗篷的领子后面,我来瞧瞧。”

    这回轮到我不设防,任她扯过斗篷凑在烛光下端详,只听她喃喃念道:“宫、落、缘,是掌门!”

    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就是那位宫落缘的衣服。

    这下昭儿连梅花酥也不吃了,擦干手后抱起衣服就走,背影如风般迅速,房门大开,炭也没拿,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地问易水悲:“我是不是摊上事儿了……”

    易水悲撑开窗屉,目送昭儿提着灯笼远去,同我说道:“宫徴怕是要来。”

    许是做贼心虚,我连忙卷起包袱要跑,包袱里余下的东西不多,一件我的衣服,还有两包梅花酥,以及,落在地上滚到易水悲脚边的琉璃酒盅。他弯腰把酒盅拾起,看向我的眼神带着质询,我那股心虚愈盛:“这不是,这不是你没拿么,我瞧着值钱,穷途末路时还是能换些盘缠的。”

    他只留了那瓶帝台浆,却孑然一身上山,我有理由怀疑酒被他偷偷给喝了,没带我的份儿。

    易水悲把酒盅放到桌上,明显未与我计较,我寻思跑也跑不掉,又回到坐榻上,老实跟他说:“他不会以为我知道宫落缘在哪儿罢,我是真不知道。不过咱们俩也算独一份了,刚一上山就被代掌门亲自接待,若是没我这一茬,你定享受不到此般待遇。”

    我知道,这种待遇他不享受也罢,所以他没理我也是意料之中。想着一会儿还要把这个谎给圆过去,我有些紧张地话多起来,胡乱跟易水悲说:“我一会跟他攀攀关系,等到赠果宴的时候,能不能偏颇你些许,我对你够不够意思?”

    他冷笑一声:“不必。”

    “你怕被拒绝么?没关系的,不要你来说,我来说,更何况被拒绝也没什么……”

    “不需要,你当我像你一般无用?”

    这大抵便是高手的心境,我无法理解,默默熄了火,白他一眼。

    宫徴很快便到了。

    门虽然开着,他还是礼貌地叩了两声,极显尊重,我闻声望过去,只见一着绛红色衣袍的中年男子,斯文的气质中带着一抹沉稳,莫名给人心安之感。我接连见了两个气质温润的男人,公子郁我觉得有些精明,并不讨喜,宫徴虽年长,我却察觉不到破绽,完美得有些不真切。

    我站起身来迎他,看着他走近,我猜他年逾三十,可离近一看,鬓角却已经带着几抹银丝,不仅感叹经历了夫人出走,又要承担起偌大门派诸事,如此美貌的男人竟也早生华发,懊悔八年前未能瞻一瞻他的容颜,定也是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未必输给易水悲多少。

    宫徴先是自我介绍,说的亦是刚刚昭儿说过的话:“在下宫徴,暂时代理掌门之务,姑娘如何称呼?”

    “叫我清璧就好。”我本来还想给他介绍易水悲,手一伸过去,猛然想到易水悲曾说过的那句话,知道他名字的都是将死之人,生怕宫徴去问他名姓,连忙说:“他不重要,他名字不吉利的,你不要问了。宫掌门快坐。”

    宫徴看了一眼仍立在窗前的易水悲,没多说什么,淡笑落座:“清璧姑娘唤我长老便好,当不起这声掌门。”

    此番话一出,他在我的心中的形象愈发伟岸了些,倒还是个长情之人,怪不得一见宫落缘的衣物就亲自过来了。

    身后跟着的弟子奉上了茶,我连忙接过,捧在冰凉的手心御寒,房中本就没烧炭火,易水悲又支开了窗户,我身上的皮袄虽一直没脱,双手双脚还是冰凉的。

    宫徴又给门口的弟子使了个眼色,弟子退了出去,顺道关上门。他这才开口问我,也是此番的来意:“清璧姑娘可否方便告知,是何时遇上的夫人,她将衣物赠予你,去往何处?”

    实话说,这两个问题我都答不上来,宫徴或许寄希望于我说出个这两年间的时间来,可算起来我拿宫落缘的衣物,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为了不让这个谎言的口子开得再大些,我答宫徴:“差不多八年前了,当时我迷了路,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故而并不知她去往何处。”

    宫徴淡笑的面庞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握着茶杯沉吟许久,我心中不忍,低声补了句:“抱歉,宫长老。”

    他强颜欢笑,还反过来抚慰我:“无妨,深夜前来叨扰姑娘,是我冒昧了。”

    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宫徴便起身道别,再度为打扰我而道歉,还浅浅朝着立在窗前背对这边的易水悲作了一揖,俨然是个克己复礼之人。雪夜天寒,他那件大氅颇显臃肿,可背影却分外寥落,我看得心中不是滋味。

    宫徴推门出去,我远远瞥到一眼,门外不知何时又来了位女子,显然不是寻常弟子,穿着并非正红,而是与宫徴同色的绛红,我猜八成是另一位长老。她看到宫徴出来,急忙张口似要问什么,宫徴把她按下,给提着炭桶的弟子让路,两人相偕离开。

    我这才意识到,弟子奉茶时他递的那个眼色为何意,暗赞他是个心细之人。昭儿说他住在山北侧寒苍竹林外,或许正是我当时胡乱钻进的宫落缘的房间,再不然也是比邻,一北一南,难为他殷切赶来。

    弟子帮忙把炭烧好,很快也离开了,易水悲撂下支窗的叉竿,发出沉重的“啪嗒”一声,房中一片阒寂,我怔怔出神,没发现他在盯着我。

    寒苍竹林外,宫徴紧了紧氅袄,与一盏残灯相伴,茕茕孑立。

    梅亭不知何时出现在廊缘,遥望着他的背影,面色萧然。她这个人到底耐心不佳,又等了一刻钟,还是走了过去。

    “师兄,夜深了。”

    宫徴没应声,梅亭默了片刻,提起那个不愿提及的人:“师妹……”

    “我曾问她,为何偏爱寒苍竹林,梅园之中红梅亦时时常在。她说花开有期,新梅替旧梅,巫山非云也。然竹林争高,迎天而生,永远是相同的竹子。她走之后,我闲时便立在此处参详,我与她自小生在天亘山上,寒竹仍是少时的寒竹,未曾变过。”

    梅亭道:“寒竹丛生,定然会生新竹,未必就是旧时……”

    宫徴蹙眉道:“梅亭,慎言。寒苍竹林乃天意所降,九千九百数,不多不少。”

    梅亭按捺住反驳的冲动,紧抿嘴角。两人静默在寒夜之中,浑身凉意,亦如心境。

    许久,宫徴才再度开口:“听闻有人送来她的衣物,我赶忙去见了那位清璧姑娘,其实路上我便猜到,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八年前她继任掌门之后,便再没穿过正红衣袍。可我不死心,非要亲自问过才肯罢休。”

    刚刚在客房走廊时,梅亭想要细问,被宫徴按下,此时他主动说起,梅亭也好奇他到底听到什么。即便有意抑制,语气还是带着过分的殷切:“然后呢?那姑娘说了什么?落缘何时将衣物赠与给她?”

    宫徴缓缓道:“你我皆知,她这一生仅下山两次,一次是两年前,至今未归,那自然是另一次。”

    梅亭忧心忡忡,低声道:“八年前,她继任掌门的前夜,我与她产生龃龉。”

    宫徴不再言语,仰头望向当空的繁星,无尽相思。梅亭凝望他苍凉的身影,那股哀怨的情绪深深地感染着她,她伸手想要抚他肩膀宽慰他些许,到底还是缩回了手。

    许久,她又问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师兄,你可还在怨我?”

    宫徴提起灯,转身先走,忽视梅亭的问话,语气谦和,略显疏离:“夜深了,师妹也歇下罢。”

    梅亭望他远去,不敢挽留,亦无法挽留。

    我并不知宫落缘八年前下过山,更不知宫徴无意帮我把谎言给圆上,那夜我鲜少地失眠了,辗转反侧合不上眼。

    我在想宫徴。得亏他算长我一辈,否则我这副样子倒像是为他害相思。

    我虽不知他与宫落缘之间发生过什么,或许他伤害了宫落缘,才导致宫落缘决绝下山,可我此时先入为主,见过他伤情衰颓的神色,像是刻在脑海里,我莫名有些心疼他,故而愈发好奇宫落缘到底为何离开,甚至担心她是否还平安地活在人世。

    浮世千变,长情者少,宫徴这样的人物,若非在偏远孤寒的天亘山上,必会搅起一番风云。天亘山亦不适合他这样的男子修行,他为宫落缘留下,宫落缘却弃他不顾,留他独自与红梅白雪作伴,凡尘中的爱恨嗔痴,谁又说得清呢?

    浑浑噩噩入睡,那瞬间根本分不清看到的是脑海中所想,还是梦中所见。

    我看到一只通身白羽的仙鹤,独立风雪中,与天地融为一体,羽毛泛着皓月般的莹泽,长颈曲直,孤高倨傲,定非俗物。须臾之间,白羽纷飞似雪落下,化作一片鹤林,瞬间变为灰烬。

    此情此景,我似在书中读过,先佛于娑罗双树间灭度,树林变白,鹤羽飘散,枯死殆尽,那是涅槃的吉兆,亦代表着死亡。

    又是一个受心痛折磨的长夜,睁眼看到白昼的光亮时,我忍不住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又苟活一日。我躺在被窝里,久久没起身,似乎仍有余悸,为梦中美好之物的逝去而哀痛,屋中静悄悄的,我试探叫了一声:“易水悲?”

    没人应我,我早该想到,依他谨慎的性子,少不了又要出去探查地形。房外传来隐隐的喧嚣,许是有人上山,由弟子引到客房下榻。

    待起身梳洗时,我率先从包袱里找出那枚羽毛,数日过去,仍旧光鲜莹亮,想到昨夜的梦境,我直觉与它有关,几番诵读上面的八个字,甚至看到觉得字迹眼熟,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到底是谁写的了。随后,我又将羽毛别到鬓边,当作一朵拂鬓花,亦是我满头唯一的饰物。

    公子郁就住在我们斜对面的房间,便是昭儿所说最好的那间,他们一行人中午才到,定又是从别人那儿要来的,这次可能遇上了个脾气好的,我在房中并未听到打斗声。

    他亲自登门来寻我,先是为那日江忍对我的冒犯道歉,态度倒是端正,还邀我到他房中一起用午饭,称他专门带了个大厨随行,擅做南邦菜,我不过心动一瞬,强行压制住口腹之欲,易水悲不在,贸然前往男子房中的事情我不敢做,甚至觉得他这一邀约有些贸然。

    见我拒绝,他也不恼火,又朝我做了个礼,转身离开。

    适时天亘山弟子送来午膳,都是寻常菜色,清淡素菜为主,在无春客栈几日享受着贵客的待遇,已经把我的嘴给养刁了,我拎着筷子几番犹豫,不知该夹豆腐还是白菜,心中产生怀疑,脚下到底是天亘山还是般若寺。

    冷不防传来敲门声,我懒得起身,唤人进来。没想到一窝蜂地进来五人,皆是那日跟在公子郁的身后的“高手”,眼下手里端着丰盛肴馔,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给我上菜,想起刚刚公子郁说带了厨子随行,难不成这五个人都是厨子?那他带的高手便只有江忍一人,是不是太弱了些,未必挡得住易水悲一招,假使易水悲使出全力。

    领头的那位比江忍懂得隐忍多了,礼貌朝我作了一揖:“那日多有得罪,公子心中挂记,特命我等前来给姑娘送菜,还望姑娘笑纳。”

    说完人就走了,连让我拒绝的机会都不给,这倒是略微缓解和许公子郁在我心中的印象。我瞧了一眼菜色,有食欲多了,正中间的一盘是栾烩参鸡,红枝绿叶飘荡在汤面,与金灿灿的油星相映,分外馋人。我心中忍不住犯嘀咕,餐餐佐以栾枝栾叶,这公子郁岂不是富可敌国?

    这么好的一桌菜,我想着定要等易水悲一起,连忙把盖子盖回去,在房中来回踱步,时不时推开窗看看外面。大抵等了一炷香的工夫,还是不见易水悲的影子,我又想,公子郁会不会在菜中下毒?毕竟那日易水悲轻易便化解江忍的出招,绝对是赠果宴上的劲敌。

    如此一想,我又轮番掀开盖子,提起筷子把菜各尝一口,正用勺子舀鸡汤时,我忽然愣住,我也未免为易水悲牺牲太大,沙窟中他让我先尝狼肉,我还自嘲是他的试毒太监,今日居然坐实,满脑子想着可别把他给毒死了,我怎么不想想我死了怎么办。

    反正菜我都吃了,人也没死,我便大快朵颐起来,决心一口汤都不给易水悲剩。因此他一进门,便看到我塞了满嘴的菜,双颊鼓起,看向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他回我一冷笑,颇有些嘲讽,我的脸则噌地一下红了。

    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次日赠果宴上,会见到宫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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