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随着田朋身死，阙城卫以近乎闪电般的速度迅速接管颖阳，田朋手下牵扯进来的人也都一一扫清。颖阳又恢复到有条不紊的生活中。
这时年关已近，几个人又相聚在许绵儿家的小屋里，卫忠准备了热乎的暖锅，不同的是，这次不必再向邻居借用。
当日平定城内之乱后，裴胤几人赶回天齐庙时，许绵儿正在昏睡，萱南怀中抱着一个还在啼哭的女婴，至于沈断红，她单膝跪在尘埃，“属下幸不辱命。”
现在这个小女孩，已经长得很结实了，卫忠抱着孩子爱不释手，洗脱冤屈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女儿取名字。许绵儿嘴角都要咧到耳根：“想了好几天，每个字都觉得不好。”她轻轻摇了摇自己怀中的女儿，满眼爱怜。
萱南伸出手指轻点婴儿的脸，“好软。”她又想了想，“比以前吃过的兔子糕还要软。”
众人都笑起来，杨青最夸张，夹肉的筷子一抖掉在桌上，他在地下打起滚来，眼泪和灰尘融在一起，本来精心洗过的脸瞬间脏兮兮的，“萱南姐姐怎么比我还幼稚！真是让人……”一清道人在他沾满灰尘的下巴上摸了一把，“让人笑掉大下巴了！”他这句话把人们逗得捧腹大笑，引起大家发笑的萱南却不明白他们为何而笑，一双眼睛黏在孩子身上，肉乎乎的一只小手忽然抓住萱南的一根手指，婴儿看着萱南，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她对我笑了。”萱南抬起头，最先看到的是裴胤。两人视线对上那一刻，裴胤又瞬间停滞了呼吸，目光也变得柔和。
“她笑了。”裴胤自己也露出一个笑容。
木门忽然被人轻叩两声，沈断红走进来，见众人纷纷端着碗拿着筷子望向她，不免有些尴尬，“还有些事情与裴大人商议。”
“来了就一起吃吧。”许绵儿指挥卫忠再添一副碗筷，沈断红被萱南与杨青两个人拉着坐在椅子上。她不善言辞，平巾帻系得板板正正，一时间屋内陷入沉默。
沈断红轻咳一声，垂眼不说话。萱南将她面前的调料碗拿到自己身前和弄着，“我第一日来颖阳学会的。”
裴胤听来，她还有点儿小小的自得。
于是裴胤轻轻笑，从暖锅中抄起一些牛肉吃着，旁边杨青又将他杯中的陈酿满上，屋内一时又开始热络起来。
酒酣之际，卫忠脸颊泛上一阵酡红，他拍桌案的手已经放下去了，最终又拍到自己脑门上，“绵儿能平安生产，多亏了萱南姑娘与沈大人。我看不如孩子的名字就取‘萱’……”
许绵儿轻声叨念：“卫萱、卫萱，是个好名字！”
卫忠难得有些自得，手指蘸了酒水在桌子上一字一画写了个“萱”字，“萱，乃是萱草之意。萱草又名忘忧草。我们的孩子，愿她一世再无忧愁。”他说着拍起手来，醉眼蒙眬地说：“还要认萱南姑娘和沈大人做干娘，保佑萱儿她一生顺遂！”
旁人只当卫忠说的是醉话，偏被他点到名字的两位都抬起头，萱南一张脸上写满了惊异，大抵在说：我可以吗？
沈断红则是又将头微微低下，借此偷觑裴胤。
阙城卫理应斩断所有过往，哪怕是她亲手为这个孩子接生，也要听凭上峰命令。
裴胤在旁微微一笑，“有何不可？你们两位，是他们一家的贵人，也是颖阳的贵人。”
沈断红颔首，从怀中摩挲半天，掏出一枚柳叶镖，作为认亲礼递与卫忠，却在半截被裴胤阻拦，“这东西太危险，回头你再挑好的送给她就是，让萱南姑娘把你的那份也送了吧。”
萱南点头以表赞同，不顾一清道人频频给她使眼色，将头上的钗子和耳上的坠子摘下来，放到绵儿手上，“给她的，你也戴。”她悄悄凑到许绵儿耳边，“不用卫忠给你买！”
一时间，许绵儿也不知是笑还是哭，她小心翼翼用手帕包好，郑重地说：“我这儿的烤肉，永远给你预备着。”
氤氲出的水汽渐渐模糊了每个人的脸庞，笑啊，泪啊都化作万般思绪融入清冽酒中。一清道人最先醉倒在桌上，被杨青指着哈哈大笑，将他一直以来的拂尘拿在手中，装模作样地道：“无量天尊。”
裴胤在此时将沈断红叫出门外，沈断红低着头，“方才我不该答应的。”
裴胤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飞雪，“颖阳的事，交给暗部来做吧。”
沈断红眸间闪过一丝低落，但还是抱腕拱手，“是。”
“此次折了三名下属，我难辞其咎，恐怕不能再担任镇部主使。”裴胤语气温和，目光从空中移到沈断红身上，他微笑着说：“阙都更需要你。”
沈断红不意自己有此机遇，满是不可思议，一瞬之后她微微颔首，“是。”而后几纵身形，潜入月色之中。
“裴先生，你怎么不进来喝酒呀！”杨青搓着手从屋中跑出来，一张脸冻得通红。
“杨青，这几日你受累了。”裴胤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衣上的积雪掸去，“跟着我们，你也不怕掉脑袋。”
杨青一拍胸脯，“我不怕！卫先生对我好，我为他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
裴胤笑着叹了口气，“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倒是很重义气！”他见杨青嘿嘿地笑，捏了捏他的肩膀，“愿不愿意跟着我走？”
杨青愣了一下。
“跟我，去阙都。”
杨青看着裴胤的眼神，方知他没有开玩笑，霎时间他觉得血液奔涌直冲头顶，“我愿意！”
“先别急着答应。”裴胤摇摇头，“进了阙城卫，你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颖阳。你也愿意吗？”他拍了拍愣着的杨青，“回去想一日，明日城南，有人等你。”
送走了魂不守舍的杨青，卫忠终于踉跄着脚步走出门。裴胤看着他笑：“门外清静，你来醒醒酒。”
卫忠也笑，两人走到裂出一条缝的水缸旁边。卫忠有些感慨地抚摸着那道缝隙，“绵儿当日打我的时候，这水缸还是好好的。”
裴胤不接他的话，目光悠远，“这雪怎么下不完。”
卫忠抬起头，喃喃回应：“是啊，下不完。”
裴胤转头看他，“田朋已死，不会有人知道你是如假包换的北辰人了。”
卫忠脸上的笑容一僵，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知道。就在你为那孩子认干亲的时候。”
卫忠垂下眼睑，语调上扬：“哦？有什么不妥吗？”
“颖阳不太平，阙城卫会盯紧这里，认沈断红是想让她对这孩子还有你们夫妇二人存有一丝不忍；认下萱南……”裴胤皱起眉头，声音放低，“你是想给这孩子留个方外的去路。”
卫忠没有否认，懒洋洋地道：“何故疑心我至此，我是想结个善缘罢了。”
“沈断红，不会出现在颖阳了。”
卫忠倒吸一口气，“你换了人？”
“嗯。阙城卫忠于皇帝，忠于南阙。”
卫忠低头揽紧自己身上的棉衣，漫不经心地道：“看来我这一次，是白作嫁衣。”
“难为你三年来藏得够好，若不是自我到颖阳以来一切都太过巧合，我怀疑不到你身上。”裴胤抱着手倚在落满雪花的杂物堆上，耳畔传来萱南逗弄孩子的声音。
“田朋自认是皇帝从前的亲信，并不满意治理小小一块颖阳，在他心中，做权臣可比做纯臣简单多了。我只说过几句话他就动了心思。”卫忠回忆起三年前的旧事，嘴角浮上一抹冷笑，他回身看着裴胤，这次他不再隐藏，从前脸上的那份怯懦、文弱一扫而空，难以窥探的平静令裴胤感到一丝不安。
可裴胤仍是直视他：“为什么又改变主意？”
卫忠自鼻中发出一声冷哼，转头望向窗内的眼神又格外柔和。“我已经有妻子和孩子了。北辰不是我的家。”
说这话的是日日与许绵儿相处的卫忠，并非对着裴胤的卫忠。
“你还没来得及探查我的底细。我是南阙孤儿，由北辰密探养大，也成了密探。去了很多地方，见了许多死人，南阙人、北辰人。”卫忠抬头回想，脑海忆起当日昏倒在颖阳那日，由衷笑了：“南阙与北辰都不是我的家，绵儿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裴胤沉默不语，卫忠也懒得再与他说自己的情深不负，又恢复不在意的样子：“颖阳是我送给南阙的投名状，我只希望与绵儿好好儿过一辈子。”
“即使余生在阙城卫监视下你也愿意。”
卫忠点点头。目光又飘回到发出清脆笑声的绵儿身上，窗棂上还印着一道竖着双垂髫的影子，卫忠有片刻歉意：“本不欲将她方外之人卷入此事，可，他们武功太好，我需要他们保护绵儿。恕我信不过阙城卫。”
裴胤看着窗上映出的萱南影子，“我们都在利用她。”
卫忠利用她保护妻子，裴胤利用她探听消息。回想起当日天齐庙内种种，裴胤自己释然一笑：“不过，她自己也不在意。”
卫忠不知道何时返回屋内，直到从窗边飘来袅袅腾起的白烟，裴胤才回过神来。白烟裹挟着肉类的香气，足以融化冬日一切的寒冷。
飞雪、坚冰、人心，都抵不过此刻人间烟火。
萱南被暖锅烤得有些热，走出门时正看见裴胤纵身跃上屋脊，他察觉到了院中的目光，微微一笑，三纵四纵追着月影而去。
萱南望着高挂空中的月亮，久久不能回神，风中好像飘来裴胤的声音，满怀期待，殷殷盼望：“阙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