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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风薤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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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声音既骤自云天,倏忽即止,却又浑然鸣于耳际,云绕不止,既是苍浑雄厚悲凉,却有缱绻内藏深情,沈青衣目色微抬,便只见玉照堂西墙角一片绯红——

    一片红色衣袂,仿佛是一朵刚从岁月中轮转回来的梅花瓣,更像是冬日时分开得最寂寞的一树红梅花,这时从别院一段墙头飘落……落于玉照堂前阶下。

    当此庭前,人既不说话,只一注目光深深投向沈青衣,一袭衣角随夜风轻动,口中却忽轻轻叹出一声。

    那一声叹便有江山故人老。

    便是沈青衣目中忽也伤感。

    此人身形既未具十分高大,反一袭宽大红衣之下更见消瘦,但其骨形却是坚实,便有冷峻奇俏,郁郁苍山之凛。

    有此风仪,此人若非梅尧华,又该是何人。

    其人此刻侧身月下,便是那月都欠他清白,欠他皎洁,既面向玉照堂内,这时月下开口道:“我与锦衣三年未见,虽备有薄礼给了小梳,好在她如今已用不上,却是大幸!”说罢袖中一掷,便有一物如底下有人托着似的,直直飘入玉照堂内床榻上,落在那小姑娘的胸口,“此乃千年雪蟒之角,是我这一年涉雪山,经大漠,远去昆仑之时偶得,原想你们长住海岛,便可以助小梳丫头吸除腿脚上的寒湿之气,但两年便如半世,如今小梳丫头既已活蹦乱跳新换一人,自是再用不上,好在这雪蟒之角既能消解诸类小毒,便也不算全然无用!”

    沈青衣同他共看向玉照堂,这时唇畔便牵出徐徐笑意:“不错,她这般一个孩子,从前不遂意的时候既多,能有如今方才肯来的真正开心,本也是天幸!”人盈盈站起,“但她自喜欢你的礼物,更那日黄叶庵堂外得你一张红叶,知道是你来,她已是喜欢至极!”

    月下人眉目间却忽一汪水痕带过,郑重道:“但你既然看重小梳丫头,便绝不该再纵容这金国的小王孙,你应知一个人的心思若是太多,并不是能轻易能改的,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你应知燕京这场风波,始作俑者本是他!”

    沈青衣只得点点头:“不错,他要的既是我离华岛最好的一件宝贝,是我沈青衣心中如今最重之人,我自是该想得更多些的,然似小梳这般一个丫头,哪怕她从前心里不是那么快乐,她在我面前也是快乐的,而我眼前偏偏又知道,若要她真正开心,本也是件极简单之事,我便有时难免感情用事。”

    这一番话,便月下那人久经风霜,目色也生惊,人已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更听沈青衣这时又道:“是以虽也知这是你的难为之处,但江湖若见,只这两个年轻人,你若能保,便替我保一保。天地无情,他二人却今后无论是何结果,都当使还有最后一份情义淹留的。”

    这月下人便口中只得感慨道:“这好似是第一次,你有托于我?”

    沈青衣微仰头,“你我灵犀一点互知,也知本不必出言相托。”

    月下人得沈青衣言如此,目中不觉动情,沈青衣这时却又道:“但你这回遣人先来通知,不似你平常作风,又是为何事耽搁至今?”

    月下人听得目中笑意一时更多:“只因故人相见,我自筹谋送于锦衣之礼,但好在锦衣之礼却是今日锦衣亲自选定,是以我便只得在一处多花了一些时间!”

    这人道:“只因我今日本也侥幸收下一徒,既助他打通任督二脉,小授乾元剑法,三年之后,待他长成些,我便也会遣人将他从那铜鼓之上,接他入我至方城,做我今生唯一弟子!”

    浅水边沈青衣眼中再是强抑平静,面上本也动容,忽低叹一声道:“为难了你。”

    月下人唇角一牵:“也为他根基不错,更有与你今日的因缘。”

    人这时返身,红衣之上一对冷亮的眼睛哪怕仍是冷酷异常,却忽一时也多少心事瞬息淌过,这时缓缓抬左手抚眉前寸许一枝梅枝,道:“要知人与人的因缘本是不多,便如这些梅树,再是千挑万选御家所有,却到底没有临风薤谷中的梅树有情有义些……然尧华既已离开二十多年了,我却也的确很久没有再想起他了。”

    冷月如霜。

    满堂梅树若知从前故事,可也伤感?

    梅尧华若至今还活着,可也眼前心意能平?

    是以这世上哪怕有多少人同时在侧,却绝少有人能知道红衣人这一句中的失意和无奈。

    然沈青衣却当然是能明白他的其中一个,更哪怕她知道玉照堂本是完颜康的有意安排,但若不是这些梅树不会成为她会想起梅尧华的契机,她此刻也不会在此!

    这自然也便是她与完颜康的因缘。

    “但花既还有再开的时候,人便到底该比这花多些情义的!”在沈青衣出神之际,红衣人这时已不妨将一张面目重新转看向她。

    冷月如钩,却是要将人的心思都翻转出来的那种月轮。

    “你此话,却是大有深意?” 沈青衣立身于那牛皮大鼓上,闻言便也只得无奈微微笑答。

    “锦衣,你自是懂的,所以才会违心应了欧阳白的这一战。”红衣人却已道,“别人都以为你和欧阳白一战是为临风薤谷,无人知道,那一战实是为我!”他这时缓缓自袖中取出一枚银簪。

    他手中所示的银簪子既是普普通通旧得朴实,沈青衣一见面上却已无奈而笑:“你竟也去了龙池,你本不该去的,所以这也就是你逗留燕京许久,到如今才肯现身的原因!”

    红衣人道:“我若知晓你的苦心,又岂敢轻易现身。”

    沈青衣却摇头:“亦或花开花落本是常事,本不该是人去多想了它,我肯答应欧阳白,原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你至方城诸多条性命,甚至是今后更多人间的性命!”

    只她这一句,便叫梅树下的梅红衣人目中一段难色不能掩:“花开花落无常也罢,有常也罢,此番凶险,我定不会容你去犯,更你若执意,难免伤尧华的心,他若知你要在他最喜欢的梅花下犯险,他便是魂魄回转,也会从临风薤谷的山峰里重新爬出来,将临风薤谷中所有的梅花、还有这里的梅树都毁掉的!”他虽是徐徐开口,他的语声虽还是平静,他的喉音中却已有痛。

    这自然也是他转而选择六王府的玉照堂,将这三十三株梅树之下作为约见之地的原因。

    沈青衣到此刻又如何,一时面上也有了感伤,但也只是感伤,“人生一世,暂去还来,想我梅师兄本不是那般执迷不悟的人。”她的目光微是沉疑,复而转为柔和,那柔和之中便已显这世上最大的心志不移。

    她面前的红衣人既识沈青衣太久,此时面上那笑便更是伤感,叹道:“他若不是执迷不悟之人,却将一个大梦做到死都不肯醒!”

    沈青衣摇头:“亦或他才是举世惟清醒的独一个,旁人才只道他才是执迷不悟到死的人!”

    她面前的红衣人猛停笑,面上痛色重现,但那痛色中更又有一段彻悟:“我终于明白为何在临风薤谷之中,尧华只将你当作了朋友的原因,他那样的人本眼高于顶,孤傲偏执,你若不能得他十分的心意,他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却是她唯一的朋友,甚至连李墨涵也不是。”

    “亦或他最后动心的人不是沈重,而是你,临风薤谷便可免却一场劫难,但这样的事,我也总是不肯的。”虽无人能瞧见这位红衣人此刻他一张面色,但他口中这时已传出一整片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中起初还有痛意,还有过往之意,但到了最后,便只剩下真正的风清月明,天地正气。

    这红衣人大笑声中道:“无论如何,锦衣,你我今日重见在此,这金国小王爷的品味不错,此间的风月也算不错,并不算亏负你我二人。”

    他这时才真正正面对人。

    他的面上此刻竟也戴着一个面具,一个青铜面具。

    这青铜面具却自然也出自梅尧华之手。

    沈青衣这时也于铜鼓上开口:“不错,无论如何,你最后也还是来了燕京城,不需我远赴千里而去雪山!”

    红衣人喉中却出一些苦笑:“你怕我不来?”

    沈青衣点头:“你之智如此,我的确怕你不来!”

    那青铜面具后此刻便又添伤感:“但我本绝不该来燕京城的。”

    “可是你不能不来?”沈青衣笑。

    “的确,我不能不来。”红衣人同是笑,笑中同已生无奈,“事关于你,我不敢不来,也不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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