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中之血(1)
人一旦尝过权力的味道,那她整个人都完蛋了。失去之后的每一分钟,每一秒,她都会不断的向着无尽的深渊滑落,并且,再一次伸手,去尝试握住它。
如果我不曾体会过掌控命运、支配命运的那一刻,也许就能假装忘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也就不会因此而倍感痛苦。
我的自由,我自身的控制权,我的人生……
再次被夺走了。
枕边的魔方,用那只红得发黑的眼睛静静望着我。
它被人用水冲洗,仔细擦拭过,边角的缝隙已经看不到血迹的存在,可我知道它经历了什么。并且只要拆开,或许还能看见暗红色的斑驳垢痕。
“你也觉得我是失败者,对吗?”我问。
“……”
“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我小声说。
它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怜悯的回视我。
我有些丧气。
为火柴人的灭绝,也为自己重回现实、被困在这里、或许还得接受在这里了度余生的可怕命运。不由越想越悲愤,越悲愤,那个盘桓不走的念头越发诱惑我跌落下去。
只要去想……
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会成为利器,帮助我离开这个脆弱又沉重的躯壳,抵达自由的彼端。
只要我想……
我正看着天花板胡思乱想,医疗室的护士,玛丽女士端着医疗托盘走进这一人尊享的豪华病房——或者说,相比我的7号房间,这里可真是个大囚笼。
真难得,这是自那天苏醒后,我见到的第二个人……的脸。
拜之前逃跑时的胡说八道,走进这里的人都头戴防毒面具,躲躲藏藏,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只会在我“睡着”时悄然出现。惟恐我与他们对视,对他们的脑子动什么手脚,即使我虚弱的躺在床上,任他们给我扎针采血,更换输液袋。
可是只要假假的轻咳一声,显露出要从梦中醒来的样子,他们就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恨不得跳起一丈高。甚至有的人手一颤抖,把注射器不小心掉在地上,砸了个叮铃铛啷作响。
我想,那时他们面具下的脸都吓白了。
对于除了躺着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消遣的我来说,这很有趣。但同一种游戏玩久了,同一张面具见多了总会厌倦,玛丽女士的到来,让我有些意外的惊喜。
至少暂时减弱了我因为幽禁产生的过度消沉。
哐当——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用力关上,显得有几分迫不及待,一时间只能听见嗡嗡的回音在房间里来回激荡。
但这没有影响我进行寒暄这一社交礼仪的兴致,我向她打招呼,“见到你真高兴,玛丽女士。您看起来气色真不错。”
玛丽女士把托盘放下,在点滴架挂上新的血袋,又低头检查我手背上的留置针是否位置偏移,说话依旧相当不客气,“正好相反,我不太想见到你这张惨白的脸。”
我有点受伤,但不多,乖巧的任由她在我的口中插入一根体温计。
含着体温计,我悄悄打量她。
她坐在椅子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脊背挺得笔直,盯着腕上的手表。头发被一丝不苟的别在白色护士帽里,只露出鬓边一点灰白。
四十?还是五十岁?
滴答。滴答。
时间在她脸上走得稍微慢了点,虽然皮肤松弛,脸上有了细纹,但并不妨碍我去畅想……去复原这张脸在几十年前是何等强势又锋利的美丽。
滴答。滴答。
表盘上的秒针走了3圈,分针慢吞吞移动3格,她的时间掐的刚刚好,从我口中取出体温计,平直的放在眼睛水平位置观察。
“爸爸(papa)……为什么让你来?”我出声问。
“检查你的恢复状况。”她回答,又补充道,“当然,这有额外的补助。”
我想后者才是她过来的真正原因。
“那他给的补助应该很多。”我咕哝道。
她放下体温计,轻飘飘看了我一眼,“确实很多。如果我能顺利走出去,没有异常行为,才有可能拿到它。”
一抹羞怯的微笑浮在我的脸上,“怎么会呢,我躺在这里,可什么坏事也做不了。”
她轻哼一声,没有接我的话茬。
好吧,我知道自己的可信度在实验室里已经彻底破产了。
心肺、血压、采血……玛丽女士的手总是比别人更稳,针扎进的位置恰到好处,不会让我感觉到一丝多余的疼痛,迅速且高效。和在医疗室时没有什么不同,一系列常规检查做完,最后她才会开始日常问询:
“今天感觉如何?”
“还行。”
“还会有头痛吗?”
“一点点。”
“力量有失控吗?”
“发生了1次。”
她低头记录着,“当时什么感觉?”
“心跳变得很快,整个房间在旋转。”
“心灵视野呢,是否出现不可控的扩张?”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
她的铅笔顿住了,“这是真话吗?”
“当然是真的。”
我有点委屈,被人质疑撒谎可太难过了。自我醒过来,心灵视野的使用就格外丝滑,如臂使指乖巧极了,再没过去调皮不听指令的样子。
但我又的确隐瞒了一点点。
“只是……光变得很刺眼,看东西会出现光斑。”我小声说。
停下来的笔继续了。
“身体上有异常反应吗?”
“会流鼻血,很多。”我迟疑了一下,“这个出血量正常吗?”
床边的垃圾桶里,大半装着擦鼻血的纸巾,白的少,红的多,看起来格外惨烈。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见到血会难受?”
我摇摇头。
这只会让我恶心。
我不想第二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恍若睡在分尸现场受害人的位置,脸靠在黏湿的枕头上,鼻子里灌满了铁锈般的腥甜,随着呼吸还能喷出星星点点的血沫。想要移动一下脑袋,那股腥甜就会顺着鼻咽部流到了嘴里。
……在睡梦中被自己的鼻血呛死这种可笑死法,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流这么多血,我会死吗?”我问。
大概是我的语气过于生死看淡,又有点期待。玛丽女士再次短暂的停顿了一会,抬头看我的眼神格外锐利,让我不得不別过脑袋,转而盯着被子上一处褶皱,仿佛这条布褶的线条充满了妙不可言的美感,突然吸引了我全部视线。
等到我有点撑不下去了,她才说,“你知道医护人员最讨厌哪几种病人吗?”
我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哪几种?”
玛丽女士直视我,有些薄的唇轻启,语气平淡,用词却格外辛辣,“不听医嘱的、隐瞒病情的、以及……被救回来也丧失活下去的勇气的。集齐这三种特质的病人真是不可多见,可不巧,我眼前正好就有这样一位胆小的病人呢。”
好似陡然掀开石块暴露在阳光下惊慌逃窜的潮虫,我的小心思仿佛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我讷讷的转移话题,“我的鼻血,它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可能是排异反应。”
所幸她没有揪着我不放,低头在病历报告上刷刷写了什么——潦草到我几乎无法分辨字迹,然后站起来,“这是暂时性的,不过我会建议医生调整用药剂量,先观察1周。”
看来我成为玛丽女士最讨厌、也最失望的病人了,她竟一刻也不愿意多待,收拾东西就要离开。
转身要走之际,我小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还会再来吗?”
“我可没法决定这件事。”她巧妙的一语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