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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珍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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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局换我来。”

    话音落,阿什那嗤笑出声,绰达冷眼扫过去,他才讪讪闭上嘴。

    绰达心中亦是疑惑,眼前的使节身形修长而单薄,袖口露出的一对腕骨纤瘦伶仃,单从这一点便可窥见这是一个十分孱弱易碎的人。

    如果说王德元是痴肥的绵羊,那她最多算只羊羔。

    相搏之术拼的是劲力和武艺,此人连弓都不能拉开半寸,再灵慧狡黠又有何用?为何使团要放弃必胜之局,转而派她上场?

    绰达一时猜不透这群中原人的心思,只笑道:“那本汗等着为使节庆祝。”

    “多谢大汗。”

    月明一拱手,转身往擂台去了。

    哈奈尔部的世子萨楚也越众而出,抚肩对绰达等人行了一礼,从另一侧上了台,对月明抱拳一礼。

    月明也抱拳还礼。

    不同于此前的两人,这位世子瞧着有几分文气,但他在上台前并未展露过自己的身手,兼之哈奈尔部对于中原的态度尚不明晰,月明心里始终惴惴。

    鼓声响,两人远远的分居擂台两角,成对峙之势。

    须臾,萨楚展臂扑袭而来,双方力量悬殊,若被他擒住,月明便只有任他宰割的份。

    使团众人的心登时都高高悬起,月明却仿佛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既不进攻,也不躲避。

    单薄的青衣随着寒风翻飞,夕阳下安静的侧影也带了几分孤绝的意味,好像随时要乘风而去。

    须臾,萨楚的拳头便已到了面前。

    月明这才终于考虑好了似的,往右轻一纵身,堪堪避过。

    萨楚直觉眼前青影一闪,意外的扑了个空,转头发现方才还在眼前的人现下已站至十步远,心中大为惊异,随即看准了人,再度急跃过去。

    “小心——”

    纳仁忍不住出声提醒。

    “小可汗,你……”

    哈奈尔部的首领颇为不满,然而还没来得及抱怨,看台下喧哗起来——

    青影已退至擂台边沿,仰身后倒,再度避过一掌,然而作为代价,她大半个身子几乎尽数悬在擂台之外。

    萨楚抓准时机,凝力猛然击出一掌。

    众人直觉疾风骤起,萨楚再度扑空,险些跌下擂台,幸而他下盘极稳,堪堪定在边沿。

    定睛再看,那青影如同御风,转眼间已飘至数尺之外。

    “咳咳。”纳仁松了口气,看着哈奈尔部首领充满怨念的目光,“大周的人最狡猾,世子要小心啊。”

    话音刚落,台上的萨楚拿定主意不再相让,出招也狠辣起来,一招一式直逼命门。

    月明当初学剑时只以好看为上,尽学些花哨却毫无实际用处的剑法。唯独这等逃命的法门练得炉火纯青。

    台上壮健粗犷的青年步步紧逼,那抹青影始终若柳枝拂风,云端飘絮,身法迅捷无定。

    “倒是小瞧了她。”阿什那冷哼一声,语带讥诮。

    绰达听了微微点头,眯起眼睛,似有所感。

    月明应付起萨楚还有余力,是以每一回都等他到了近前再险伶伶避开。

    萨楚只觉这瘦弱的少年滑溜溜像条泥鳅,摸得到,逮不着,在擂台这方寸之地将他耍的东蹿西跳。

    避其锋芒,以静制动。

    江枫扬起唇角。

    在使团众人看来,却是险象环生。

    只觉月明每一回的逃脱都像是侥幸,一颗心随着她的动向起起落落,无异于正受凌迟。

    就这般走了十余招,月明气定神闲地等待着下一次进攻,萨楚却仿佛已经力有不逮,两手撑着膝盖,弓起上身,呼吸渐渐急促。

    哈奈尔部世子的功夫也不过如此,月明想。

    不论他是不是有意相让,月明瞅准这个时机攀住他的双肩,迅速伸腿勾扫,萨楚不防,面门朝下重重倒地。

    台下使团众人哄闹喝彩,江枫却眸光一凝,拨开躁动的人群,疾步走向擂台。

    月明很快发现了正朝这边走来的江枫,她悄悄眨了眨眼,冲他得意一笑。

    江枫却深蹙着眉,作出那副她最讨厌的,苦大仇深的样子。

    月明敛了笑意,尚未来得及想清楚,变故突生——

    擂台另一侧忽而一阵喧哗,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惊叫。

    月明直觉脑后一股劲风袭来,下意识侧身闪避,却正好迎上斜刺过来的一星寒芒,刀风来得太快,她一时退无可退,小宛人的弯刀径自朝她右肩劈过来。

    月明闭上眼,然后听见弯刀刺入血肉的声音,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随即传来一声闷响,持刀人似乎摔下了擂台。

    刺目的日光被遮蔽,月明缓缓睁眼,入目是一片玄色的袍角,少年执弯刀挡在她身前,背影挺拔似一株劲松。他的右臂被划开一条绵延至腕部的口子,依稀可见翻涌的血肉。

    江枫的嗓音中带着强压不住的怒意:

    “大汗这是做什么?”

    绰达等人这才回过神,看台下持刀的小宛人却振振有辞道:“使节杀害了世子,难道不该偿命?”

    月明不由愕然看向萨楚,他仍保持着倒地的姿势,背部无一丝起伏,竟是彻底没了生息。

    死了?

    她忍不住走上前查看,却被一旁的小宛侍从拦住去路。

    “使节已经害死了萨楚,还想怎样?”

    月明木然抬眸,对上哈奈尔首领沟壑纵横的一张脸,她从未感受过这样深的恨意,那双锐利的眼睛刺穿她的心肺,仿若要将她剥皮揎草,挫骨扬灰。

    “不,我没有杀他。” 她忍不住分辨,萨楚的死,与她并无关系。

    江枫沉声道:“兹事体大,还请大汗查清事实再作定论。”

    绰达低声吩咐了纳仁两句,才道:“使节放心——”

    “大汗!”

    话还没说完,就被哈奈尔首领恨恨打断,他起身抚额,面向绰达行了一个大礼。

    “请大汗替萨楚讨回公道!”

    其余两部首领应声而拜:“请大汗替萨楚讨回公道!”

    一时间,小宛随行的王公贵族,在场的大臣仆役皆拜倒在地,“请大汗替萨楚讨回公道!”

    “不是我,我没有杀他。”

    月明的声音淹没在如涛的怒意里,并没有人听见。

    萨楚死得蹊跷,需得找到证据才能洗脱冤屈。月明冷静下来,朝擂台旁侧的尸体走去,不料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烧死她!”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随即喊杀声如怒涛翻涌,席卷而来。

    月明怔在原地。

    “烧死她!烧死她!”

    江枫不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但他看出这话中夹带着的蓬勃而汹涌的恶意,如同淬了毒的利剑从四方疾刺而来。

    他揽过月明的肩膀,将人护在身后,音色沉沉,无端令人安心。

    “大汗三思,此事十分蹊跷,若贸然斩杀来使,周、宛必定交恶。”

    绰达沉思片刻,吩咐道:“阿什那——”

    “在。”

    阿什那正忙着带人抵挡妄图攀上擂台的人,此刻收起幸灾乐祸的脸孔,面容沉肃,静听绰达号令。

    “请使节暂入地牢,严加看守,待查清此事再作处置。”

    “是。”

    擂台下的喊声渐渐止息,何七领着使团的十余士卒早在月明身前筑起人墙,不肯退开。

    绰达这话说得客气,帐下的武士闻令上前,两相对峙,没有用强。

    “放行。”江枫道。

    何七一愣,旋即领士卒慢慢让出一条道,阿宝却执匕首护在月明身前,纤长的身影立在飒飒风中,岿然不动。

    王德元早醒了瞌睡,悄声相劝:“绰达现下只是把林大夫关入地牢,你若不放行,恐怕她立时要被这群蛮人活剥了。”

    阿宝仍是不动,小宛的武士正待将她一并擒走,自她身后却传来一声淡淡的:“让开。”

    阿宝这才收了匕首,退至一旁。

    眼见月明被带走,小宛众人才肯散去。

    “你呀……一根筋。”王德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阿宝并不理会。

    日头已经西斜了,何七割下一块袍角为江枫简单包扎止血,肩上蓦地一沉,他下意识扶了一把,手上却摸到一片冰凉的湿意,夹杂着几缕似有若无的血腥。

    耳畔传来低语:“扶本王回去,快。”

    何七目光一紧,江枫胸口的衣襟已全部被鲜血浸润,疮口开裂了。

    只因他身着玄衣,并不太显。

    “这……”王德元惊惧得说不出话。

    “不要声张。”何七低斥。

    江枫虽行走如常,但何七明白,江枫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压在了他的身上,情形已是十分不好。

    王德元噤了声,招呼众人簇拥在后头——绝不能让小宛人看出异常。

    等人都走远了,阿宝摊开手,夕阳下,骨笛莹润生光。

    方才背上的触感散去,一笔一划凝成六个鲜明的字。

    阿宝一字一字在心里念:“找——纳——仁——交——绰——达。”

    ——

    锁链落下发出闷响,狱中的老鼠似乎习以为常,并不惊慌。

    月明寻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吹了一路冷风,发热的头脑此刻冷静下来。

    此前最坏的打算无非是输了相搏,借不到骑兵。但眼下的形势已然超出他们的预想。

    她并没有对萨楚下杀手,却也不会傻到相信萨楚的死是个意外。

    敌人蛰伏在暗处,就像那晚的金环蝎。他们早有预谋,今日这场相搏,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对借兵的执念,将他们一步一步引入这个局中。

    那么,布局者是谁?

    绰达虽将她关入地牢,但诚如王德元所言,方才有人煽动民意,怨愤滔天,将她关入牢中未必不是一种保护。

    是哈奈尔部么?今日一局,哈奈尔部赔上了世子,也未能换取药方祛除瘟疫,算不得赢家。

    剩下的石羯部与乞颜部,是谁布了今日之局,又为何要布下今日之局?如若只是单纯破坏和谈,又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擂台上,若无江枫舍身夺刀,大周使节殴杀小宛世子,又被小宛人所杀,周宛两国必然会起纷争。可是两国纷争对小宛部落又有何益?

    月明的脑海中混沌一片,真相似乎久在前方,却隔着重重迷雾,她看不清。

    斜侧方的囚牢内忽传来嘶哑的男声,“年轻人,你犯了什么罪被关进这里来?”

    或许是狱中昏暗,他并未发觉月明身着异族服饰,将她当作了小宛人。

    月明随口答:“我没有犯罪。”

    那人听了,发出一阵十分怪异的笑声,“巧了,我也没有罪,进到这里的人都是无罪的。”

    他的嗓子似乎被炭火灼过,本就阴冷的囚牢更加阴森可怖。

    月明亦看不清他的面孔,只依稀分辨得出一个裹着毛毡的瘦削轮廓。

    借着壁上跃动的火光细看,他的头发长而乱,似乎多年没有梳,也没有洗。五官在乱发下混作一团,但月明能觉察到乱发下窥伺的目光,令人头皮发紧。

    她起身走到那人看不见的角落坐下。

    方才的思绪被打断,月明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无论布局者是谁,至此,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眼下尚需思索,她如今身陷囹圄,又该如何破局?

    天色渐渐暗下去,狱中愈发阴冷,老鼠并不怕人,缩在脚边啮食毛毡,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

    月明一时又想起江枫。

    他定是看出了萨楚的不对,想要提醒,可惜自己得意忘形,竟全然未曾注意,以至于让敌人有机可乘。

    江枫今日与阿什那比试,本就牵动了伤口,日间虽行了一次针,也只能暂时压制。

    何况他在擂台上夺下那把弯刀,使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右臂上那道刀伤触目惊心,也不知深浅如何,若伤到筋脉,他这一身武艺岂不尽废?

    思及此,月明开始烦闷地走动。

    眼下她和江枫都无法主事,使团众人又该如何行动?

    何七久在金吾卫中,平日除却练功,受到最多的规训便是服从上官指挥,如今显然指望不上。王德元自是更不必提。

    牢顶的窗隙漏下几缕月光,远方似乎又传来古老的祝祷,月明立在窗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阿宝能妥善处置。

    对侧的囚牢又传来低语:“年轻人,你在祈祷什么?你的亲人也在被瘟疫折磨么?”

    月明心中一凝,倏然浮起一个猜想,问:“你怎么知道?是因为这祝祷?”

    那人却不说话了,半晌才又开口,嗓音嘶哑中带着了然于胸的笑意:“呵,异族人?”

    那人猜出她的身份,不再同她交谈。

    月明也不再开口,从方才的只言片语中将猜想串联成线。

    古朴的铃音被风送过来,安静的监牢内,那些神秘的调子愈发清晰。

    月明记得清楚,这样的祝祷,她在王帐附近曾听到过。

    纳仁却语焉不详,眼下她终于明白,这是巫医驱疫的祝祷。

    瘟疫已经传到了小宛王庭,而王帐附近的那顶小帐中,似乎住着绰达极为在意的人。

    月明略微宽心,如此看来,绰达就更没有理由不促成和谈了。

    说到底,今日之事,实为小宛内部就药方换骑兵一事起的纷争。

    既如此,谈判陷入僵局之际,绰达若仍希望谈判继续推进,定会着手解决此次小宛内部的纷争。

    月明转念一想,另一个疑惑却在心头浮起——

    既然绰达意在促成和谈,为何放任各部进行破坏而无任何行动?

    小宛各部并非铁板一块,各怀鬼胎,这些月明是知道的。她起先以为,绰达有意将这些难题抛给使团,是妄图置身事外,眼下看来,却不尽然。

    他压下瘟疫已经肆虐至王庭的消息,纵容各部为难使团,令使团陷入困境,从而只能依靠他来脱险,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和谈。

    藉由此次和谈,他想要获得更大的利益,手中自然需要更大的筹码。

    今日之局,旁观也好,暗中推动也好,使团是棋子,小宛各部也是棋子。

    绰达才是执棋人。

    凉风吹进甬道,散去些许腐朽之气,执着火把的人影在壁上徐徐接近。

    看来,阿宝的信物已经送到了。

    月明起身理好衣袍。

    门口铁链闷响,她所在的囚室被打开,火把的光亮把兜帽下阿什那的颧骨削得更加锋锐。

    “使节,大汗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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