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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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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月明在梦中闻得鼓声,如闷雷阵阵。

    那是城楼的战鼓,士兵闻声鼓而进,奋勇冲锋——

    北虞果然进攻了。

    城楼之上,宋涟负手而立,凝神远望,将两军阵型尽收眼底。

    北虞派出的斥候探得大周出城迎敌,早在十余里开外便摆好了雁行之阵。

    三万步兵居中,结为后殿,五千铁骑分居两侧,马上骑士披甲执旗,光照天地。

    马蹄扬起阵阵烟尘,从高处看,好似苍鹰振翅,扑击野兔于地。

    刘琛引军在前,指挥两翼冲锋。

    相较之下,大周这边的阵势便弱了许多。高允仅率八百步卒,结成小阵,拥大楯而掩,配强弩千张承接于左右,肖平权所率骑兵结阵压在后方。

    此役不同往常,崇州押上全数精锐,务求毕其功于一役。江云谏亲自坐镇中军,以强弩数十护卫本阵,一万步兵棋布周围。

    月明登上城楼时,两军相距约五百步,城上众人面色凝重,宋涟敛起那身花架子,临风而立,平白生出几分萧肃疏离。

    烟尘滚滚,两军距离逐渐拉近,刘琛观得大周阵型,仰天大笑,命左右骑兵加速冲锋。

    参将劝道:“江枫小儿素来奸猾,恐其有诈。”

    刘琛目光阴骘,再度笑道:“就凭此百人小阵,妄图破我五千突骑?”

    参将不语。左右骑兵浩浩荡荡掩杀过去,这百人小阵恐怕立时化为蹄下幽魂。但既然如此,大周又为何要如此布阵?

    思索间,前方斥候来报:“敌军小阵之后烟尘漫天,似有万余兵马集结。”

    “虚张声势而已。”刘琛不以为意,嗤笑道,“想必江枫小儿不欲我出骑兵,故结大阵在后以为威吓。殊不知大周自来无良马,步兵纵有百万,又何足道哉?”

    参将正要再劝,刘琛两眉一竖,高喊道:“踏平崇州,生擒江枫小儿!冲!”

    “冲!”

    一时间,两翼骑兵尽出。

    “咄!”王德元惊叫一声,烟尘四起,北虞突骑加速冲锋了。

    高允这头,步卒已经停止前进,八百步卒伏在大楯之后,尘烟滚滚而来,像一把飞来的弯刀,轻易便能将小阵削成两截。

    眨眼间,两军的距离已缩短至三百余步。月明极目远望,黄沙掩映之下,北虞的步兵方阵并没有跟上来——

    北虞放弃了原有的步骑弓兵协同战术,骑兵出得太早了。

    王德元不觉有什么奇怪的,眼见着北虞突骑越冲越快,距离高允的军阵已不足百步了,马蹄声轰隆隆,廷康城楼都随之震颤。

    然而,高允却像睡着了一般,仍旧没有动作。

    七十步外,对方的骑兵已经引弓控弦,随即箭如雨发,王德元急得直跺脚,高允所将方阵虽小,却是崇州营精锐中的精锐,眼看要尽数倾覆在此,他身为监军,焉能不急?

    刘琛高坐马上,志得意满:“传我将令,待我军入城,当生擒江枫小儿。”

    五十步外,敌军喊杀震天,眼看骑兵如锋刃,要从小阵上直接踏过去了。高允还是不动。

    刘琛终于觉出不对——

    寻常步兵被骑兵威势所吓,这样短的距离之下,如何还能安然不动?

    十步开外,弓弦嗖嗖声止,北虞骑兵正待再度张弓搭箭,忽见先登军俱起,弃大楯,扬尘土,厉声大叫,北虞战马骤然遭吓,扬起马蹄,嘶鸣不前。

    骑兵来不及反应,这头已然架起千张强弩,弓弩疾发,所中必倒。

    城楼上三人皆松了一口气,远处苍鹰强劲的两翼已然摧折,阵型大乱,攻守易形了。

    高允乘胜率军直前死突,刘琛面色一变,忙令步军方阵加速向前。

    余下的北虞突骑慌乱片刻,随即在将领的指挥下再度集结。

    不料大周这头,肖平权早已领骑兵以雁行之势自两翼包抄,将其分割为小股,再逐个击破。

    刘琛大惊,大周何时有这么强悍的骑兵了?

    不对,不对!怎的不见江枫小儿?

    不待他想通,有一勇将浴血杀来,正是高允。

    左右抵挡不住,各自奔逃,刘琛亦回马败走。

    江云谏所率本阵步兵与高允、肖平权等一同向前推进,士卒奋勇杀敌,锐不可当。

    北虞骑兵见溃败之势已成,只得分成小股撤退,而在崇州军的包抄之下,反将三万后殿步卒冲散,北虞军彻底溃败。

    王德元颤颤巍巍掏出帕子,拭去额上一层冷汗。

    声音也打着颤,“方才险些吓死咱家。”

    “实在惊险。”宋涟长舒了一口气,笑道:“不过,方才虽险,胜得却容易。今日破敌首功当推高参将。”

    他看向月明,“原本听闻北虞突骑作战,胜在两翼与后殿协同,先以两翼骑兵左右互射,压制前方步兵,再令后殿步兵冲阵,两翼骑兵自两侧包抄,逐个击破。本官虽不通兵法,却见方才骑兵似乎出得过早了,若北虞依此阵而行,我军未必胜得这般容易。”

    王德元抢先道:“小宋大人何必管这些?横竖是咱们胜了,依咱家看,定是贼军见高参将人少,打量着放骑兵直接践踏过去。”

    “不。”月明摇头,“若是从前,北虞还可能轻敌,然而此番我们劫了他的粮草,新帝急于立威,于北虞军而言,此战是必胜之局。若是由我领兵,定然要选择最稳妥的做法。贸然放骑兵冲阵,实在不合常理。”

    远处战场之上,北虞辄乱旗靡,箭枪尽折,败兵惶惶如丧家之犬,主将集结散骑,负隅顽抗,被肖平权率骑兵再度击破。

    月明看着肖平权、高允所将部众势如破竹,思索片刻,恍然道:

    “便如小宋大人方才所言,此战得胜,高参将当居首功。若换一个人,面对北虞骑兵这样大的阵势,实难临危不惧。

    北虞之所以放任骑兵冲阵,我猜想或许是箭矢不足,北虞军阵中,骑兵要与步兵协同压制我方军阵,必须有足够多的箭矢压制先登军的反抗。

    若不能如此,反不如令骑兵先将方阵冲散,横竖我方突出的先登军不足千人,照理是难以抵挡这么多骑兵威慑的。”

    她笑着对王德元道:“看来,我等出使小宛时,肖将军和高参将也令北虞没在此处讨到便宜,以至于他们箭矢几乎要告罄了。”

    宋涟抱臂倚着城墙,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林大夫方才的模样倒教本官想起一个人。”

    月明并不理他,继续瞭望远处的战局。

    王德元是个什么热闹都要听的人,忙问:“谁?”

    宋涟眨眨眼,锲而不舍,“林大夫不想知道?”

    月明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一把将他推开,发足朝城楼下疾奔。

    见如此,王德元心里更是猫抓似的,难耐道:“是谁?”

    却见宋涟面色一沉,“不好!”

    远处黄沙渐沉,兴许是看北虞军已溃败,江云谏将周遭的步卒尽数遣去追击,身侧仅余百余名步卒持弓弩护卫。

    而不远处,北虞溃散的千余骑兵再度集结,正朝江云谏所在纛旗之处奔袭而来。

    王德元腿一软,险些晕死过去,不过看宋涟面沉如水,紧盯着远处,丝毫没有要扶他的样子,他决定自己坚强的支撑一下。

    城楼之下马蹄声起,月明策马出了城门,登上轼车,望清江云谏纛旗所在后,纵马疾驰而去,风声烈烈,青衣翻飞。

    江云谏追击贼兵追得累了,正坐在地上歇息,忽闻马蹄声响,只道是肖平权得胜归来,正要起身相迎,周遭士卒骤然戒备,只听嗖嗖嗖弩箭齐发,对面几人被射下马来,竟是集结起来的敌军!

    喊杀声震天,饶是江云谏这般不知兵的人,也知对方人数绝对不少。

    这一股敌军如杀不尽一般,一波倒下后,紧接着又有一波涌上前来,好几次,敌军的长枪擦着江云谏的脖子划过去,眼看这些骑兵要将护卫的步卒合围起来了,后方亦传来骏马嘶鸣。

    江云谏来不及回头看,便觉头上的盔帽被人摘去,月明将主将盔帽狠掷于地,高声喝道:“大丈夫纵死亦当一战,诸君已入绝境,不战何为?”

    众兵士手中弩箭已尽,见敌方势众,己方无人指挥,已萌生退意,月明这一喝,如当头一棒——

    既然已入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众士卒纷纷拾起地上的长枪、刀剑等趁手之物,竭力维持阵型不变,奋力抵挡,一时竟同敌军僵持不下。月明趁势拽着江云谏的衣领,将其拖至方阵中心。

    主将盔帽被弃掷于地,北虞兵一时分辨不出江云谏的所在,他在阵中总算略松了口气。

    “你不能死。”

    月明冷声说完,目光落在江云谏脚边,而后凝滞不动。

    江云谏低头一看,一杆长枪静静地卧在地上。

    那是一杆极普通的长枪,从枪杆到墙头,再到上头缀着的红缨,丝毫未见特殊之处。

    正疑惑间,眼前倏地银光一闪,霜刃划破尘烟,划破经年的旧梦。

    城楼之上,宋涟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心急如焚,也要下楼牵马,被王德元死死拽住衣袖。

    “小宋大人千万冷静,这般情形您去了也不过多赔上一条性命,何苦来!”

    王德元老腰都险些闪了,心里仍不住可惜宋涟身上流水花绫的料子,撕扯之间被揉的皱皱巴巴。

    “太子殿下就要没命了!”宋涟眼眶发红,声音更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冷厉。

    王德元蓦地松了手,教宋涟踉跄着跌退几步,只听他激动道:“好……好枪法,小宋大人你看——”

    长枪在月明手中仿佛开了灵智一般,枪上红缨跃动,好似青蛇吐出的信子,临到近前,忽而变幻成一团枪花,轻易将敌军的刀剑卷得脱了手。

    “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1]你既不愿使剑,练枪也未为不可。老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战场上使枪,比用刀剑的占了便宜。又说百日练刀,千日练枪,枪法当然不是容易练的,两足要稳,基盘扎稳了身子才能端正,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将它当作你身体的一部分,枪才能随心而动,故而枪法说到底也是身法。四娘,肩膀端平,怎的又耸肩了。”

    月明青衫染血,一朵朵在葛布上洇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出枪要有虚实,进其锐,退其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霆。这一招,唤作滴水,用来破圈外之蛇;至于圈内之蛇,四娘瞧好了,这一招,名唤美人纫针[2]——你笑什么?”

    “我想起秋秋做针线……”

    枪尖银光一闪,敌军摔下马来,朝月明近前翻滚,欲同她近身搏斗。月明后撤两步,挺枪一扎,那人连挣扎都没有,就断了气。

    人命这样轻贱。

    “大郎怎的又教她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这孽障前日偷跑出去,把别人小郎君的鼻子磕破了,若不是人家找上门,我还道她收了心,肯安分在家读书习字。唉……你一个姑娘家,学了这些,难道日后还指着你上阵杀敌?”

    月明以前从没杀过人,即便聚云关外周远有害她之心,她也无法做到亲手取人性命。

    可是今日,战场之上,一切先贤的教诲,圣人说的道理,因果报应的传说统统被抛到脑后了。她只有一个念头——活着,无需思考,更不能犹豫。

    “有我在,还轮不到小女郎来做花木兰。何况,四娘看着厉害,实则最是胆小,哪里敢上战场杀人?”

    杀人这样容易。

    月明将那敌军搠下马,血溅到脸上,甚至握枪的手都没有颤抖。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朔风卷起黄沙,她身上的伤口一阵冷痛,面对步步逼近的敌军,渐觉力有不逮。

    莫非今日真要战死在此地?

    敌方的攻势愈急,乌云蔽日,黄沙漫天,四野黑沉沉只闻兵戈之声。月明尽力将前长枪扎进的敌兵的胸口,那人直直仰倒,长枪卡在肋骨处,暗红的血淌出来,泛着黑亮的光泽。

    长枪一时难以拔出,月明疏于防备,背后露出破绽,刀光一闪,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坍倒下去。

    风刮得更劲,枯黄的草也被卷得飞舞,厮杀声中,谁也没看到,鹅毛似的一片雪花挂在草上,转瞬消融。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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