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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鸿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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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月明替柳昭诊毕,正欲出仪门,却见陆翀提着一盏风灯迎面亟亟走来。

    问过柳昭的病势,月明踌躇一番,借机提出想借浦平的县志看看。

    “你看县志做什么?”陆翀疑惑。

    月明笑道:“我师父年轻时最爱四方游历,现如今上了年纪,走不动了,听说本县县志去年才重新修撰了一遍,我想瞧了,回去拣些新鲜的故事说给师父听。”

    “你倒是很有孝心。”陆翀点点头:“不过这些东西连带着衙门的簿册都被含……柳大人拿了去,你要看,便只同他借吧。”

    话音落,风灯一闪,折去了书房。县衙内未曾掌灯,月明一个人被留在了暗影里。

    爹爹虽做了许多年知县,但她却并不了解县衙的文书簿册,只依稀听他提过,“治天下者以史为鉴,治郡国者以志为鉴。”如若沉船一案果真蹊跷,她或可在县志中发现端倪。

    可如今县志在柳昭那里,他身上疑云重重,心思又深沉,教人捉摸不透,若是贸然去问,恐怕不单问不出什么,更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月色惨淡,满院寂然。

    月明不觉已出了县衙,待看到门口石铸的解豸,才发觉忘了唤阿宝同去药局。

    一转身,忽被人拦住去路。抬目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色深沉如冷玉,此刻却浮上朗然的笑意。

    “江枫?”月明脑中思绪纷杂,一时忘了尊卑,她抬头看一眼天色,问:“你来找陆知县?”

    江枫一愣,摇头道:“我来找你。”

    雪中一别,倏忽已近半载。如今乍然相见,江枫心中砰然作跳。

    原来当日送别月明之后,江枫常自挂念,梦魂之中,一时是她得意的笑,一时又是她独自垂泪的背影,时喜时忧,乃至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于情之一字从来大而化之,只道是自己有愧于人,心有不安,若能再见,定要好生弥补。

    此番能在汀州重逢,江枫实在高兴,哪里想到一见面便不知怎地把人得罪了。奈何白日里人杂事多,他同陆翀议完一应事宜,又派了何七领人往马背山搜寻冯稹的尸身,已是日暮了。

    江枫借口相送,亏得陆翀一心扑在筹措粮米上,眼下周围几个州县的信传回来,各处官员百般推辞,不肯借粮,眼见明日便要断炊,他急得焦头烂额,倒没发现江枫的不对。

    “找我?”月明不解,“你找我做什么?”

    今日听药局的人说,安平侯为迎两位殿下,特令家里的一班戏子排好了戏文,在府中设宴为二人接风。如今正应是酒过三巡,眼花耳热的时候,江枫这般跑来县衙,又不是为了公事,却来找她。

    月明蓦地想到什么,心中一慌,问:“是不是你的伤——”

    “不是。”江枫立刻道,“我的伤早好了。”

    不等月明开口,他径直道:“今日在望江楼,你做什么生气?”

    月明原本早将此事忘了,眼下他这般煞有介事地提起来,平白又给她添了三分火气。

    她没规矩惯了,也不遮掩,冷声道:

    “怎么?我一个江湖郎中,原不配打听两位殿下的事,如今连生气殿下也要管了么?”

    在北境时,江枫多有提防她不恼。可小宛一行,两人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了命的交情,今日他乡遇故知,她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是雀跃的。

    谁知她不过问了一句来汀州做什么,江云期才要说话,就被江枫冷语喝断。

    原来,所谓过命的交情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旁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是,江枫原就是个冷情的人,小宛一行,她帮他借到了骑兵,也从江云谏处换来了线索,买卖公平,又有什么可失望的。

    想到此处,她越过江枫,准备回县衙唤阿宝。

    江枫终于明白症结所在,伸手一拦:“跟我走。”

    “什么?”

    月明侧首,却撞入一双映着星光水色的深眸,“跟我走。”

    ——

    春深夜凉,十里长街白露泠泠,马蹄从石板路上踩过,发出寂寥而单调的声响。

    月明骑着找陆翀借的毛驴跟在后头,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江枫不答,一列士卒迎面而来,恭敬让至道边,正是随何七往马背山的那一路人马。

    江枫忽然勒马停在一人身前,解下腰间佩剑一挑,待那人反应过来,酒囊已经自剑柄滑至江枫手中。

    江枫挑眉:“借本王一用。”

    那人一愣,随即扯着嗓子喊:“这是上好的烧刀子,殿下明日记得还我!”

    ——

    江枫将马系在一株垂柳边,又领走了约莫一刻,到了水边。

    只见江面辽阔,两岸通达,还有不少人提灯秉烛在水边行走。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月明疑惑道。

    江枫找江边一个老叟借了一枚酒盅,默默满上一盅酒,才道:“此处名唤归鸿渡,秋来江水退去,群雁皆聚于此处浅滩,是汀州一景。”

    月明甚是疑惑,眼下春江涨水,并无风景可看。

    只见他面容端肃,将杯中酒水尽数倾覆于地,如此再三。一杯敬天地,二杯敬鬼神,三杯……奠亡魂。

    月明讶然,这是祭奠亡魂的风俗。

    江枫凝目望向远处的江水,道:

    “浦平人家若有远游者客死他乡,寻不到尸骨,便会来此祭奠,据说逝者的魂魄会随着雁群在秋日归来。今日清明,我在此处拜祭故人,你若是心中有想祭之人,亦可在此处一道祭奠。”

    逝者真的会有魂魄么?

    月明记得每年的清明,爹爹都会带他们兄妹三人拜祭阿娘,说些诸如家中一切都好的话。阿娘早逝,是以她脑中的印象实在很模糊,只记得她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除了看到杜衡向容姨撒娇时有些失落外,实在没有多少思念可言。

    后来她念了一些书,忽在一年祭拜时卖弄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阿娘她再也不会回来啦。”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爹爹听到这话时的神情,在她面惯常威严的爹爹忽然红了眼眶,眼中混杂着失落、无助和深切的悲伤。

    爹爹没有骂她,只是点点头,淡淡地重复,“是啊,她不会回来了。”这却更令她难受,似乎就是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死就是永恒的,真切的失去呵。

    酒香浓烈,直冲入鼻腔,月明颤抖着手将酒盅斟满,转向江水,迎对江风,洒下第一盏酒。

    “第一杯酒,谢爹爹阿娘生我养我,芷阳城中十载光阴,爹爹既为严父又当慈母,教我成人。”

    春草萋萋,江风寂寂,唯余江水拍岸的声响。

    月明对着天际残月洒下第二盏酒。

    “第二杯酒,谢兄长纵我容我,教我枪法,亲授用兵之术,使我于此乱局之中有本事傍身。”

    云遮薄月,清露如霜,似有鸿雁归来,盘旋于远山。

    江枫为她斟满第三盏酒。

    “第三杯酒,谢阿姐护我懂我,自小替我周全、。”她哽咽片刻,似乎想到什么,轻轻一笑,“差点忘了,这是烈酒,阿姐喝不来的。”

    她说举杯一饮而尽,那人说得不错,这是上好的烧刀子,其味烈似火烧,月明的眼泪也被这烈酒给逼出来啦。

    四夜浩荡,夜幕低垂,白浪滔滔,江水长向东流。

    她从江枫手中接过酒囊,临江倾洒,“德叔,庄叔,何伯,嘉石哥哥,平越军屈死的万余英烈,多谢诸位以血肉之躯护卫南境安宁。如今朝中虎狼当道,但我等后辈深慕先贤,纵然前路艰险,刀山火海,亦当不畏宵小,披荆斩棘,洗雪沉冤,令白越江一役真相大白于天下,不令死社稷者蒙冤,以正国法,以肃朝纲,以全诸位英豪身后之名。”

    江阔风远,人声涛声相和,伴着浓烈的酒香,归于沉寂。

    月明抬袖擦干眼泪,将酒囊递给江枫,"多谢你。"

    江枫接过,“嗯”一声,而后负手怔怔立于风中。

    月明陪着他默了片刻,忍不住问:“你方才是为祭奠何人?”

    江枫垂下眼,道:“是我的姑母和姑父。”

    月明想了想,问:“是永康大长公主和驸马陈观?”

    江枫看着她微红的眼尾,低低笑了一声,“今日在望江楼,你问我为何来此。便是因我回京后拜祭了他二人。”

    当年嘉元帝无嗣而终,藩王之中不乏有野心勃勃者,而建宁帝最终登极,当时的内阁首辅陈彦在其中助力良多。

    建宁帝登基后,君臣鱼水,以其妹永康大长公主下嫁陈彦幼子陈观,二人婚后常扮作寻常夫妇交游,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

    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君臣争大礼,陈彦虽已致仕,其长子陈斯君却纠集百官于宫门前大哭,声震阙庭。建宁帝震怒,将为首者五人连同其亲眷下诏狱,陈观死于狱中,永康大长公主在太康殿前长跪三日,建宁帝终允其将陈观遗骨收葬于若山,却不许立碑,亦禁人拜祭。

    陈观死后不过两月,内廷便传来大长公主病逝的消息。建宁帝兄弟缘薄,只有这一个亲姊妹,公主逝后丧仪极尽哀荣,格外隆重。

    但坊间却有传闻,葬于王陵的不过是一副衣冠,公主的遗骨其实被悄悄安葬于若山陈观的墓穴之侧。

    这些传闻捕风捉影,信者寥寥。但听江枫这话,倒不乏可信之处了。

    江枫眸色悠远,淡声向她解释:“我母妃位卑,幼时若非姑母时时庇护,宫中明枪暗箭,我恐怕活不下来。后来母妃病逝,姑母视我如亲子,姑父爱屋及乌,亦对我多有关怀。”

    江枫其时虽年幼,却已随张铣读过两年书,明白自古君权与相权此消彼长,但陈观生来闲散,无心仕途,那一场关于大礼的君臣较量实与他无关。而建宁帝为了震慑群臣,维护他至高无上的君威,竟不顾姑母的苦苦恳求,放任其惨死于诏狱。

    烈烈风雪中,公主跪于殿前长道,面容惨败,声音嘶哑,几欲呕血。却仍旧温声劝他,“姑母没事,回去吧。”

    其实,那时姑母便已存了死志,可恨自己年幼,竟懵然不知,直到在寝阁中见到她冰冷僵硬的遗体,以及一封染泪的手书。

    江枫于读书一事向来无甚天赋,但姑母的那封绝命书,他只看了一遍,便觉字字锥心,行行泣血,时至今日,他仍记得清楚。

    那是以端正的欧体小楷写就的一封素笺:

    “妹幼失怙恃,惟兄是依,伶仃孤苦,意尝凄切,未曾一日相离也。及兄立,妹从兄令适陈观。未意琴瑟相谐,亲同形影,观时与妹陈说平生,但愿终日游山泽,观鱼鸟,品月评花而已。自谓苍天见怜,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旧事填膺,鸿案相庄,如影历历,思之凄梗。

    妹尝闻:‘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然观未有不臣之心而下诏狱,幽囚考掠,肌肉消烂,终无异辞。奈兄疑不释,终致君辱臣死。

    妹独对孤灯一盏,寸心尽碎,乞葬观之骸骨。然生不得与之相依,死不得与之相问,此恨绵绵,曷其有极?今以身殉,妹愚顽痴绝,行负神明,然此生未曾一日负兄,相托之言,万望成全。

    妹死后,不入皇陵,不享祭祀,愿葬于若山之北,与观同茔,碧落黄泉,或可免于离分之苦。”

    然而建宁帝终究未全公主之遗愿,甚至连公主的殉情之举亦对外描摹成病逝。江枫便在那时与建宁帝对峙,执意要将公主的遗体葬于若山。

    他那时年少,建宁帝不以为意,随口说了句“廷康城是北境咽喉,在陈彦手里让北虞夺了去,等哪日你收复了失地,再来与朕谈条件。”

    几年后,少年收回了廷康城,建宁帝却早已不过问政事,将这个难题丢给臣子们去争,内阁两拨人借此互相攻讦一番,终究达成了合意,为维护皇家颜面,将公主的梓棺悄悄取出,葬于若山之北。

    这对少年结缡的有情人终于在分别数年后再也不分离。

    月明听完,不胜惋惜,“原来你少年从军,竟是为情。”

    江枫点头,“姑母待我恩重,若连她唯一的遗愿都不能全,我又如何行于人世。”

    江枫虽全了姑母遗愿,却也彻底失爱于建宁帝。从此,若山之北的那一方坟茔,便成了横亘于父子之间的一根倒刺。

    如今他在北境得胜,甫一回京便去拜祭佞臣,建宁帝自然以为他居功自傲,藐视君威。

    而适逢汀州水患,建宁帝将几位皇子传入殿中,当面斥他:“你既如此惦念那逆贼,便去他的老家浦平看看,他若真是在天有灵,这些年都对汀州做了些什么?”

    江枫木然应是,却引得他更加愤怒,江云期看不过眼,帮着说了两句,也被发配来此。

    月明若有所思,“你方才祭奠时一声不吭的,你姑父姑母如何知道你还念着他们?”

    “我不知该说什么。”江枫窘然道。

    其实他并不信鬼神之说。

    月明倒出酒囊里的残酒,认真道:“这个容易,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江枫看着她,点点头。

    “姑父姑母。”

    “姑父姑母。”

    月明将残酒洒在地上,想了想,道:“生同衾,死同穴。”

    江枫随她说道:“生同衾,死同穴。”

    “愿你二人相思相见,相伴相依。”

    “愿你二人相思相见,相伴相依。”

    待说到这一句,江枫不由转头看了月明一眼,只见她目光澄澈,映着滔滔江水,一字一句郑重道: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江枫垂眸看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心中忽然一动,轻声道: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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