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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窗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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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明背上药箧前往县衙,却被阍人告知柳大人已搬去了巡按衙门。

    月明心中一凝,柳昭与陆翀有同年之谊,此番柳昭搬出县衙,定是觉察出陆翀有割席之意了。

    又想到下午在药局听到的传言,河堤贪墨案已结,而河道衙门的几个太监不过被罚了些俸禄。

    河道与漕务的差遣油水丰厚,太监们争这些差事可不是冲着那一点俸禄来的,如今堤坝垮塌,若说这些人没贪,月明连半个字也不信。

    此案在柳昭手中草草了结,难保没有邓秉授意。

    她低头走在石板路上,心思百转,一抬头,巡按衙门的牌匾已在眼前了。

    月明绕至侧边,叩了叩门。

    应门的是个生面孔,十分年轻,长得斯文干净。月明道明来意,那人却死活不肯放她进门。

    “我家大人身子康健,从没听说要请郎中来诊病。”

    月明报上姓名,请他代为通传。谁知那人听了袁仲的名号,却将下巴一扬,“什么‘圆粽’‘扁粽’,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庸医,大晚上跑人家家门口咒人,去去去!”

    随即“哐当”关上门。

    月明何曾受到过如此冷待,也不停留,扭头便往回走。

    走出一箭之地,一咬牙还是跑了回来,绕着这座府衙转了一圈。

    看准一处院墙后,她放下药箧,挽起袖子,束好衣摆,攀上墙边老树,随即借力跃上院墙。

    内院十分空旷荒芜,像是许久无人居住,荒草萋萋,老树苍翠。

    月明看好了位置正要跳下,却蓦地发现院中还立了一个人,素衣单薄,如瑶林琼树,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要命的是,他也正向这边看来。

    一分心,月明身形一晃,落地时滚了两圈,幸而蔓草深长,不十分疼。

    抬眼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至面前,月明握住那手借力起身,只觉触之生凉。

    “是我吓到你了?”

    柳昭笑意淡淡悠悠,言语中隐有歉意,月明却觉得那笑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没好气道:

    “大人府上好大的规矩,连上门看诊都要翻墙才得进。”

    柳昭笑着解释道:“阿简是在盛京时新买来的厮役,不怎么懂规矩,方才多有冒犯,我让他来给袁大夫赔礼。”

    “这却不必。”月明摆手道:“只是我的药箧还放在门外,劳烦大人令人取来。”

    柳昭颔首,唤来阿简,他见了月明,大惊,“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月明学着他答:“你、你、你管我怎么进来的。”

    阿简“哼”一声,待取来药箧,还不忘扔下一句,“摸黑翻院墙,哪里像个大夫,分明是贼偷儿。”

    月明十分大度,没同他计较,随柳昭进了屋。

    “大人方才立在院中做什么?”

    她见柳昭穿得单薄,夜深露重,难免多嘴了一句。

    柳昭却淡笑道:“观天象。”

    月明搭脉的手抖了抖,好奇道:“大人还懂这些?”

    柳昭点头,“天暮月离于毕宿,又要下雨了。”

    他说着看月明一眼,道:“日月星辰,风云水火,山川水文,浦平县万物万象皆载于县志之中,袁大夫肯费周折为我诊治,不也是为此么?”

    “是。”

    他问得直白,月明知道陆翀定将县志一事与他说了,也承认得干脆,“但我为大人医治,不止是为此,更是为了我心中的道。”

    她将手指从柳昭手腕上移开,取来药箧,在桌上排出一列银针。

    柳昭仔细理着袖口,“愿闻其详。”

    “华夷愚智,普同一等,一心赴救,善济众生。”月明正色道,“这便是我医家之道。柳大人是翰林清流,君子崇德重道,今日为何搬离县衙,疏远同道至交?”

    翰林清流?同道至交?柳昭听她将话绕回自己身上,轻轻一笑,“已经不是了。”

    “袁大夫难道看不出,本官不愿趟汀州这滩浑水,想要置身事外?”柳昭问,“袁大夫方才所说的众生,也包括我这样的人?”

    他答得很是痛快,月明的猜想被这话印证,不觉心中一沉。

    “医家之道,只有能不能救,不问该不该救。大人既肯让我医治,便该珍重自身。”

    再抬眼,柳昭面上已全然没了笑意,眼中明灭沉浮的,是烛火,又像清淡的月光。

    “杀一人以利天下,袁大夫怎么看?”

    月明话到嘴边,蓦地想到什么,生生咽了回去,垂眸道:“我一个江湖郎中,只读过医书药典,回答不了大人的问题。”

    柳昭“嗯”一声,兀自解开外袍,褪下中衣。

    月明定了定神,拈起银针刺入背部的穴位,却听他又道:“你非公门中人,县志不能给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问我。”

    见月明缄默不语,柳昭自顾道:

    “那我便同你说一说今日所见罢,浦平县志卷一,是水文,开元段在县西五里,源出涔河,东过碗口村,谷溪水注之,岸高江阔水流平缓……”

    他就这般一字不差地背起书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解痛苦。

    月明行完一套针法,白安刚忙取下中衣替昏睡的柳昭披上,又殷勤送月明出门。

    “有劳袁大夫跑这一趟。”

    月明已是头昏脑胀,身心俱疲,“白安小哥,劳烦你替我办一件事。”

    白安忙问:“何事?”

    月明:“下回替你家大人施针,记得先找东西将他的嘴堵上。”

    白安:……

    ——

    春雨淅淅沥沥,连下了三日方止,新阳破云而出,天暮碧青如洗。

    河道衙门的漕仓前番遭火烧了一回,又被雨一浇,更是泥泞破败。

    如今大太监们皆禁足在家,无人主事,雨一停,柳昭便命巡按衙门的人带着一众小太监检修漕沧的屋顶,人都说巡按衙门的公人闲成这样,这位巡按大人恐怕只待寻到冯稹尸身便要回京复命了。

    三日间,江枫与江云期两位皇子却忙着在城中四处打秋风,红白脸唱得愈发熟练。皇子亲自登门,又有安平侯府带头捐赀作为表率,城中豪强富户自要给二分面子,纷纷表示愿意出钱。

    加上从各村搜刮来的钱财,总算又凑出几日的粮米。预留出粥厂所需米粮后,再依文册至各村各户散粟散米。

    日朗风清,倒也没出太大的乱子。

    这日月明正在安平侯府出诊,早闻安平侯至孝,一听说袁仲弟子在县中,忙托了江云期请她前去为老太君开方调养身子。

    老太君儿孙绕膝,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色红润,月明诊过脉,只道老太君身子骨硬朗的很,无需再吃药。

    室中衣香鬓影,宋沅亦陪坐一旁,说话逗趣,月明顾虑她闺阁清誉,本想装作不识,宋沅却大方地同她招呼,又与众人介绍这是江枫好友。

    此言一出,她作为江枫的私友,侯府自不能以寻常郎中待之,众位小姐皆隔着屏风同她见礼,谭峤命人再上好茶,离府时又亲自相送,殷勤备至。

    府内花香袅袅,笑语盈盈,府外的长街却是灾民遍地。

    月明一出门便见粥厂的队伍愈发长得望不到头,她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安平侯府的诊金给得十分大方,略一思忖,心又悬起来。

    江枫此举乃是权宜之计,如今粮食一日一个价,现下有粮可发尚能官民两便,一旦官府的米粮发尽,那些被逼纳了粮的富户便要高价买粮,想到被掠去的钱财,心中岂有不怨的?

    思索间,已到了药局。

    月明没有立时进门,而是走到对面的棚下,将那一袋诊金交给了县衙的公人。

    陆翀对她拱手,道声“多谢”。朝廷的赈灾钱粮尚无音讯,他只能张贴告示发动百姓募资,然而捐赀者十分寥寥。

    好容易忙完药局一干事务,才吃了口茶,月明又被阿宝拖去了县衙。

    原来小栓子那日被匕首划伤了手,至今仍未痊愈。

    阿宝日日往县衙换药,与门上的阍人都已相熟,不可谓不用心,但不知为何,这一点皮肉伤却始终不见好,这邀请了月明同去。

    两人才进了西院,便见小栓子正坐在门槛上,不知等了多久。

    “大姐姐!”

    见阿宝来了,他的目中流露出喜色,待看到一旁的月明,眼神又开始躲闪。

    月明道:“小栓子是吧?你大姐姐说你的伤总也不好,所以带我来给你瞧瞧。”

    小栓子抬头对上她的眼,旋即移开目光,垂首道:“好。”

    月明前番只当是自己面色不好,兼之小孩子怕生人,可方才这孩子目光闪烁,分明像是瞒了她什么。

    冯稹之妻依旧呆坐在廊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月明心中疑云大作,牵着阿宝的手随小栓子走入厢房。

    小栓子自进门便十分沉默,一言不发坐下,乖巧地撩起袖摆,伸出手。

    月明与他相对而坐,瞥见桌案上还有一个没打完的络子,明黄配葱绿,同样是鲜艳明快的颜色。

    阿宝已经小心解开他手臂上缠绕的纱布,月明定睛一看,血肉模糊,倒不似利刃所伤,心下更是疑惑。

    对阿宝道:“你先去厨房将药煎上。”

    阿宝一走,她便将门一关,这间厢房很小,门一关,房中暗下来,显得分外逼仄。

    “你要做什么?”小栓子问。

    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强作镇定,声音中也透露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月明道:“阿宝是我妹妹,她心思澄澈,是真心把你当朋友,不管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也不该这么骗她。”

    她盯着那孩子,抽出腰间匕首扎在桌上,小栓子打了个寒噤。

    “当日在城外草屋,我的手段,你是见过的。”月明将匕首抽出握在手中,眸色一凉,“你最好自己承认了,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

    小栓子的声音低下去,“是我自己故意弄成这样的,大姐姐每日送来的药,我也没喝……”

    “为何要如此?”

    小栓子的眼中蓄起了泪花,“我和母亲被关在这里,我只是想让大姐姐每日都来陪我玩。”

    他说着不顾手臂上的伤,一把牵起月明的衣袖,恳求道:“大哥哥,我再也不这样了,你不要告诉她好不好?”

    月明没吭声。

    他这番话说得很好,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独自被拘在此处,母亲终日郁郁,又没有玩伴,所以只能自伤以求每日同阿宝玩耍。

    既解释了动机,又博得了同情,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但月明不敢再小瞧了他。

    她方才凶神恶煞地逼问,甚至动了刀,寻常的孩童早都吓得魂不附体,可眼前这孩子虽然也有害怕,却还能条理清晰地自辩,他前番的躲闪与恐惧,就不能仅以“怕生”来解释了。

    正要再问,门却被衙役推开,衙役认得月明与知县大人相熟,见她也在此,客气同她解释:

    “襄王殿下的人寻到了马背山的尸身,眼下要请这对母子前去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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